2 重歡宴(二)

光叔說到做到,次日清晨,馬車便在濛濛晨霧中抵達了玉華山周邊。

玉華山乃是仙修心中的一大聖地,自然不能讓他們駕着輛平平無奇的馬車就長驅直入。他們在一家酒樓前止步,不多時便有一個灰衣人走了出來,看了眼馬車:

“人在裏頭?”

光叔彎了彎腰:“是。”

灰衣人便道:“你二人可以離開了。”

光叔又應了一聲“是”,轉身隐入了人群中。

灰衣人走到馬車邊:“林公子,請下車吧。”

易見青坐在車廂裏,感知到此人的氣息比光叔更圓融,心下微沉。

這可當真是一點空子也不給他留,不過一個根骨盡廢的前皇室子弟,竟然還勞駕一個半步元嬰的修士來接。

如此驚師動衆,易見青愈發覺得,他此行是羊入虎口了。

他暗嘆一口氣,整整衣冠,一撩衣服下擺,下了馬車。

灰衣人目光冷漠,一句廢話也不多說,一抓易見青的胳膊,把人帶上了飛行法器,直飛雲霄。

易見青辨認了一下方向,果然是往玉華山去的。

半步元嬰的速度非同小可,沒等易見青收拾好心情,兩人便飛入了玉華山中。

玉華山的核心地帶布有結界,等閑不可擅闖。但灰衣人手持令牌,連停下來開結界都不需要。易見青只覺得穿過了一層無形的隔膜,周遭的氣溫便驟然冷了下來。

寒風撲面,凜冽如刀割,他猛地打了個寒顫,哆嗦着緊了緊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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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衣人恍然未覺,驅使着法器一往無前,眨眼間就從聳立的險峻山巒中掠了過去,又在撞上前方山頭之前猛一轉彎,拐進了一道峽谷。

易見青此刻怎麽禁得住這等折騰,差點被甩下去。

等他終于落地時,他就和其他頭一次上天的小修士一樣,腳一軟,險些給灰衣人磕了個頭。

灰衣人瞥他一眼,嘴角下撇。

易見青手撐着膝蓋,瞪着結冰的地面,心裏不祥的預感更強烈了。

從昨天到現在,他遇到的人對林見這個人都沒有好感。秦明就算了,那只能說林見不會做人,得罪了他;可這個灰衣人是林雪寄的屬下,态度卻如此冷漠,那就顯然是因為,林見得罪了林雪寄。

同樣是得罪人,得罪秦明和得罪林雪寄壓根就不是一個層次。

林見究竟對林雪寄做了什麽大快人心的好事,惹得人仙君這樣念念不忘?

易見青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氣,問灰衣人:“前輩,敢問仙君如何了?”

灰衣人神情冰冷:“仙君至今未醒。”

易見青:“因為我嗎?”

灰衣人不說話。

易見青閉嘴了。

還真是因為他。

灰衣人卻好像被他挑起了怒火,道:“玉華山何等聖地,仙君好心邀你來此,你卻趁他修行時做下那等孽事,害他修為倒退,險些入魔。如此心術不正,李氏皇族當真是越來越不堪了。”

易見青又被噴了一臉,無奈地忍了,道:“我姓林。”

灰衣人怒火更熾:“小子狂妄!如你這般心性,也配和仙君同姓?”

易見青低着頭,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他上輩子聽多了奉承話,此刻聽這“逆耳忠言”,委實是不習慣得很,不過他心情倒還算不錯。

林見在林雪寄修行時溜進去,差點把林雪寄害得走火入魔。

這個笑話足夠他笑一年了。

一時之間就連寒冷刺骨的山風都仿佛柔和了起來。

灰衣人是那種火爆脾氣,先前不說話乃是強自忍耐,一個忍不住就如火山噴發,叭叭叭地好生一通責難。

他罵得興起,邊上卻忽然傳來一道聲音:“孫平,不可對林公子無禮。”

聲音不大,落在灰衣人耳中卻如平地驚雷,他臉色變了變,看易見青的目光一瞬間仿佛要吃人,嘴巴卻立刻閉上了。

易見青詫異地循聲望去,見風雪中走過來了一個人,白衣勝雪,頭發半束,眉心一點朱砂痣,神情淡漠,步履從容,很有氣派。

可再有氣派,那也只是一個……九歲的孩子。

他看過去時,那孩子也正好看了過來,兩人四目相對,易見青沒忍住瞪大了眼睛,脫口道:

“這莫非是霄河仙君家的小郎君?”

林雪寄生孩子了?

灰衣人霎時黑了臉:“豎子敢爾!”

他擡掌就向易見青拍去,卻又在瞧見孩子的神情時硬生生打住。

孩子看起來并不介意易見青的胡說八道,對灰衣人道:

“此乃仙君的救命恩人,爾等待他當如待仙君,不可怠慢。”

此言一出,灰衣人的表情明顯呆滞了一下。那孩子卻又盯着他的眼睛,追了一句:“聽見了嗎?”

