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春意淺

段平涼重重鞭馬,馬匹疾馳半夜終于累倒在林中一條河邊。段平涼翻身下馬,左腿卻驀地一折,差點摔倒,他這才想起自己腿上中了暗箭。卻什麽也不說,将風離雪抱下來,讓她坐好,便去打水。風離雪看着他洇出青紫血色的左腿,心中已然明了。

他捧水過來,風離雪喝了些,淡淡道:“坐下。”

他一怔,“做什麽?”

風離雪一擡眼,複道:“坐下。”

他忽然淺淺笑開,一掀衣擺便坐在她身邊,歪着頭帶笑看向她。

她不說話,開始脫他的鞋,他一驚,旋即明白過來,便笑吟吟地看着她忙活,神情甚是享受。她将他褲腿卷起,一枝黑亮短箭已然透骨,腿上只現出一點淺痕。她掌蓄內力在他腿上一拍,短箭彈起,大片暗紫毒血驀地洶湧溢出,她皺了皺眉,手指輕按,将毒血盡量擠出,而後撒上金創藥,又在附近翻找些時,找來幾株藥草咬碎了抹上去,當要撕下自己衣角時被段平涼攔住,他笑得溫柔,撕自己的衣角讓她來包紮。一陣忙碌過後,她額間亦滲出汗珠來,累得一句話也不想說,只是看着他的腿傷,發呆似的。

他竟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左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怎麽,想什麽呢?”

她回過神來,卻是顧左右而言他,“啊……我們去哪兒呢?”

“我早已想好了。”段平涼微微一笑,滿眼裏都是少女沉靜的影子,如水流深,“去洛陽,我家,怎麽樣?”

“你家?”她有些詫異。

“是啊。”他道,“想來郁歡也不會肯把老七放回去,我家久沒人住了,也該去灑掃灑掃不是。”

她低下頭,似是想了很久,終于,低低地道:“那……就去你家吧。”

她本是浮世飄零如西園飛草,無來路也無去處,難為……他肯收留她。

暗室冥冥無光,總是讓巧兒懷疑主人在此間是如何生存下來的。她戰戰兢兢地将風、段二人逃跑的事報上去,半晌沒聽見回音,她幾乎要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真的說過話。許久之後,刀靴聲響,她的心驟然提了上來,“當、當、當”,九步半後,江佐之跪下,冷硬的一聲:“莊主。”

那人突然從暗處急急走出來,到江佐之面前,陡地伸腿在他肩上狠狠一踹!江佐之晃了幾晃,卻堅持沒有倒下,跪穩了,一言不發。

莊主發洩過後,那不辨男女的話音卻依舊平靜得令人駭異:“慕空青動身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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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下已派羅副統領去接他們了。”江佐之道。

莊主一拂袖,不再說話,巧兒見機,忙道:“還不退下!”

“屬下告退。”江佐之膝行挪後數步,方起身離開。

莊主忽轉身面對巧兒。雖然一片黑暗,巧兒卻無端覺得那雙眼睛亮得發燙,正毫不避忌地盯着她,好像将她從裏到外都看得通透無遺。她無比驚惶,手指絞着絲帕,幾乎要撕碎了。

“你喜歡他。”莊主定定地道。

這不是疑問句。莊主已經把她看透了。莊主忽又一笑,黑暗中看不見笑容,只聽到一下短促而詭秘的笑聲。

“他是你親哥哥。”

一晃半月。

風離雪跟着段平涼在洛陽那間小院住下,老七果然未回,應是被郁歡留在寒衣教了。風離雪從來不知段平涼的錢是哪來的,而今才真是見識了:他在洛陽街頭擺攤。

算命、風水、抄書、代寫、題字皆可,一管筆,一方硯,一沓紙,一本書。沒有生意的時候他就看書,有生意來了他舌燦蓮花說得天花亂墜。也算是個風華清标紅塵高蹈的人,在街頭擺攤本是落魄事,在他做來卻好像有無限樂趣,無聊看書是樂趣,騙人賺錢也是樂趣。

而她,就在小院中操持各種家務,閑時去采些藥草,賣給當地醫館,也可賺錢。當他每晚收工回家,她都早已做好一桌飯菜,靜靜在燭火旁等他。一室燈火之中她安靜的側臉,每每讓他産生幻覺,好像他們已經這樣生活了很久,并且還要一直這樣生活下去,一直這樣……一輩子。

夜裏,段平涼喜歡在燈下數錢,風離雪或者縫衣,或者寫字。他會把錢數很多遍,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數得清清楚楚,然後小心翼翼地放進兜裏,掂一掂,才放心。她看着他那視若珍寶的神情總忍不住想,十二年前的他,必然不是這樣的。

一個人只有曾經失去過,才會更加珍惜。他或許把那每一個銅板都當成他失去的刀,他失去的女人,以及……他失去的真心吧。

他數完了錢,就來看她寫字。看着看着就總會大搖其頭,“姓陳的怎麽教你的!”然後毫不客氣地握住她執筆的手帶她寫。他的字豐潤高潔,比起陳子逝的孤瘦更多一分疏朗氣韻,而有時又顯得懶散不經意。

這天,同是夜裏,他同是看着她寫字,寫的還是《古歌》,還是“秋風蕭蕭愁殺人”,他心中忽然湧起一股濁氣,一把扯過那張紙,揉成一團扔到一邊。她一愣怔,“怎麽了?”有些突如其來的委屈,但她忍了,從不會說出口。

“以後不要寫這種句子。”他很霸道地說,“以後我教你些好詩。”

她垂下眼睑,知道他的敵意是針對于誰,只淡淡道:“什麽好詩?”

