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思遠人

易見青走出了宮殿。

不論其他地方因為夏季的來臨而變得如何炎熱,玉華山都是一成不變的嚴寒。

他以前覺得,林雪寄就和這玉華山一樣,堅硬又頑固。陽光無法使之變暖哪怕一點點,風雪相欺,也不會讓它變得更寒冷。

令人痛恨的堅定。

冷冽的,夾着雪粒的風撲到臉上,易見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不容易感覺自己心境平和一點了,一回頭卻見林雪寄正從山的那邊過來。

他依然穿着那身大紅的喜服。

他穿衣向來偏素色,易見青從來沒見他穿過這樣豔麗的顏色,但是此刻那紅衣穿在他身上,竟然沒有絲毫的突兀,反而把他一直以來過于沉冷的氣質壓了一壓,愈發顯得他鬓發烏黑眉目如畫,神情沉靜地從雪中徐徐走來時,好看得足夠讓任何人看到失神。

任何人。

看到他,易見青的心情又開始變得浮亂。

趙七方才怎麽說的來着?

林雪寄喜歡他,費心把魔宮保留下來,就是為了紀念他。

哈,這可真是天大的笑話。

倘若趙七知道林雪寄是怎麽“喜歡”他的,只怕都要不認識喜歡二字了。

林雪寄看到他,腳步一頓,下一刻人就到了他跟前,伸手握住他的手,低聲道:“怎麽出來了,外邊冷。”

易見青看着他,心不在焉地想,啊,現在倒是像是喜歡他的樣子了。

林雪寄見他不說話,便捏了捏他的手,把他帶進了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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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沒有要解釋昨晚去了哪裏的意思。

而後他給易見青倒了一杯茶,遞到易見青面前。姿态娴熟,仿佛已做過千萬遍。

易見青看着他的動作,忽然明白了什麽,他問:“霜竹是誰?”

林雪寄沉默了一瞬,承認道:“是我。”

易見青扯了扯嘴角,想笑,沒笑出來。

他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忍不住開口刺道:“難為你這般纡尊降貴。”

至此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他以為他是在給林雪寄挖坑,實際上一切都在人家的掌控之內。

萬萬沒想到,林雪寄有一天,會變得如此精于算計,其目的居然,只是為了和他在一起。

太荒唐了。

林雪寄面色不變:“應該的。”

易見青又開始覺得氣悶,他無言以對地點點頭:“行吧。”

他沒接那杯茶,心口郁氣蒸騰的時候,他的某種決心反而堅定了起來。他看着林雪寄的側臉,目光卻漸漸褪去了優柔和煩悶,開始變得清明起來。

他說:“你知道,我想做一件事的時候,是不會讓任何人阻攔我的,對嗎?”

“我以為,你會問我為什麽。”林雪寄好似沒察覺到他語氣的變化,側過臉凝睇他片刻,然後道,“我知道。”

“那只是你以為。”易見青不客氣地說,“我不知道你現在在想些什麽,也沒興趣問。”

他湊了過去,林雪寄本能地張開手來擁抱他,下一刻,一把鋒銳的匕首卻從易見青的袖中脫出,眨眼間,便深深地刺進了他的肋下。

玉質茶杯脫手而出,嘩啦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

像是他們已經面目全非,拼也拼不回去的感情。

易見青的表情冷酷得吓人,一手按着匕首,推了一下,把林雪寄推到桌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這才慢慢地說完了剩下的半句話:“那你也該知道,現在的我,已經不需要你的喜歡了。”

他重生,是為了飛升的。

任何妨礙他飛升的人,都該死。

包括林雪寄。

林雪寄沒說話。

他的臉色因為受傷一點點地白了下去,但是表情并沒有發生變化,就像是已經凝固在了易見青舉刀刺他的一瞬間。

好一會兒,他才終于有了動作。

——他擡起手,繼續完成了方才那個被打斷的擁抱。

那動作并不遲緩,只是溫柔,擁着易見青的雙手依然穩定,有力,好像易見青的那一刀并沒有給他帶來什麽痛苦。

但這個擁抱又是如此的短暫,只是片刻,他就松開了他,微微笑了一下,低聲道:“我以為你不會這麽急。”

那語氣并無怨怼和驚訝,只是悵然。

易見青有一瞬間的迷惑,但緊接着,他便又恢複了冷漠。他抽出了匕首,鮮血霎時從傷口滲出,洇開,慢慢将那一片的喜服染成了難看的暗紅色。

他的匕首上也都是血,血從匕首淌到地上,幾乎連成了一條血線。

空氣中彌漫着濃濃的血腥味。

“這只是一次警告。”易見青對着林雪寄晃了晃匕首,,一字一頓地說,“不要再來招惹我。”