灰衣人忙回神:“遵命。”

面向易見青,斂衽施禮:“方才慢待了林公子,是我的過失。我這便去領罰。”

孩子叫住他:“讓令師過來。”

灰衣人道:“是。”

他分明有許多疑惑,但竟然問也不曾一問,言罷便幹脆利落地離去了。

這突如其來的轉折不僅讓灰衣人滿腹疑惑,同樣也驚到了易見青。

他的神魂被裝進了一具壞了底子的身體裏,眼力卻還沒壞,怎麽看,那孩子也只有九歲。可就是這麽一個五頭身的孩子,說出的話卻讓那人這樣信服。

林雪寄怎麽會倚重一個小孩子?

易見青看了兩眼,仍沒看出什麽端倪,非要說特別的,那就是這孩子一本正經的樣子真是像林雪寄。

像神了。

孩子轉向他:“玉華山天寒,林公子凍壞了吧?”

易見青搖搖頭,他已經不大關心冷不冷了。

孩子撐開一把傘,為他擋去漫天風雪,示意他往左邊走,徐徐道:“我知曉林公子定有許多疑問,但身體要緊。仙君已在潇然殿為公子備好住處,我們不妨到了那處再細談。”

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孩子老氣橫秋地說着沉穩的話,易見青心情很是古怪,接過孩子手裏的傘,道:“我來吧。”

孩子看了他一眼,沒逞強,乖乖任他拿走了手裏的傘,但表情依舊端莊。

易見青再度懷疑:這當真不是林雪寄的孩子嗎?

潇然殿不遠,憑易見青的肉/體凡胎,也只走了一刻鐘便到了。殿內刻有禦寒禁制,地面還埋着火靈石,鋪着雪白的獸皮地毯,溫暖如春,和外面完全是兩個天地。

殿內陳設有一張美人榻,上面同樣鋪了厚實的獸皮,易見青往上一坐,一路舟車勞頓的身體陷入毛絨絨裏,簡直整個人都酥了。

世上白毛的妖獸何其多,但皮毛如此順滑雪白,還不容易掉毛亂嗆人的,也就那麽幾種,每一種都很珍貴,尋常金丹修士有一塊做裘衣都舍不得,在這兒卻鋪了滿地。

易見青:我開始相信林見真的是林雪寄的救命恩人了。

孩子看出他精神不好,說:“公子若是乏了,不妨躺一會吧。”

易見青不和他一個小孩子客氣,沒骨頭似的倒了下去,徹底陷進軟毛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自打他借林見的身體活過來,這還是頭一回感到如此輕松,病痛全消。

林雪寄知道林見的身體情況,專門弄了這麽一間屋子。

有心了。

就是……

易見青收收胳膊,就是總覺得懷裏缺了點什麽。

孩子的腳步聲靠近:“公子喝口水吧。”

易見青是很習慣被人伺候的,一點沒覺得不自在,就着孩子的手喝了幾口便又歪了回去,懶洋洋地看着孩子把杯子放回去,問:

“你是誰家的孩子?”

“公子從前沒見過我,我是仙君座下的劍童,名霜竹,奉仙君之命來照顧公子。”

劍童肖其主,怪不得他那麽像林雪寄。

易見青“哦”一聲:“仙君呢?”

“仙君還在閉關。”

閉關,又是閉關,林雪寄果然分毫未改。

從前便是這樣,他來玉華山鬧事,十次有八次,林雪寄都在閉關。

易見青在心裏嗤笑一聲,轉移話題:“方才你為何說,我是仙君的救命恩人?”

霜竹有問必答:“仙君那時修行出了差錯,若不是公子喚醒了他,只怕會釀成大禍。”

誤打誤撞就救了仙修第一人,還有這好事?怎麽他就沒遇到過。

易見青不信:“真的嗎?”

“仙君金口玉言,自然是真。”

易見青垂下眼皮:“仙君說的?他是怎麽說的?”

霜竹注視着他,道:“仙君說林公子于他恩同再造,是他的貴人。還說,從前是他對你不住,日後定不會如此了。”

他的語氣十分正經,然而聲氣稚嫩,易見青只覺得好玩兒,忍笑道:“那好吧。”

至于那兩句話的含義,他并不放在心上。

霜竹看他一眼:“公子高興麽?”

易見青神情一斂,解釋道:“仙君如此待我,我自然是高興的。”

霜竹便微微一笑:“林公子高興就好。”

他笑起來很是矜持,大眼睛一彎便迅速放平,仿佛要刻意保持冷漠,然而他這個年紀,再怎麽面無表情也沒法讓人覺得害怕。至少易見青看着他腮邊的軟肉,只覺得手癢癢。

他記得林雪寄也不愛笑,成天板着個臉,面容冰雪也似,他每每看到都覺得分外不順眼,也很手癢。

——不同的是,針對霜竹的手癢是因為稀罕,想挼一把;

而他和林雪寄關系不好,看到他手癢,就純粹是想揍他了。

易見青輕咳一聲,按住蠢蠢欲動的爪子,繼續他不甚用心的表演:“可仙君見到我,不會不高興麽?”

