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多情扇

風離雪更加驚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怎知她姓風?段平涼看出她眼中的疑問,咳嗽兩聲:“這個……姑娘你天生麗質美豔逼人,和當年傾國傾城的風夫人實在太像……”

這人十句話裏只有半句是真,風離雪不想再聽,轉過頭去。

兩人向陳觀守和陳子逝父子辭別,定好明日在臨安西碼頭上見,從那兒走水路趕去江陵。其間陳子逝一直目光灼灼毫不避忌地注視着風離雪,而她眼觀鼻鼻觀心,竟是連一眼也不肯看他。 終于段平涼無法再忍受這兩人的不解風情,伸手一把将風離雪拉到自己身後,很坦然地向臉色微變的陳子逝一拱手:“陳公子,就此別過,明日再見了。”

走出陳府大門,風離雪往右走,段平涼卻徑往左走。風離雪疑惑地喊住他:“你不回客棧?”

段平涼笑了笑,“我還有點事……咱們明日碼頭上見吧。”

風離雪便不再理他,徑自走了。段平涼一人被剩在積雪幽涼的街上,心裏好不是滋味,恨恨地罵,還是那四個字:不解風情!想他段郎平生風流,多少紅顏投懷送抱甚至為他守節不嫁懸梁上吊,這個沒品味的灰衣女人居然連一聲再會也懶得說!

雪映天光,段平涼閉了閉眼,腦海中忽浮現出少女方才在陳公子面前的模樣,心底一陣莫名的蒼涼。

風離雪回到客棧廂房中,喝了一口桌上冷茶,便在床上打坐,按師父教的那樣靜靜調息。可是……可是此時卻無論如何靜不下來了。

那個溫柔如水的女子,掬一捧溫柔如水的聲音,不斷在她耳邊輕喚:“大哥……大哥……”她死命閉塞雙耳不去聽它,眼前卻又晃着那個粉琢可愛的孩子,深目薄唇,像極了她的陳哥哥……

五年前他那麽輕描淡寫地說:“明日我要回臨安了,家中有事。”原來,他所謂的家中有事就是娶妻生子,然後白頭到老,他的人生與她風離雪再也無關……

而她呢,她直到摔下淚痕崖的那一刻還在奢望他如天神般出現,救她于千萬世的水火心劫。她在崖底掙紮求生苦練武功的五年,心心念念的也還是他,他會不會回來找她?他會不會帶她走出去?他會不會在某一夜突然來到她的帳篷裏,輕輕地拍醒她,然後像以往一樣溫和地笑着對她說:“跟我走,我帶你去看個好東西”?

不,他不會了,他再也不是她的陳哥哥了。

那一瞬她似乎心灰意冷什麽也沒有想,又似乎滿腔悲緒想了許多一輩子也想不盡的事。她心思亂如絲絮,驀然間氣息竟走岔,她連忙強自平靜,讓真氣順回,大約半炷香時間後才終于穩住。

她下床走動了一會兒,窗外突然有影子一閃而過,她立即輕喝:“誰?!”轉頭望向窗外,目光霎時淩厲。

“姑娘,小的來送熱水。”門外卻是小二在喚。

風離雪斂去目中光華,她這才發現天早已黑盡,夜色濃如墨将她整個人裹在了黑暗裏。她連忙點上油燈,開門接了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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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鎖上門窗,褪盡衣衫,現出身上大大小小十幾個傷疤和右腿上的淤青傷痕。她将自己全身陷入暖如春陽的水中,心想若是所有三千煩惱都能被水洗去該有多好啊。繁華三千逐流水,凡塵恩怨皆如紙……

——陡地紙裂之聲,一枚暗器刺破窗紙,向她眉心飛來!

