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表寸心

易見青從未見過這個模樣的林雪寄,他來的時候就在想,林雪寄瀕死的時候,會是什麽模樣。

他見過很多将死之人,大部分都會面目猙獰地苦苦哀求,求上天能降下奇跡,給他們一個機會活下去,哪怕只有一年,一個月,甚至一天,一個時辰都行。

在這個時候,什麽生前的體面,尊嚴,都被通通忘卻了。

也有少部分安靜的,但那大多是因為已心灰意冷,倘若仔細去看,依然能看到他們對死亡的恐懼。

他于是惡意地想,林雪寄快死了,心情約莫也不平靜吧?

畢竟他道心已經破了,不再是那個無情無欲的仙君了,面對死亡,會感到恐懼豈不是人之常情?

但是讓他失望的是,并沒有。

呂頌為他打開了密室的門,他走過了長長的臺階,終于眼前出現了如豆的燈光,再往前,他便看見林雪寄靜靜地坐在一口冒着寒氣的池子裏,池水沒過了他的腰際。他僅着一身白色的中衣,靠着池畔。衣服早就濕透,上面遍布着大團的,刺眼的血斑。

他閉着眼睛,唇色和臉色都蒼白,不難看出他昏過去之前應該是吃了不少苦頭,可他的表情竟然十分的平靜,那種平靜,就像是他早已預料到這一天,并且曾經預演過一樣。

他的确是狼狽的,任誰一身濕淋淋的,又滿身血污的樣子都高貴優雅不起來,可是并不顯得難看。

像一朵正在凋零的花。

易見青不太清楚是林雪寄确實長得太好看了,還是他對林雪寄一直以來的喜歡已經根深蒂固到了扭曲他的眼神的地步,他看到這樣的林雪寄,竟然也覺得有一種別樣的美感。

他慢慢踱了過去,蹲下/身來,用一根手指戳了戳林雪寄的胳膊:“喂,林雪寄。”

林雪寄沒有動靜,連呼吸也十分的輕微。

易見青便收回了手,歪着腦袋,安靜地看着他。

有個聲音在他心裏說,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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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必要救林雪寄,他又不欠林雪寄的,林雪寄倘若活了過來,還不知道會給他帶來多大的麻煩——無論精神上的,現實中的,都會是巨大的麻煩。

而若林雪寄就這麽死去了,那麽一切都會停止。

他會按部就班地精進修行,渡劫,飛升,到了上界,有那麽多的仙人,有那麽長的壽命,假以時日,還怕忘不了區區一個霄河仙君林雪寄麽?

林雪寄活着有什麽好處?最多也只能用那把動聽的聲音再叫一聲他的名字,要麽就是再和他睡幾次。

但是過了很久,他還是皺着眉罵了一聲,低下頭,吻住了那張沒有血色的,冰涼的嘴唇。

他們是道侶,林雪寄還沒徹底死去,這契約就仍有效。作為道侶,易見青可以輕易地将自己的靈力渡給林雪寄而無需征求對方的同意。

只不過,他的靈力一流轉到林雪寄的體內,他就吃了一驚。

不為別的,只為了林雪寄那空蕩蕩的丹田。

怎麽回事?道心破碎對林雪寄造成的傷害有那麽大嗎?讓他連靈力都存不住了?

但是明明雙修那幾次,他靈力都還挺充盈的……

易見青忽然臉色一變。

他想到了自己增長得奇快的修為,心裏不由得冒出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

——他該不會是被動采補林雪寄了吧?

林雪寄,真有你的。

好半天,一直任他動作沒有回應的林雪寄忽然嗆了一下,低聲咳了起來。

易見青松開他,看着他長長的睫毛顫動幾下,然後緩緩睜開眼睛。

目光裏,難得地流露出了些許迷茫。

他閑閑地說風涼話:“怎麽了,發現自己沒死成,太失望了?”

林雪寄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良久才終于确定了這是個真人似的,低聲問:“你怎麽會在這兒?”

易見青:“很不高興見到我?又不是我自己想來的。”

“不是……”林雪寄無力地吐出兩個字,旋即又閉上了嘴,好一會兒,才作勢要撐起身體,“我讓呂頌送你回去。”

“等等。”易見青手指在他肩膀上點了一下,就把他按了回去,皺眉不客氣地說,“我千辛萬苦把你救回來,你要跟我說的話就這個?”

林雪寄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你為什麽要回來?”

“呂頌說你要死了。”易見青不耐煩地說,“你再不說,我就不走了啊。”

林雪寄沉默了下去。

易見青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的話哪裏不對,于是改口:“你再不說點有意義的話,我就走了。”

林雪寄又靜默了片刻,方才道:“對不起。”

“嗯,然後呢?”

