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局外悲

段平涼不去做生意了。

他每天在家,守着風離雪養傷,屋前屋後所有活計他全包下,絕不讓風離雪再插手半分。風離雪問他為什麽不出門,他的理由是,如果他走了,她再遇上江佐之那樣的瘋子怎麽辦?

還大哥呢,哪個大哥向小妹砍刀子會這麽毫不猶豫的?

風離雪的左邊臉頰算是毀了,雖然每天敷藥,也還是不可避免地留疤。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本就不美的人,現下是可謂醜陋了。她伸手輕輕碰了下那塊疤,心想,如此一來,段平涼應該就不會再喜歡她了吧?

段平涼喜歡的女人都是人間絕色,以他那挑剔慣了的口味,怎麽會看上自己這個沉默醜陋的小丫頭。花流莺真是看走眼了。

想到這裏,不知為何心中有絲絲縷縷的失落,滲進全身去,随着鮮血奔流,暗自跳動,卻默無聲息。

突然她的雙眼被蒙上,男人的聲音炸耳朵一般地響起:“啊哈!阿雪,本少要送你件玩意。”

風離雪不言不笑,任他鬧。段平涼落了個沒趣,放開手,卻還是很獻寶地抖出一根紅繩,繩上懸着的墨玉玦一蕩一蕩,幽然如夜霧,“怎麽樣?漂亮吧?喜歡吧?”

她一怔,墨玉有多值錢她還是知道的,這人何時竟富到這種程度了?她不知這墨玉玦本是段平涼從楚歌那裏要來的,他只不過花了這根紅繩的錢而已。

“這個,你——要送給我?”她呆呆地道。

他微笑,雙臂環過她肩,将紅繩環過她脖頸,系好。墨玉玦安靜地躺在她鎖骨下,流轉出夜月光華。

她看着銅鏡中那個滿臉驚愕的少女,和少女旁邊那溫柔凝視的眼,突然一手打翻了它,站起身往外跑。

他一把拉住她。“阿雪!”

他不會讓她逃走的。從認識她到如今,他只有第一次見面時讓她掙脫過一回,從那以後,他就再也不會容許自己犯第二次錯。

她僵硬地站着,背對着他,不說話。

他看着她的背影,寥落一笑,突然咳嗽起來,一直咳,一直咳,好像要将心肺都咳了出來一般。他整個人都搖搖欲墜,抓着她的手無力地松開了,可是她卻沒有走。她轉過身來看着他咳嗽,他的唇角上漸漸染了血,她想起花流莺說的話,終于忍不下了,低聲問:“你……”嘴唇驀然被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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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睜大眼睛,看入他那深邃如淵的眸,那裏有些她看不懂的醉意。她本能地掙紮,身子卻被他雙臂箍得死緊,然而她的手臂在兩人之間撐出了一個小空間,硬是不容他再靠近。他冷情的薄唇輕碾過她的唇,血的鏽味滲進來,仿佛從此就在兩人生命裏交融。

他閉上眼睛,不再看她那清澈的眉眼。他不想……聽她說話……他不容她說話,他不容她說出那些不解風情又傷人傷己的話……

他能感受到她的抗拒,正如他時時刻刻感受到陳子逝那蒼白的陰影在這房間裏盤桓。心好像在長久的沉默中被烈火燒成了灰,深深淺淺浮浮沉沉地在海裏漂着。他知道自己該抽身離去,就像以往離開每一個女人一樣地潇灑自如,給彼此都留下三尺回旋之地,豈不是好?可是……他卻貪戀她發間的白梅香,貪戀她唇間的溫暖,所以他要受到懲罰……佛說,世人求愛,刀口舐蜜,初嘗滋味,已近割舌——可不就是他現在這樣的疼痛?

她怔怔地看着他,好像完全不認識他了。這個時候的段平涼,和以往任何時候都不一樣……他吻她,卻吻得很輕、很安靜,那閉着眼的絕望姿态,像是……一無所有,證悟了一場皆大歡喜的空無……

他放開她後,她呆在原地,半晌,奔了出去。

他淺淺一笑,伸袖一抹嘴角殘血,眼神有幾分狠意。他對着虛空一聲嗤笑,好像這聲笑可以刺痛到千裏迢迢之外的那個人,“她遲早是我的。”

“大哥。”楚弦突然推開門。

陳子逝微驚,轉過身來看着她,将某樣東西藏在身後,欠身微笑,“弦兒。”

楚弦看出他藏了什麽,卻不點破,抿了抿唇,深吸口氣要抱怨,聲音卻已不受自己控制地變得柔和,真是……一如既往地懦弱。“聽爹說,你又要走了?”

“是啊。”陳子逝走上前來,撫了撫她的長發,略帶疲憊地笑了笑,“我總是在外頭奔波,家裏苦了你了。”

“大哥,”她擡起頭,淚珠在眸中輕旋,沾濕的眼睫仿佛再不能飛翔的墨色羽翼,“就不能……等孩子生下來麽?”