風離雪側首一避,右手伸出一把握住擱在衣物上的刀,但見刀鞘在昏黃燈火中掠起一片黑影,“叮叮當當”一瞬之間便已挑落了數十枚暗器,但她只能坐在水中迎敵總是吃虧許多,這樣下去絕難久長。

忽然一個颀長身影從一側屏風後掠出,衣袂飄飄宛如從天而降,他抄起椅上衣衫扔給她,便邁前一步擋在她身前代她迎戰。她又感激又驚奇地擡頭,卻恰見段平涼回首朝她玩味地一笑。

她當下又羞又惱,渾不知他是何時竄入自己房間而自己竟沒半點察覺!但此刻也顧不得那許多,她躲在他身後三兩下穿好衣裳,立即持刀與他并肩而立。

然而——卻再沒了聲響。

風離雪想追,卻被段平涼拉住了。段平涼指指胸口,她立刻掩好衣襟,狠狠剜了他一眼。他卻懶懶一笑,蹲下身去仔細觀察那暗器。

那東西形似一枝發簪,一端精雕了一朵五瓣梅花,通體湛藍透亮,顯是塗有劇毒,質地非金非鐵,堅硬異常。風離雪見了它,脫口道:“這東西和我娘的發簪一模一樣。”

“哦?”段平涼擡起撩人的一雙眼,淡淡地道。

“我爹曾經給我娘雕了十八枝形态各異的梅花簪,後來我娘弄丢了一枝。這暗器的雕工還不如我爹。”說話間,風離雪已從包袱裏找出了一個藍布包裹,層層打開,十七枝栩栩如生的梅花木簪映入眼簾,姿态優雅而寂寞,仿佛還在意猶未盡地訴說一個早已老去的故事。

段平涼在其中翻檢許久,找出一枝與那毒簪比對了下,一模一樣。他沉吟片刻,站起身來,凝視着風離雪,然後繞到她身後,随手挽起她的發,将木簪斜斜插了上去。

“嗯,”他又走到前面來欣賞自己的作品,很是滿意的樣子,“搖曳生姿。”

風離雪擡手觸了觸腦後發簪,想起了爹娘,竟爾沉默了下去。

段平涼拿出一方較大的絲帕将地上暗器一一拾起,數了數,二十三枝,除方才那枝與原品相似外,其他都大為不同,似乎是自創的樣式,又或許……是暗器主人只見過那一枝原品。

他收好毒簪,便去拿起了風離雪的包袱。她皺眉,“你幹嘛?”

段平涼心裏長嘆一聲,他如此為她出生入死入死出生她竟半點不知感恩戴德以身相許!還這麽嫌惡地看着他,他難道長得很醜嗎?也罷也罷,為了斷情刀,他姑且不與女人計較。

“此地已住不得了你難道看不出麽?”他耐着性子柔聲道,“公子我善心大發打算收留你去我家住上兩宿。”說着他已走了出去,容不得她不跟上。

“梁……那什麽。”

“嗯?”

“你什麽時候進了我房間?”

“大概是……你練功之後,脫衣之前吧。”

走到段平涼家門口風離雪才意識到,這人十幾天前跟自己一起投宿客棧卻一件行李也沒有,原來他在臨安本就有家,那還投什麽客棧?

居心叵測!

這是一個普通的市井院落,走過簡陋的門,踏碎一地無人打掃的積雪與月光,兩人來到堂屋中,段平涼點亮半截殘燭,不出所料地看到老七又睡在了堂屋的牆角。

那是個蓬頭垢面的老乞丐,亂發遮住了大半髒臉,衣衫褴褛,卻在夾雪的寒風中睡得很沉, 段平涼踢他一腳,他也八風不動。

冷風從破門飕飕灌入,撩起老七的亂發,昏昏的燭火裏,他嘴角微彎,也不知是夢見了什麽,那笑容竟是亦悲亦喜,愛恨模糊。

“我是老七養大的,不過你對他可千萬別客氣,跟我一樣叫老七吧。”段平涼說着,拿起蠟燭就往裏走,風離雪忍不住又多看了老七幾眼,“你不給他蓋被子麽?”

段平涼朝天哼出一口氣:“可不是我不給,是他不要。一想到蓋被子就也要疊被子洗被子曬被子,他就寧可被凍死。”

風離雪笑了笑。段平涼驀地停步,轉頭看着她,那目光裏竟似倏地燃起一簇火。

“怎的了?”

段平涼失笑搖了搖頭,不說話,繼續往前走。燭火把他們的影子撲射在牆上,醉醺醺地搖晃着。月色清明,流瀉在冰雪之上,冰涼如夢幻,寧靜如荒野。

“這是你的房間。”段平涼推開一扇門。風離雪走進去,立刻又走出來:“這——這不是客房。”

燭光映得她臉頰酡紅,雙眸染透流霞,好似因錯入男子房間而有些羞澀。段平涼一笑,“我家只有一間卧房——或許你願意随老七睡在堂屋?”