然而林雪寄又沉默了。

他從前也話少,但在必要的時候還是能說長句子的,易見青不太明白他怎麽忽然就有要變成啞巴的趨勢了,等了一會兒,再次道:“你不說我真就走了。”

“還是說,你希望我馬上滾蛋?”

林雪寄的指尖輕輕抖了一下,然後他用一種異常掙紮的語氣開了口。

他說:“不要走。”

說完這句話,他堪堪恢複了些血色的臉就再度慘白了下去,仿佛這短短三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是多麽的罪無可恕一樣。

易見青把他神情的每一絲細微變化,他睫毛的每一次輕顫,乃至他眸中光影的變化都看得清清楚楚。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他忽然覺得,林雪寄,大概是真的喜歡他的。

然後他就十分沒出息地心軟了。

他嘆了一口氣,妥協道:“好吧,小啞巴,我不逼你了。我問你幾個問題,你老實回答我,這總可以吧?”

他單刀直入:“十一年前,你為什麽要殺我?”

林雪寄微微一震,道:“不是我。”

而後又說:“對不起。”

易見青不明白了:“既然不是你,你說什麽對不起?你又沒錯。”

林雪寄卻說:“沒有保護好你,是我的錯。”

易見青一怔,旋即又是一震,半開玩笑地說:“你這麽一說,我要誤以為你一直對我情根深種了。”

“喂,你怎麽又不說話了?”

林雪寄只是擡眸看了他一眼。

只是一眼,他便又移開了視線。

但那一眼卻已将易見青看得呆在原地。

他不知道為什麽想從林雪寄的嘴裏聽一句确定的話會這麽難,更不明白林雪寄的眼神為什麽會那麽的痛苦,好似蘊含了世界最極致的感情,他從那一眼裏看到了無窮盡的自責和愧悔,和濃得化不開的哀傷和思念。

在易見青想來,最多,也不過就是林雪寄在他死後忽然明悟了什麽,然後道心受損什麽的,可是現在,他突然不确定了。

只是短短十一年,難道能讓一個人的感情發酵到這樣濃的程度嗎?

他正在呆愣中,忽聽林雪寄低聲開了口。

他說:“你能回來,我很高興。”

“對不起,我,我本應該放你自由,不該幹涉你的決定,卻還是自私地借霜竹的身份去試探你。”

“我未能控制好我的貪心,才讓呂頌起意去找你,以後不會了。”

易見青聽着聽着,眉頭就皺了起來:“你什麽意思?”

林雪寄仍不看他的眼睛,只是低着頭,像罪犯自陳罪行一樣,慢慢地,輕聲說:“可是你那天跑過來,笑着對我說花開了的時候,我還是好高興。”

易見青:“你又在騙我?”

林雪寄的聲音越來越低,仿佛在掙紮着,猶豫着,又仿佛是在怕被拒絕。

他說:“我現在對你已經沒有用了,我過去做了那麽多傷害你的事,本不應該再糾纏你,但是……”

他的手慢慢地握成了拳頭,頸側青筋浮現,似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勇氣,才終于說出了最重要的話:“但是,你,你能不能不要走?”

易見青垂着眼睛,把他因用力過度而指節泛白的手指一根根掰開,語氣聽不出喜怒:“你什麽都不肯說,就要留下我嗎?”

林雪寄的眼睛,便又一點點地黯淡了下去。

他明顯誤會了他的意思,別過了頭,低聲說:“那你走吧。”

易見青道:“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人活着,臉皮是不能太薄的,不然日子會很不好過。”

林雪寄沒回頭。

易見青心想,也就是你了。

他實在是很不情願承認,他已經在林雪寄面前卑微了一輩子了,重新來過,居然還要繼續卑微下去。

然而事實上,他确實無法有骨氣地轉身離去。

他只能故作輕松地,輕聲說:“你說一句喜歡我,我就留下來。”

林雪寄神情一震,驀地回過頭來看他。

易見青:“看我做什麽,難道這麽簡單的三個字,你都說不出口嗎?”

林雪寄一動不動地看着他,像是要把他的樣子一直刻進心裏去。然後他說:“我喜歡你,一直以來都是。”

“嗯。”易見青應了一聲,這種時候他本應該配合地露出一個得意的笑才對,然而他卻只想哭,還他媽的憋都憋不住,一開口就帶着哭腔。

他只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勉強露出一個笑容來,假裝無意地說:“哎,要是我是在十七歲的時候聽到這句話,指不定得激動老半天。”

要是我是在十七歲的時候聽見這句話就好了。

可是為什麽你沒有在十七歲的時候就喜歡上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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