而後他不再多言,轉身就走。

臨走前,他眼角餘光掃過了桌上的那瓶雪裏青。那翠綠的竹枝大半被林雪寄擋在身後。

易見青一眼看過去,依稀間覺得,那上面開的花仿佛更多了。

但他沒有深究。

他只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了茫茫雪野裏,林雪寄才動了動,他捂住鮮血淋漓的傷口,站了起來,露出了身後的雪裏青。

一夕之間,那竹枝上竟然已開滿了花,沉甸甸地挂滿了枝頭。

而在那擠擠挨挨的花朵間,赫然還在不斷地冒出新的花骨朵。

林雪寄的臉色更白了,他漸漸地竟然站立不穩,不得不彎下腰去,伸出另一只手捂住嘴唇,卻還是有濃稠的血從指縫淌了下來。

意識逐漸昏沉起來,他能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拼着最後一口氣,關上了宮殿的門。

他想,希望他不要再回來了。

假如易見青能看到這一幕,他便會發現,林雪寄俨然已是油盡燈枯之象。

林雪寄的身體慢慢滑落下去,而後那雙黑如點漆的眼睛也慢慢失了神采。

他徹底昏了過去。

易見青下了山。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他現在是個正兒八經的仙修,魔界又變成那樣了,據趙七說,那裏照樣在林雪寄的掌控之中,那他自然不能回去。

他更不可能回皇室去。

于是他在大街上轉了半天,最後竟然只能随便找了一家客棧投宿。

白玉京,是很美的。

就算他在這裏留下的盡是些不好的回憶,他也不得不承認,白玉京,确實是很美的。

他住的客棧後面臨着河,一推開窗就能看到河邊煙柳随風搖曳,長長的柳枝垂到河面,柳枝翠綠,河水清澈。不遠處有一座石拱橋,橋上總有情窦初開的少年少女站那兒看風景,橋下則有婦人在浣紗。

平安,和樂。

要是天氣特別好的時候,從他這裏還能隐隐約約看到玉華山影影綽綽的輪廓。

靜默伫立的雪山,遙遠得像一場終生都無法企及的夢。

易見青第一次看到的時候,一口酒直接卡在了喉嚨裏,嗆得咳了起來,心裏想,倘若被人知道了,不會以為他是在這裏默默思念林雪寄吧?

但轉念一想,他又釋然了,盯着那若隐若現的雪山之巅,灌了一口酒。

管他的。

他在客棧很是過了一段醉生夢死的日子,有人敲響他的門時他都已忘了今夕何夕,開門一看,還是個熟人。

那為他調養身體的藥春散人,呂頌。

易見青的腦子還迷糊着,看到呂頌的第一眼,心裏就閃過了一個很不靠譜的念頭:林雪寄的臉皮,什麽時候變這麽厚了?

緊跟着他就聽呂頌道:“仙君垂危,不知林公子可否回去見他一面?”

易見青懵了一下,酒硬生生被吓醒了。

他第一反應就是呂頌在蒙他。

開什麽玩笑,他那一刀可是特意避開了林雪寄的要害,本心只是想讓對方知痛而後退罷了。對于林雪寄這種修為的人,那樣的傷害,便是來千百次,也斷無可能危及他的性命。

結果呂頌居然說什麽,林雪寄已垂危?

怎麽可能。

然而呂頌說的是真的。

見他擺明了不信,呂頌便道:“此事是呂某私心,絕非仙君授意。是或不是,公子一見便知,至于真相,公子便聽我在途中細細道來,如何?”

易見青想了想,扒着門框道:“你先說。”

呂頌便低聲一嘆,道:“此事還得從十一年前說起……”

十一年前,林雪寄突如其來的驚天一劍,蕩平了中洲邪魔,也打開了數年沉寂的仙門,引得仙氣湧入修真界,造福百姓者衆。

而就是在這一劍的第二天,又有佳音傳來:那作威作福百多年的魔尊易見青,也隕落了!

修士們為此歡欣鼓舞,直把還未飛升的林雪寄擁上了仙的尊位,稱之為霄河仙君。

然而就是在這一天晚上,呂頌被叫上了玉華山,為這位一夜之間站在了修真界頂端的人診治。

他發現林雪寄的道心出現了一條無法縫補的裂痕,詭異的是,他的修為卻還在不斷攀升。呂頌想問清前因後果以便準确問診,林雪寄卻拒絕了,只吩咐他,盡力便是。

呂頌當時對這位仙君的了解并不深,出于醫修的本心,下意識地就想反駁,然而方一擡首對上對方的眼睛,他就啞了。

那雙眼睛很靜,靜得就像沉寂了許多年的深淵。

他忽而沒來由地覺得害怕,此後便不敢再過問林雪寄的事,只是聽話地,想盡辦法為他治表面看得到的傷。

易見青抓住關鍵詞,打斷他道:“他無情道破了?不會是因為我……因為那位魔尊隕落了吧?”