風離雪咬了咬唇,一言不發地又低埋着頭走了進去。段平涼跟進來,将蠟燭放好,對着飄忽的燭火笑了笑,“我有三個問題要問你。”

風離雪環視這房間,想不到小乞丐的房間卻是風雅得很:碧紗羅帳,五滴大床,雕花軒窗,镂紋桌椅,還有三四架的書和一室似有還無的檀香……雅致幽麗一如女子閨閣。

“第一,你父母有沒有什麽仍在世的故人?他知道你爹送給你娘的梅花簪,但只知道那一種。”

風離雪想了想,“只有白雲宮的蒼冥子道長,我娘過世前,他常來看望。”

陳哥哥就是白雲宮的俗家弟子,蒼冥子道長的師侄,曾經随蒼冥子一道來看望她娘……和她。

“蒼冥子君子為人,坦蕩正直,絕不會是暗中索你性命的小人,而且他早已閉關十餘年,所以——你說了等于沒說。”段平涼無奈,“第二,你這斷情刀從何處得來?”

風離雪一聽,卻抿緊了唇。

“也罷也罷。第三,這是個全天下都關心的問題,而我不幸也關心上了——”他微微眯起雙眼凝注着她,“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爹下落何方?”

第二天正是十一月初九,段平涼與風離雪趕到碼頭時,老七還在堂屋裏酣然而睡。天又開始落雪,臨安的冬晨一片茫茫缟素。陳觀守一行人早已安排妥當,老爺子和随從人等已經上船,只留陳子逝一人在岸邊等候。

茫茫飛雪,落入江中卻連一星漣漪也不能激起,轉瞬便消融于前塵夢影之中。風離雪并不看陳子逝一眼,撂下段平涼去跟他寒暄,自己已登上船去。

這一登船未用上輕功,落腳重了,右腳陡地“喀喇”一聲脆響,本就有傷的右腿頓時疼得她臉色青白。她咬了咬唇,既不呼痛也不看傷,便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忽而身畔微風拂過,段平涼已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在了她身邊,長袖下的手暗自扶住了她。

陳觀守迎上前來,莫測高深地笑道:“段公子,風姑娘,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都請艙裏坐吧!”

風離雪本不指望自己的真實名姓能瞞過陳哥哥的父親,只是仍道:“在外人面前,還望前輩稱我江姑娘。”“風”這個姓太少見,極易讓人起疑。

陳觀守微笑點頭,“好說,好說!”又轉向段平涼,“那段公子,可還要充那蒼玉青龍梁平斷?”

“啪”地一聲輕響,段平涼展開一柄素白如雪的折扇,大雪天裏還有模有樣地揮了揮,“本公子還是名喚段郎更帥氣些。”

風離雪見他折扇在手,仿佛變了個人,萬千風流在那眼角眉梢流轉無盡,一襲青衣蕭蕭飒飒,在船頭迎風飄舉,清逸出塵。她似乎這才意識到他真的是個很好看的男人,他的一雙眼眸裏好像藏着許許多多的故事,而所有女子都理所應當沉湎在他帶笑的眼裏。

再細看那扇面,雪白無畫,只題了四字狂草——“我亦多情”。

原來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功如何沒人見過但卻無疑迷倒了萬千女子的多情公子,段平涼。

紅袖歌吹舞雲觞,今宵笙夢屬平涼。回眸滄海橫遠岫,拂衣風月染清霜。

當年曾有一位飄然而來飄然而去的神仙般的女子,見了段平涼後,吟出了這半首律詩。從此多情公子之名,響徹江湖。

而風離雪看着他的雪扇,所想到的卻是一句極不應景的悲涼之詞:

美人不用斂蛾眉,我亦多情……無奈酒闌時。

作者有話要說: 喵,文末詞句出自葉夢得《虞美人》:

落花已作風前舞,又送黃昏雨。曉來庭院半殘紅,惟有游絲、千丈罥晴空。

殷勤花下同攜手,更盡杯中酒。美人不用斂蛾眉,我亦多情、無奈酒闌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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