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月露冷

兩人逃出洞口的瞬間,段平涼立即發現,身邊的少女不對勁,大大地不對勁。

她猛地一下伸手抓住他衣袖,就像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那麽絕望卻又不甘絕望的姿态。她全身都在痙攣般地顫抖,另一只手将自己衣領死死攥住,幾乎要把衣衫撕破。她的臉色慘白如死,目光已渙散,卻還是拼命擡起頭來看着他,掙紮地吐出幾字夢呓:“你來了……是不是說明……他的毒……解了?”——而在江陵刀會上,他一柄絕色快劍無人牽制,便可以翻雲覆雨,想怎樣就怎樣……

心口驟然劇痛,她頂住暈眩,咬緊牙關,竟還往前邁出了一步。

段平涼連忙扶住她,生怕這個聰明得要命的小祖宗死在這裏,雖然如此一來斷情刀就是他的了……可憐香惜玉的段公子怎麽也過意不去不是?

夜深如晦,冷月淩空,銀輝萬裏,山林空阒。空風蕭蕭飒飒地拂過,在這千山翠色之中,竟是一天一地的蒼涼。

“陳哥哥……陳哥哥……”

段平涼背着她在山林中行走,昏迷之中的風離雪說的話比清醒時要多得多,“陳哥哥”一字字清涼幽細,鑽進他的耳裏,卻比花流莺的嬌笑還要魅惑人心。

只可惜他不是她聲聲低喚的那個人,他不覺魅惑,而只覺煩不勝煩。

“不準你念他!再念——再念我就把你扔在這裏!”他恨恨地啐了一口。

“陳哥哥……你為什麽不要我……”

“你還念!不準你念!你聽見沒有我真要把你扔了我告訴你——”

“陳哥哥……你為什麽騙我……”她的聲音愈來愈低,愈來愈低,直低得好似暗夜幽啼,一點點地,啜泣着,啜泣到天明。

“因為他心裏根本沒有你!你到底知不知道什麽是男人?男人就是拈花惹草見異思遷始亂終棄——”

“陳哥哥!”她忽而低笑,笑得比哭還難看,笑得像個癡兒,“陳哥哥……你對我好,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騙我?”

“廢話。哪個男人對女人好不是有目的的?”段平涼循循善誘,“要不是為了他媽的斷情刀我早就把你扔了你知不知道——”

“陳哥哥……陳哥哥……你雖騙我……可我也還是……還是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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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平涼再也聽不下去,徑自把她摔在了路旁。他居高臨下地冷冷看着雙目緊閉冷汗連連的她,毫不留情地道:“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像什麽樣子?”

一個被抛棄的女孩,哀怨,憂悒,碎碎念叨,慘慘愁思,此刻的她就跟街邊尋常可見的棄婦一般。可他覺得她不該是這樣,她何必是這樣,那個男人有什麽資格讓她變成這樣?

他俯下身去解她的刀,打算拿到斷情刀便一走了之再也不理睬這個無可理喻的女人了。——可她忽然伸出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喃喃了一句什麽之後便沉沉睡去了。

他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她那一聲呢喃:

“你在哪……這不是你……”

這個女人……他被她摟着動彈不得,側躺在她身邊靜靜看着月色下她安然的臉。她不美,寡言,少笑,無淚,安靜而卑微得就像風中之草,可是卻如此聰明——聰明到連發瘋的時候也明白自己在發瘋,連做夢的時候也明白一切不過一場夢——

不,這不是聰明,這是清醒,可怕的清醒。她信命,認命,能看清所有并理所當然地把所有都看作命中注定,她什麽也不願做,只是等死一般地等着宿命裏早已寫好的結局——

所以她才會活得這麽絕望,因為她看見,緣起即滅,緣生已空。

他扶着她一同坐起,右手抵住她後心将真氣源源輸入她的奇經八脈。血氣漸漸通暢,她的臉上血色漸回,月落東山時分,她平靜地睜開了眼睛。

睜開眼,看見晝夜交戰,天際微光一線,而那人站在晝夜的邊界,青衫負手,大袖飄拂,墨發揚風,一個蕭瑟的背影,仿佛孤獨到永年。

她揉了揉尚自昏沉的太陽穴,以手撐地勉自坐起,段平涼向她回首,微微一笑,“我還以為你再也醒不來了。”

“你……”她張望四周,盡是空曠荒野,“你怎麽來了?”

段平涼在她身旁半蹲下,靜靜側過頭注視着她,“陳公子的毒在你走後就已解了,我看出圈套,就連夜趕來了。”他忽然又搖搖頭嬉笑道:“本公子對一個女人還從沒如此上心過!”