呂頌哪敢說這些,搖頭道:“呂某不知,但這些日子,仙君對公子你如何,你也明白。我想,他應該是想見你的。”

易見青想了想,問:“然後呢?”

呂頌依舊搖頭:“我知道的就這些了。”

易見青便說:“那你走吧。”

呂頌愕然:“你不去看看他麽?”

易見青道:“我得想一想。”

說罷便把人推了出去,關上了門。

一關上門,他便再維持不住臉上平靜的面具,眼中情緒劇烈翻湧了起來,好一會兒,他忽然一揮袖,重重地将桌上擺着的所有東西都拂到了地上。

聽着一堆東西嘩啦碎裂的清脆響聲,他心底深處不斷湧起的情緒終于得到了片刻舒緩,而後他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望着一地碎渣,心想,住外面就是麻煩,一會兒還得賠人家。

十一年前,十一年前。

十一年前發生了什麽,沒人比他更清楚。

那時他終于在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絕,被打臉中,認清了自己在林雪寄那兒狗屁都不是的事實,也終于學會了收拾起自己滿腔的不甘心,不相信,不願意,不再去礙人家的眼,開始修自己的道。

魔修有個好處,不論當仙修的時候是個什麽體質什麽天賦,當了魔修,修行速度都能噌噌漲,越是心有執念的,修行得越是快。

當然了,死得更快。

天雷劈的就是你。

但他沒有死在天劫之下。

他飛快地跨過了無數的坎,終于到了修真界的頂端——化神期,然後又飛快地到了境界圓滿,再進一步就要渡劫飛升的時候。

然後他精心為自己挑了一個渡劫的日子。然而那一天即将到來的時候,他卻沒有老老實實地待在魔宮裏,而是在前一天出了魔界,去了西劍山。

西劍山在中洲西部,那時也是盛夏時節,有時一連好多天都是萬裏無雲的大晴天。從那裏,可以很清晰地看到玉華山的影子——當然,是背面。

他那天在西劍山腳下坐了一整天,也看了玉華山一整天。

畢竟第二天有大半可能是他的死期,而就算是飛升成功,此後他也沒可能再踏上這片土地了,于是他坐在那兒,回顧了自己的一生。

——說來可笑,就算是到了那個時候,他心裏,居然還是有這樣那樣的不甘。

不過人嘛,就是這樣子,他已經認識到了,很多時候不甘是沒有的。

那大多數人死的時候還會覺得不甘心想再活一回呢,能活嗎?不能。

所以一樣的道理,他再不甘,也不能得到林雪寄。

到了傍晚,日頭漸漸西沉,天際的雪山之巅也看不見了,他随手在邊上扯斷了一朵蒲公英,“噗”地一口氣吹散,就拍拍屁股,走了。

然後當天晚上,他就死了。

死得很沒面子,是被人一劍給了結的,他連反抗都來不及,命就沒了。

他意識沉陷前的最後一刻,看見的是林雪寄的臉。

哪怕時至今日,想起臨死前的那一幕,仍然會有數不清的憤怒和傷心湧上心頭。他實在是不願意相信自己竟然讓林雪寄讨厭到了那個地步,以至于一有機會就要殺了他。

哪怕他明天就要飛升或者身隕道消,從此再無法打擾到他一絲一毫,他竟然也要殺了他。

是的,讨厭。

除了這個,易見青再找不到別的理由。

因為就算他飛升了,也會徹底離開這個世界。他走後,一盤散沙的魔修自然是任林雪寄宰割。

也有可能在林雪寄這個正道楷模眼裏,叫他這個魔修成功飛升了,是對仙修的侮辱吧。

啊,說起來,要不是呂頌這一次過來,他差點就忘了,他當初借着林見的身份上玉華山,除了把林雪寄睡到手之外,還有一個目的。

他要把林雪寄給他的那一劍,還回去。

可惜林雪寄不按常理出牌,把他的算盤全打亂了,最終也只給了對方不痛不癢的一刀。

到了此刻,倘若呂頌說的是真的,林雪寄只怕還不夠他一刀捅的。

性命垂危的林雪寄是什麽樣子?

仔細想想,林雪寄大多數的樣子他都見過了,生氣瞪他的,害羞紅了耳朵的,沉靜微笑的,面無表情的,乃至是床笫之歡時情動的樣子,穿喜服的樣子,他都見過了。

唯獨沒見過他瀕死的樣子。

不過也是,畢竟人只能死一次,這一點,林雪寄也不意外。

他于是想,要不,就回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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