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夜中老

這個暗室他來過無數次了,可他至今唯一能确定的室中陳設,只有那一個香爐。

因為他看見爐煙,細細一縷,輕飄飄地往上升,漸而盈滿整個玄鐵暗室,香氣淡淡的,像初春的花香。除此之外他什麽也看不見,就好像那爐煙是憑空從黑暗中滋長出來的,其下一點紅星緩緩游移,猶如夜中鬼眼,靜靜凝視着他。

邁出九步半,他站定,跪下,“莊主,慕空青與阮少修已帶到,現在莊中休息。”

黑暗中,那個莊主沉默了很久,終于啓唇時,卻道:“你偷了斷情刀。”

他頓了頓,“屬下知罪。”

莊主朝他走來,那腳步很冷、很定,每一步都似在玄鐵地面上踩出了锵然回聲,“你倒坦然。”

“屬下不敢。”他伏下身去。

袍袖拂風的聲音,而後莊主冷冷道:“把慕空青帶到冰窖來見我。”

他有些驚訝,莊主對他竟不加責罰?然而仍是很淡定地退下,表情依舊木然,波瀾不驚。

慕空青不得不來。

她對這個莊主一無所知,但他卻知道她的一切。而且,他并不拿她的一切去威脅她,而是平心靜氣地和她談交易,給出的是十分誘人的條件——一顆純紅的鴿血石。

她需要那鴿血石。也許有一天,段郎會為了這顆鴿血石來求她的,也許。而她是個會為了“也許”二字拼上一切的女人。

江佐之來傳喚她時,阮少修本也想跟去,卻不被允許。她于是跟着江佐之走到了那春花斑斓的後花園,走上了那一彎靜潔的白玉小橋,走入了那秀氣的八角小亭。江佐之把亭上石桌轉了三分之一圈,地面上霍然出現一個深洞,洞中木梯相連,引向未可知處。

江佐之做了個“請”的手勢,慕空青冷冷看他一眼,便往下走。待全身都進入地底,她站在木梯上望去——

前方竟是一堵牆!

“這——”她剛一開口,頭頂光線突然熄滅,江佐之并沒有跟來,而是把地洞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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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限的冷剎時襲入她心胸,此處應是湖中,冷濕是固然,可為何竟至于呵氣成冰的寒涼?她繼續往前走,走到那牆根下,發現左側竟有個寬僅容人的狹道,其中射出刺目的白光,宛如冰雪的徹亮。她小心翼翼從這狹道中穿過,終于——

“你來了。”

一個聲音,仿佛凝了千年萬年的孤獨,毫無預兆地響起在半空之中。四周累累全是冰塊,交互映射出凜凜寒芒,無數光芒錯縱的交彙處,那女子一身雪白裘衣鋪滿冰冷地面,目光空茫地望向那躺着的人。

那是個很年輕、也很好看的男子,身體被封存在冰制棺材中。他安靜地躺在令人眩暈的冰雪交錯裏,恍如浮沉在一片虛空之中,雙目微閉,眼睫長長地投下一層淺暈,下颌尖挺,膚白如脂,清雅秀麗……不可方物。

那坐在地上的白衣女子伸手輕輕摩挲着冰棺,口中如夢呓般低低呢喃:“尊主……尊主。”

當那白衣女子轉過身來面對她,慕空青才發現,這女子竟然看不見。

她的瞳仁中一片混沌,然而面容還是嬌美可人的,只是……太白了,白得有些吓人,或許是常年不見日光,那蒼白肌膚下鮮紅血管都隐隐可見。看不出年紀,若她真是這歸雲山莊的莊主,那當是三十歲上了。

“你能換心嗎?”沒有任何客套,女子話音冰冷,在這冰雪四壁間碰撞來去。

慕空青自己也是個冰涼孤傲的性子,并不容她盛氣淩人,“換心并非不可,只是風險極大。”

女子慢慢走了幾步,“說來聽聽。”

女醫者的眸光更冷,那是面對生死的一種殘酷,“首先,必須找到一個活人獻出他的新鮮心髒——”

“這個不難。”女子一拂袖。

“然後要将死者開膛,将死者心髒取出,再将新鮮心髒放進去,與死者所有血管相接合,最後,縫上死者的胸膛。”

