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月華鮮

夜。

洛陽,牡丹坊,飄燈樓。

紅樓倚翠,前方煙柳笙歌,而此處依舊寂靜,好像從來不曾有人涉足。夜風帶着露水的潤意淡淡拂過樓閣之上的紫紗簾,一層層縠紋蕩漾開去,現出幽深晦冥的內景。

“哎楚公子,老身确實不敢騙您,花姑娘當真出門去了呀!”鸨母在樓下攔着一人不讓進去,急得焦頭爛額,“您不妨問問這裏的丫頭,大家都知道花姑娘前些天到江陵王大人府上唱歌去啦!”

少年一身黑衣,勁裝結束,劍眉星目,抱劍在胸,昂然透出的傲氣令人不敢仰視,“她也去了有些時日了,怎麽還不回來?”

鸨母讪讪地笑,“她多久回來,本也不是老身能做主的……您知道,咱牡丹坊當年四美冠絕天下,如今也就花姑娘還在了,老身哪裏還敢使喚她呀……”

楚歌冷哼一聲,正要開口卻忽擡頭,一片紅影倏忽如紅雲抱月飛過,落入那高閣中去。他眸中星光一璨,忍住笑意,作出一副冷酷嚴肅的樣子來,“哦?可本少怎麽聽說她已回來了呢?”

“這,這這……”鸨母一呆,旁邊忽有人提醒她往樓上看——那裏竟亮起了燈火,雖只幽微一點,但已足夠說明問題。鸨母硬着頭皮道:“可您也知道花姑娘的規矩,她不開口,誰也不讓進的,若是您進去了卻不讨好,卻讓老身如何處呀!”

突然她身後響起一個嬌脆的聲音:“媽媽,姑娘請楚公子上樓去。”

是花流莺的貼身侍女飛鴛,相貌清靈,站在昏黃燈影下更是楚楚動人,朝楚歌裣衽一拜。

楚歌一聲爽朗大笑,便往裏走,順手抛給鸨母一塊碎銀子。

飛鴛引楚歌進入樓上小室便退下了。燭火飄忽,紅樓影綽,一挂瑩瑩璀璨的珠簾清脆擺蕩着,被燭光映照出千萬斑駁幽迷的顏色。楚歌看到珠簾後那盈盈而立的身影,嘴角不自禁帶了笑,星眸更亮,卻不近前,只是那麽安靜地看着她。

看她轉身從櫃中取出一壺酒和兩只琉璃盞,斟好酒,然後妩媚雙眸俏皮地一轉,輕聲哼起小調來:“浙右江亭,物價廉平,一道會買個三斤,打開瓶後,滑辣光馨,教君霎時飲,霎時醉,霎時醒。”唱着唱着,她綽綽約約地踏着蓮花步走過來,輕掀開珠簾一角,修長玉指便被楚歌猛地握住。她幽約一笑,引他進來,“聽得淵明,說與劉伶,這一瓶約莫三斤。君還不信,把秤來稱,有一斤酒,一斤水,一斤瓶。”

末句唱畢,她撲哧一笑,雙頰飛霞。楚歌也是大笑不止,一把将她抱起飛旋了三圈才肯放下。她被轉得頭暈,半嗔半惱地瞪他一眼,在桌邊仿若無力地坐下,“我給你備了好酒呢。”聲音清潤如珠玉,更脈脈含情。

楚歌把劍擱在桌旁,一掀衣擺坐下,“什麽酒?”

“金盞坊的‘凡人醉’。”她含笑把一只琉璃盞推給他,“嘗嘗,千金難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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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過這酒。”他一挑眉,“你想試試我是不是凡人?”

花流莺笑得花枝亂顫,眉眼裏滿是風流,“你當然不是凡人,你是天兵天将,下凡來救小女子的對不對?”

他微微一笑,手指無意識旋轉着酒盞,雙眸定定地凝注着她,“我醉了,莺兒。”

花流莺柔聲道:“傻孩子,你還沒喝呢。”修長鳳眼斜斜一挑,“況且我比你大了多少歲,你還敢叫我莺兒?”

楚歌忽然放下了酒盞,伸手握住了她的。他握得如此之緊,她下意識便想掙開卻竟然掙不開,燭火映出她微微怔忡的神色,此間她才像個突然傻掉的孩子。

見慣風月、踏遍紅塵的她,此時卻笑得尴尬,眸光閃躲,“上次你幫我的忙向段公子報信,我還沒謝過你……”

“你打算怎麽謝我?”楚歌似乎是明知故問,卻沒有跟着她笑。

她微露羞澀地垂下頭,發絲微揚,“楚公子想怎樣呢?”

楚歌突然擡手把她下巴扳起來正對着他,讓她直視他的眼睛,“花流莺,你這套對我沒有用。”

她不怒反笑,笑得全身都微微發顫,仿佛身在火中,燭光紅透臉頰,雙眸燦若流星,“沒用麽?”她将一手輕輕搭在他肩上,另一手舉起酒盞,向他一敬。

他只覺自己肩上那只溫柔的手竟似有千斤重,壓得他不能動彈,然他也無意反抗,笑了笑,便将盞中酒一飲而盡。驀地仿佛一個悶拳砸在胸口,他腦中眩暈,眼前只剩了巧笑倩兮的伊人影,忽然一低身把她橫抱起來,大步流星地徑往那幽深馥郁的內室中去。

意亂情迷的□□中,有一雙眼眸深亮,霧一般蕩漾的風情之後,是冰一般的冷銳。

“楚公子……”

“唔?”

“你爹最近去哪兒了呀?都不管你的麽?”