風離雪聽慣了他這種話,全然當作耳旁風:“我昨夜又發病了?”她的神色淡淡的,好像問的是今日天氣如何這樣的小事。

“對啊,那是什麽病?”他一挑眉,“本公子雖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可于醫道上還是稍遜一籌——”

“心髒頑疾,無藥可救,發作之時,唯束手待死而已。”她閉了閉眼,又睜開,“我娘從前吃了太多苦,這病是打娘胎裏帶來的,所有大夫都說我活不過十五歲。”

他的眸光深了深。沒有說話。

“可我已經快二十了。”她笑了笑,百無聊賴似的,“十五歲那年我的确差點死掉,卻不是因為心疾,而是因為摔下了懸崖——摔斷了一條腿,卻——死不掉。”

她的語意淡如流雲,若未經意。在她那雙幽亮清湛如冰似玉的眼眸裏,多少前塵遺夢明明滅滅,徒留下灰燼一痕。

段平涼也跟着笑笑,眼底卻殊無笑意,反而盡是冷冷的月光一片,映照着往世劫灰。“那個時候,你的陳哥哥在哪裏?”

她怔住。

夜色漸隐,浮雲初現,破曉清光熹微飄渺猶如深夜裏未盡的夢。深山密林裏漸而升起一層淡淡的霧氣,籠着将露未露的曙光,和迷蒙氤氲中青衣男子深不見底的眉眼。他的表情淡定得幾近冷酷,他淡定地等待她給出一個破碎的答案,而對她的疼痛沒有絲毫的動容。

終于,她輕輕地、低低地開口:“他……在成親,是臨安相思門門主的獨生女兒……”她失神地注視着黎明時分的缱绻薄霧,“當我摔下淚痕崖的時候,他或許……正在拜堂……”

段平涼冷笑一聲,卻不接話。

她忽然以手扶膝站了起來,走了幾步,面前愈來愈濃的霧中,陡然之間——

憑空地——

滲出一滴鮮血!

她飛身後退,斷情出鞘!

而白霧之中,猩紅的鮮血仍在不斷滲出,垂露般一滴滴掉落!

“糟糕!”段平涼一聲低呼,卻好像不是在擔心這鬼氣森森的霧。他一把拉起她手,足尖一點,立即飛掠出幾丈遠——

然而卻依舊身處霧中!而霧中,依舊有鮮血!

就好像……霧裏有一個隐形的敵人,在刻意威懾他們……而人是不可能隐形的,難道是——鬼?

是枉死的鬼魂,在以鮮血控訴冤屈?!

“屏息!”段平涼低喝,風離雪反應過來,屏氣凝神,紅塵逐影步倏忽如風,兩人這次掠出了三四十丈。

三四十丈遠處,白霧已薄,回首一望,身後霧林竟成血海!

“霧中有毒。”段平涼換了口氣,眉頭皺成一團,她從沒見過他如此煩躁又慌亂的樣子,“真是老伎倆了……”他悶悶地甩了甩袖,“果然不該大發慈悲來救你,女人的麻煩總是無窮無盡……”

雖在不停抱怨,他腳步卻奔馳如飛,終于攜她遠離了那團毒霧,他突然洩氣一般倚倒在一棵松樹上,閉上了雙眼,閑愁離恨的樣子卻仍不失潇灑,“那霧不是霧,那血不是血,那不過是小孩子玩的游戲,卻能見血封喉。”他兩手一攤解釋道。

她靜靜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你在躲什麽?”

這次換他差點被噎死,“你——”

“他在躲我。”

驀地裏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

所謂聲音,原只有沙啞與圓潤、難聽與好聽之分,可這個女子的聲音,卻讓風離雪覺得只有一個詞能形容——美麗。這聲音是美麗的。它能令人想見這聲音的主人是如何地風華絕代,如何地回眸傾城,仿佛能引人進入一場迷麗卻憂傷的華夢,沉醉不堪醒。

“段郎,你來見我了麽?”

那聲音再度幽幽響起,風離雪才想到去張望聲音的來處。可是只見四周莽林蒼蒼,綠樹依依,風帶着泠泠潤意一陣一陣拂過,卻不知那妙語仙音何處?

那聲音是美麗的,卻也是高貴的,清傲的,逼人仰視的。它飄渺無依,充滿游離的情意,充滿高傲的苦澀——

段郎,你來見我了麽?

段平涼幹笑一聲,“我可并不想來……如果可以,我一輩子也不想再見到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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