“這樣就行了?”女子轉過頭來看着她,雖然慕空青知道她看不見自己,卻還是感受到了無形的目光壓迫過來,逼得她與之對視。

“這樣,只算人事已盡。”慕空青頓了頓,“至于他到底能否醒來,還是要聽天命。”

沉默。

冰窖中寒意刺骨,冰窖外碧波湛湛,透明四壁如夢似幻,令人錯覺不知身在何方。女子容顏蒼白如雪,那空空的目光似乎又落在了冰棺上,那安靜沉睡的年輕人像個孩子一般抿着唇,什麽也不知道。

“莊主……是想讓這個人醒來麽?”慕空青憐憫地看着女子孤獨的雪衣,提醒道,“改換生死,逆天而行,恐怕會觸怒上天的。”

“天?”女子怔怔然重複,忽然短促地、怪異地一笑,“我的天早已死了,他就躺在這裏,我……我想讓他活過來……”她話語中突然帶了哽咽,“雖然我已經看不見他……可是,可是那個女人已經死了很多年了,我想……我只要耐心陪着他……他就不會再離開我了……”

慕空青淡眉微蹙,不太能聽懂她的話,卻能想象到這一定涉及許多年前一樁武林秘辛。女子的話語酸楚至極,能令聞者下淚,可是這空幽冰雪之間,誰又能予她半個字的回應?

“你走吧。”女子低聲說,轉過身去不再看她。

慕空青走了。白衣女子再度癱坐在地上,側靠着冰棺,手指輕觸着它,那神情溫柔得好像是撫摸到了棺中男子的眉眼。

二十年了……連風淵碧蘅的女兒都二十歲了,而尊主你,你卻還沒有醒來啊……

二十年前,他丢下一張紙就潇灑地走了,就在她以為他再也無心江湖争鬥、從此便将與她安然偕老的時候。他去找風淵決鬥,她不知道這還有什麽意義,她滿心滿眼都是酸的,她不敢說他已經輸了可是她一直都看得很清楚,他輸了卻還是要去找那個男人決鬥,他殺了風淵又能怎樣呢?

——他殺了風淵,難道就能和沈碧蘅在一起嗎?!

她追不上他,當她終于來到東海邊,他和風淵都已不在。她在采玉矶的懸崖上看到碎石崩裂的痕跡,想着他也許是墜海了,于是不假思索地跳下去尋他。她尋了好久好久,東海水好涼好涼,她幾次快要溺水死掉,終于她在淺海底下找到了他的劍和他……的屍體。

她的尊主,她的少年,還是那般模樣,白衣勝雪,眉目如畫。只是再也不可能對她笑,一臉浪蕩魅惑的笑,伸指勾勾她的下巴,輕聲對她溫柔耳語:“我就知道,這世上只有我的落月對我好。”

尊主,尊主,你既知我對你好,為什麽還要離開我?人為什麽總是要離開溫暖,離開安全,離開深愛他的人,去尋求……除他自己之外的任何人都理解不了的東西?

江巧兒捧着膳盤小步走到前院廂房,正要推門,忽聽裏面激烈聲響,似在吵架。

“為了一顆鴿血石,你竟連這也答應?萬一不能成功怎麽辦?”是她前幾日見過的阮少修,那把素來溫潤慈和的聲音,此刻竟在微微顫抖。

“總可一試。”慕空青的話音卻是冷冷的,不帶絲毫溫度,字句冰涼得好像根本不認為這算個事。

“姑娘。”阮少修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靠近她,緊盯着她,“起死回生,是逆天之事!殺人活命,是造孽之事!那鴿血石到底有什麽玄妙,值得你為它如此?”

慕空青的面紗之下似乎浮現一個慘淡的笑,轉瞬又不見蹤影。“逆天又如何,造孽又如何,那鴿血石,我是要定了。”

阮少修凝注着她的眼睛,那裏冰冷如一潭死水,根本裝不下他的影子。他忽然驚醒,姑娘會為誰這樣犯險呢?他懂了,可是他的心陷沉得更深,他看着她的眼神好像在憐憫她,又好像,是在憐憫他自己。

他終于放下了她的手。無論她做什麽決定,他知道,自己都是會跟随她的。

“誰會願意獻出自己的心髒?想來這個莊主,是要開殺戒了。”他輕聲道,神情不忍。

房門外,江巧兒呆立當地,手足剎時冰涼。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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