陳子逝嘆口氣,“我又何嘗想走……”他坐到桌邊,自斟一杯,楚弦這才發現,桌上的茶竟換成了酒,“父命不可違……”他的目光不知落在了何處,空得好像四壁荒涼,又好像是裝滿了遺憾。她透過朦胧淚眼看着他,感覺到他這五個字裏應有着千千萬萬種深意欲傳達,可是她卻半分也領會不了。所以他只有荒涼地一個人喝着酒,遺憾地一個人上了路。

“是爹讓你去的?”她靜了靜,走到他身邊坐下,聲音柔潤似水,“還是……生意上的事麽?”

陳子逝沉沉地點了下頭,“我會盡力在孩子出生之前趕回來的。”說着,他輕拍了拍她的頭,好像在安慰小孩子。

她看着他那始終不曾舒展、好像今後也永遠不會再舒展的眉,心痛到無以複加,卻不知該說什麽好。他為什麽憔悴了這麽多?他為什麽從來都這麽不開心?他活得這麽累是為誰?又有誰能安慰到他?

是那個……阿雪麽?

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我……我去看看筠兒。”

她走了。

陳子逝看着那空蕩蕩的門,許久,從袖中拿出了那枝木簪。梅開五瓣,灼灼重華,宛如那一回眸的絕代風神,宛如……那一季無可挽留的盛開與凋零。

他癡癡地看着這梅花簪,不敢說話,不敢觸碰,有些往事,還是任它腐爛在地底的好……讓他一個人,去懷念,去悼亡。

段平涼是被酒香味勾來的。

他皺了皺鼻子,擡頭,卻是李大娘的裁縫鋪。這裏竟有好酒麽?他走進去,胳膊懶洋洋搭上櫃臺,李大娘在忙着做他訂的那件衣裳他卻似全沒看見,慵倦地一笑,“大娘,有酒?”

李大娘手卻一抖,強笑道:“哪裏來的酒,段公子怕是弄錯了。這件衣裳馬上做好,公子——”

“你家有酒。”段平涼不耐煩地一擺手,“而且是好酒。”說完便要往裏走。

“哎,哎公子——”李大娘急得都要哭了,連忙跟着,“公子不要進去啊——”

忽然兩個人都站住了。

花流莺的纖纖素手掀開店堂的門簾,雙眸在段平涼身上靈動溫柔地轉了個圈,嬌聲道:“段郎這又是在哪兒受了氣,想尋酒喝了?”

“誰說本少受了氣?”段平涼一瞪眼,“有酒還不拿出來!”

“喏——!”花流莺拖長了語調,鳳眼乜斜地一瞥,早瞧出了他的失魂落魄。

他跟着她走進內堂去,落座不多久,花流莺便捧來一壺酒,酒壺是市井常見的,壺嘴還裂開了口,但那酒水汩汩而出注入杯中,卻是色澤澄透,清冽無雙。

“果然好酒……”他細細一品,挑眉,“金盞坊的凡人醉?”

“段郎好眼力!”花流莺陪他坐下,笑得花枝招展,眼中流光萬千浮動不定,好像一定要從他的表情裏挖出點什麽來。

段平涼卻先将了她一軍:“千金一盞凡人醉,你哪來的錢?”又恍恍惚惚地笑了,“又是哪個男人?”

花流莺忽靜下來,心道你何時竟會來管我跟哪個男人喝酒?你自有你的阿雪,既不在乎我就不要問,這種傷人的事情是會損陰德的。

擡起頭,段平涼似醉非醉地凝注着她,深眸裏光暈流轉,她熟悉他的這副神情,她知道他沒有醉,他只是很傷心很傷心。剛才被激得氣悶的心忽又軟了下來,她嘆口氣,道:“傷心了就要拖別人一起傷心,你還真是一點沒變。”

段平涼自管喝酒,聞言從酒杯上擡起俊顏,笑得很是無賴,“你知道本少傷心,還不過來伺候着?”

花流莺面色微變,卻沒有像往常一般靠近安慰他。他淡淡蹙起眉頭,似乎感覺到她和從前有些不一樣了。

“你……”還未說完,他的話突然被一個急沖沖的聲音打斷:“莺兒,小十三好像在發熱!”

是楚歌沖到內堂來,急得滿頭大汗,花流莺立刻站起,“讓李大娘叫大夫來。”便往院裏走去。

段平涼依舊坐着,依舊是笑,并不拉她。這世上值得他伸手去拉的女人只有一個,因為他害怕自己不拉住她她就會消失。可是她,又真的需要他嗎?

段平涼一手提着酒壺,倚着門,往房間裏看去一眼,又直接對着壺嘴喝酒,酒水潑灑到他衣襟上他也全沒在意。房間裏,楚歌和花流莺圍着那個發熱的嬰兒團團轉,請來的大夫在開方子,李大娘拿到方子就跑出去抓藥。

還真是,和和□□啊……他的嘴角勾起一絲無謂的笑。忽又想到,不知阿雪喜不喜歡孩子?喜歡兒子還是女兒?嗯,她若喜歡,就生個七龍八鳳,豈不是好。

段平涼啊段平涼,你真是恬不知恥……驀地一陣咳嗽打斷他的思緒,當他意識到這咳嗽聲來自自己的時候他已滿手是血,衣襟上血與酒混雜洇作一片模糊的顏色,他再回望了房中人一眼,将酒壺輕輕放在門檻邊,轉身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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