“他帶了門中許多子弟回臨安了。”

“回家?去看望你姐姐麽?”

“嗯,我姐有了身子,姐夫又總不在,我爹不放心。”

“你爹……跟陳老爺子關系很好麽?”

“親家麽哪有關系壞的,況且他倆還有很多事要商量。”

“啊……什麽事呀?”

“大概是什麽至尊寶劍……嘁,我還從沒見過一劍能定乾坤的,不知道江湖人勞勞碌碌為那死物到底是作甚?”

被鬧得很難堪的鸨母萬般無奈地往回走時,身後忽靜靜地飄過一個聲音:“媽媽。”

鸨母突地被吓一大跳,手帕掉在了地上,她顫巍巍地低身去撿,手在顫抖,滿臉的脂粉幾乎顫得掉下來。她不敢轉身,似乎生怕背後那人是鬼,又似乎根本不相信那人會出現。忽然之間一只籠在雲袖中的手伸了過來,只露出兩根手指,指甲上的水色芙蓉溫潤如玉,然後那只手先她撿起了她的手帕,遞給她。

鸨母接過手帕,終于敢微微擡頭看來人。

這是個一身黑衣黑紗黑鬥笠的女子,黑紗後的眼睛中透出溫和清潤的光,讓人自覺低了一等,卻偏又很舒服。發絲不飄,衣角未揚,曼妙的身姿被緊緊裹在墨色之中,幾乎融化在黑夜裏,卻又是那麽寧定,像這廣袤無邊的黑夜一般寧定。

“墨、墨、墨……”鸨母連叫三聲,卻無法接下去,也許是時日太久,她實在不知該如何稱呼她。

“媽媽還像以前一樣叫我就行。”女子和婉地道,黑紗下似乎有微微一笑。

“墨姑娘……”鸨母依舊不知該說什麽好,“墨姑娘怎麽……墨姑娘玉足怎麽踏來這種地方了……”

女子笑意更深,“這本是生養我的地方,我為何不該來?”

“啊是是,”鸨母忙不疊地道,“只是墨姑娘自離開……之後便再沒來過,今時怎麽會想來了呢?”

溶溶月色下,墨姑娘笑得清平端方,“媽媽,我離開多久了?”

“十……十二年了。”鸨母回憶起這個數字,心頭一陣黯然,“自墨姑娘離開這裏到如今,已經十二年了。”

黑紗之後的那雙眼眸似乎也是一黯,有些往事就在兩個女人之間這麽靜默地穿梭而過了。“十二年了……原來我已經離開這麽久了。”她低聲喃喃,“這麽久了。”

“是啊,”鸨母鼻子一皺,便掉下幾滴老淚,滾過一臉厚厚的脂粉,涼夜之中滑稽複可憐,“您跟着貴人走了之後沒多久,楚姑娘便被家裏人帶回去了,又沒多久,玉姑娘也一聲不吭地就走了,而今只有花姑娘還一直在這兒,可不凄涼……”

墨姑娘忽一擡眸,“玉傾城也走了?”這不是什麽激烈的句子,卻問得急促,柔和的話音掩不住一些暗潮洶湧的情緒,“也是十二年前?”

“是啊。”鸨母心思一轉便知道對方在想什麽。花柳巷中早混成了人精的老媽媽看着這心竅玲珑的女子,心底也是一聲嘆息:任你再風華絕代,卻還不是為情所困,世間事真是難以逆料。“這孩子,什麽信兒也沒留下,你們三個一走,坊裏的客人頓時少了許多,如果不是花姑娘,老身還真不知怎麽撐下來呢……”

“嗯,花姑娘着實辛苦了。”墨姑娘颔首,神容又回複了婉麗端儀,“媽媽,此番親來,我想拜托您一件事情。”

“啊喲,瞧您說的,什麽拜托呀,墨——墨姑娘有所吩咐,老身當然在所不辭!”鸨母趕忙道。

“段平涼段公子,您應認得,他是這裏的老客人了。”墨姑娘眸光平靜,夜風中如平湖春水,波瀾不興,“我想拜托您的是,他下次若來牡丹坊,請您務必将這個交給他。”她輕擡手,指間夾着一張緋紅紙箋,折好并密封,交給鸨母。鸨母頓時深感責任重大,鄭重收下。墨姑娘轉身欲行,忽又輕道了句:“還有,讓他不要相信飄燈樓那個人。”

鸨母一愣,“您是說,花——花姑娘?”

然而她眼睫一垂,人已行遠。邁的是端莊小步,黑衣迤逦若墨色流雲,轉眼消失在夜的深處。鸨母眼一花,似乎看到幾個暗衛從壁影裏出現,跟着墨姑娘一同離去了。

飛鴛走過來,睜大眼睛對鸨母悄悄道:“媽媽,那個姐姐雖穿得嚴實,卻可見得是個美人呢!她是誰呀?”

鸨母将那紅紙箋小心收好,方轉身對飛鴛道:“十二年前,牡丹四絕豔冠天下時,你還不在。”

“那個,我聽說過呢。”飛鴛眨眨眼,那模樣煞是可愛,聲音也脆嫩,“花下清歌月下吟,傾城愁事付瑤琴。多情公子休嗟問,總負雲端一片心。可我總不太明白是什麽意思。”

“這說的就是當年咱牡丹坊的四位美人啊。花流莺之歌,楚宮月之詩,玉傾城之琴,以及,絕世墨雲心。”

飛鴛聽得一陣神往,絕世!怎樣的女子,才當得這“絕世”二字?

鸨母胭脂厚重的笑影裏滄桑經年,她想到的,卻是這首詩裏深藏的那個男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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