霜竹:“仙君怎麽會不高興?”

易見青蹙眉:“我從前那般對待仙君,仙君豈會高興?他若當真高興,為何不來見我呢?”

霜竹怔了怔,似是被問住。

易見青苦澀一笑,悵然道:“是我想多了,仙君他事務繁忙,抽不開身實屬正常。”

霜竹沉默了一下,道:“并非如此,仙君是因為前塵舊事,無顏見你。”

這話說的,易見青忍不住在心裏稱奇,林雪寄做守門人做得這麽失敗嗎,身邊一個劍童都敢說他“無顏見人”了。

看來這十年裏,他過得也不怎麽樣嘛。

他臉上的黯淡消隐了些,假惺惺道:“怎好如此妄議仙君。”

霜竹卻說:“錯了便是錯了,沒什麽可遮掩的。”

“……”易見青一頓,不跟他分辨,兀自沉默了。

霜竹也不再吭聲,轉身取了果盤點心過來,道:“公子想必餓着了,先墊墊肚子吧。”

易見青随手拿了個桃子,笑道:“我是有口福了麽?”

正說着,忽有一道氣息自遠處而來,轉瞬就到了殿門口:“梧州呂頌請見。”

霜竹道:“進來吧。”

便有一個身材矮小的老者走了進來。他看起來年歲已不輕,須發皆白,眼睛卻清明有神,左臂挎着一只藥箱,一走進來便帶來了一股淡淡的藥香味兒。

只是嗅到那藥香,易見青竟然就覺得這具身體輕松了許多。

霜竹給他介紹:“這位是藥春散人呂頌,素通岐黃之術,日後由他給公子醫治,你覺得可好?”

呂頌的名號,易見青十年前就聽過了,他當然沒意見,呂頌便道一聲得罪,為他把起脈來。

未過多時,他便起身,在霜竹的示意下一同離去。

易見青隐隐覺得這位大名鼎鼎的醫修過于沉默了些,似乎是敬畏什麽,但也沒多想,轉而思量起別的。

經過方才的試探,和他到這裏後的所見所聞,他對林雪寄的态度多少有了個底。至于三個月前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并不需要知道得一清二楚。畢竟對于林見而言,這三個月無異于一場漫長的噩夢,林雪寄既然真心将他視作救命恩人,想來也不會存心要去揭他的傷疤。

易見青心裏的如意算盤打得啪啪響。他現在重生在林見身上,要想修行,必須得先把這破破爛爛的身體修補一番。而以眼下處境,他要自食其力倒也不是不行,可定然會多費周折,光是湊齊那些珍貴藥材就困難重重,遑論認識呂頌這等醫修。

但林雪寄出手,那就簡單多了。

林見對林雪寄有恩,林雪寄卻對林見有愧,見着救命恩人慘兮兮的樣子,難道會不盡心盡力地幫助他嗎?

當下光景,自食其力約等于自讨苦吃,讓林雪寄出手約等于一步飛升。

易見青立刻決定,他要賴上林雪寄。

更何況……

易見青狠狠地咬下一口桃肉,眼中閃過一道幽光。

聽說世間有一種體質,生來無垢,不論什麽靈根,一入仙路便一日千裏。

這種體質百年難得一見,一朝現世,便定然能碾壓無數英才,舉霞飛升也是常事。

無垢靈體。

他還聽說,身負這種體質的修士,還是絕佳的爐鼎。

易見青的嘴角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這麽一條捷徑擺在他跟前,他怎能不去走走看呢?

至于直接幹老本行,重修魔道,他暫時不去考慮。

易見青啃完一整只桃子,又躺了一會,起身慢騰騰地溜達了一下。

按照霜竹的說法,這一座宮殿都是他的地盤,他可以随意走動。

宮殿易見青不稀罕,他上輩子也有,比這更大,還很奢華。但是林雪寄的宮殿就不一樣了。

飯是別人的香。

宿敵碗裏的格外香。

他推開寝宮的門,一眼瞧見外間有面一人高的鏡子,想起他還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何尊容,便走上前去照了照。

這一看,他就不由得皺了一下眉。

平心而論,林見膽敢爬霄河仙君的床,皮相其實是不差的。只不過這張臉委實是不大合易見青自己的眼緣。

光滑透亮的鏡中倒映出一個人影,十六七歲的模樣,五官底子是好的,是那種一看就讓人心生親近的俊俏,即便是飽受折磨之後的如今,面黃肌瘦固然折損了容貌,卻也給這張臉添了幾分楚楚可憐的味道。

總而言之,是一張沒有一絲鋒芒的,柔美的臉。

怪不得當初林雪寄會把林見帶上玉華山。

這樣一張臉,确實很容易讓人放下戒心。

但易見青不喜歡。

他眼不見心不煩地離開鏡子,暗想,日後有機會,他得想法子換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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