“喏,”段平涼一挑眉,将發帶向腦後一甩,煞是潇灑,“聽好了:不向長安路上行,卻教山寺厭逢迎。味無味處求吾樂,材不材間過此生。寧作我,豈其卿,人間走遍卻歸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花山鳥好弟兄!”

風離雪撲哧笑出了聲。他一瞪眼,作金剛怒目狀卻可惜不像,“笑什麽!”

“最後一句。”她斂了笑,雙眸仍盈盈的,像盛着半彎月亮,倒令他一怔神。

他省悟過來,萬般無奈,“你只聽懂了最後一句?”

她很無辜地點頭。

他折扇一并拍一下頭,“也罷,我來給你解釋。這是辛棄疾寫在博山寺的一首詞……”

月色淺照,銀燭流光,春夜正好,年華一頁頁都如夢寐。

段平涼今天心情格外好。

他數了數今天賺的錢,二十文,加上前幾天的,可以做一件衣服了。他覺得自己簡直跟沙漠裏遇見的那個店小二似的,嘲笑自己一番之後,看看天色陰沉,還是決定早早收工,去綢緞莊買布。

在綢緞莊千挑萬選,他眼光老辣精到,每一問話總是把掌櫃唬得一愣一愣,幾乎讓掌櫃以為他是敵號派來的探子。終于他花一兩紋銀買了一匹珠白绫紋綢,半匹天青色鑲玉緞子,被掌櫃趕不及地恭送出門,才發現天已落雨。

淅淅瀝瀝,淅淅瀝瀝,雨腳斜飛沾濕他襟袖,他抱緊了布匹,匆匆穿過雨幕,去一家裁縫鋪。又是好一番唇舌,他終于給裁縫講明白了他想做的樣式,年過三旬的裁縫李大娘聽完後,朝他擠眉笑道:“給姑娘做呢,還是給媳婦做呢?”

他懶散一笑,“我姑娘遲早是我媳婦。”

雨澆濕他全身,可他心情依舊格外好。

雨中回家,他還拿出折扇來裝模作樣揮了揮,心裏揣想一萬遍風離雪拿到那衣服的反應,不自禁地嘴角便帶了笑。若她遲早是他媳婦,那穿得太寒碜可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段平涼搖搖頭,不能讓她再丢人!

忽然止步。

他想得太入神,以至差點撞在一個人身上。怪的是那人也不閃避,只是把手中的傘舉高了些,給他擋了雨。

風離雪平靜地看着他。傘下空間逼仄,風雨聲隔絕在外,仿佛幻化作鴻蒙初開的靜默回響,她的眼神信默如一片海,悠遠如一片雲,只是看着他,他不知是不是他産生了錯覺,他好像從她的眼神裏讀出了寂寞之外的東西,那好像是……溫柔。

他不敢置信的溫柔。

“我看下雨了就來給你送傘,哪知你早已收攤了,沒人知道你去了哪兒,我就在這裏等着……”

他突然緊緊抱住了她。

薄唇輕輕摩挲過她秀軟的發,鼻端近乎貪婪地汲取着那白梅香,他抱得那麽緊,幾乎要讓她拿不住傘,就好像她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而他除了她再也無所有。就好像天與地都只剩了蕭瑟的回聲,風和雨都褪色作永恒的灰燼,而他還是要抱着她,他怕自己一松手,她就會如一朵沉入海底的雲,彈指消失不見。

她在掙紮。雖然用力輕微,但到底是掙紮。他弄疼了她肩上的傷口。

他意識過來,松開她,看見她的眼神重又變得遙遠,他想剛才的溫柔或許真是他的錯覺。他開始後悔自己魯莽地抱了她。

她把帶來的另一把傘遞給他,他扔掉,她皺眉。他拿過她撐着的傘,與她并行。

“你真是,愈發地……孩子氣了。”她似乎思考了很久,才想到“孩子氣”這樣的形容詞。

他一笑,卻是皮笑肉不笑,不答話。

于是同陷沉默。他在心中苦笑,果然是永遠不能和她比賽沉默。兩人就這樣沉默地回到那小院,而後驚訝地看到——

一個人獨立院中,身影茕然,清雨之中,那黑衣的孤寂看不出顏色。

風離雪完全呆住,腳仿佛在門邊生了根,語無倫次,“大……大哥——是你?你……大哥你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這個章節名字本來叫春、色、淺。。。但是看到發表出來以後被屏蔽的兩個框框我就默然了。。。

記得《絕色劍》裏有一次寫樹葉翠、色、欲、滴。。。然後又是中間兩個框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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