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空相對

“你喝酒了?”風離雪正低着頭收拾碗筷,看見段平涼一身酒氣地回來,手中動作頓了頓,頭卻不曾一擡。

她原是做好了一桌飯菜等着他的,可眼見天色愈來愈晚,她等到飯菜都涼透,也未等來他的身影。這幾日他總是這般來與她怄氣,她并不自知在哪裏又惹到了這位爺,想來他也已在外頭吃過,只有把冰涼的飯菜都收拾了。

他罕見地沒有浪蕩地笑也沒有輕佻地說話,徑自往內室走。她終于擡眸看了一眼,卻只看到飄蕩不已的門簾。

段平涼回到房中,倒頭便睡。也許他還是可以去争去搶的,也許他如果豁出一輩子也不見得就敵不過那個小牛鼻子的,也許終有一天他是會讓她的眼裏只能看見他一個的……可是不是現在。現在他喝醉了,他不願去想未來那麽虛無缥缈的事情,他只知道現在的自己很狼狽很難受……很傷心。

可是他偏不要她看見。她憑什麽?

所以他只好來睡覺。

房間外,少女幾度擡手想敲門,卻又幾度放了回去。

如果這時他能清醒些許,那麽他睜眼就能看見那個猶疑的影子,明明是想靠近,卻總不自禁抽離。如果這時他能清醒些許,那麽以他的果決一定會立刻推門而出,抱她,吻她,再也不容她回身離去。如果這時他能清醒些許,那麽他對着那門外的瘦削人影一定就能懂得,他現在之所以痛苦,是因為她也正在悄然變化。

如是而已。

可惜他已經決意閉上眼,雖然睡不着但絕不讓自己再清醒。而她在露涼風冷的庭院中站了許久,終于還是回身,離去。

第二天,宿醉的段平涼起身竟比風離雪還早。當風離雪做好早飯去他房間敲門時,才發現他已出門擺攤去了。然後他又是消失一整天,半夜踏月而回。

風離雪不記得自己倒掉了多少冷飯,不記得自己白煮了多少米,她只是想,如果他生氣,那氣也總有一天會消的,所以她每一餐都把這飯菜做好,這樣無論他是何時消氣了,都可以吃到熱騰騰的飯菜。

只是,她沒能等到他消氣的時候。

三月三,洛城楊柳正媚。風離雪看日頭不錯,便把床單、被單、衣物都洗了,在前院裏懸了兩根麻繩,将衣服晾上去。

“阿雪。”

陳子逝走進這個庭院時,看到淡藍色的布料随風飄擺,布料後的人動作明顯地一僵,然後,就凝作了一個淡藍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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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過去,看見她怔怔地站着,再次輕喚:“阿雪。”

她緩緩轉過身來,緩緩道:“陳哥哥。”話音幹澀而虛無,好像被風幹的夢境,被蒸發的淚。

“阿雪,你……”他邁前一步,似想靠近卻終是沒有,低低地,目含隐痛,“你跟我走,好不好?”

她好像沒有聽懂他的話,“你說什麽?”

“你跟我走吧,阿雪!”他的聲音明明傷沉悲哀,于她卻好似一種蠱惑,輕悠悠地勾着她的魂魄脫離了軀殼,“我帶你走……只有我們倆……你想去哪裏,我都帶你去……我再也不會離開你。”

她忽然退後一步,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他剛才說什麽?他要帶她走?帶她私奔?他不要他的妻兒了?不要他的家族了?不要他的師門聲名了?她的陳哥哥,向來是沉穩冷靜理智安閑的陳哥哥,從來是從心所欲不逾矩的陳哥哥,他身上的背負那麽多、那麽重,他怎麽會突然說出這種話?

他……他是不是在說,他愛她?

“阿雪!”看到她退避的表情,他的心又狠狠一抽。嘴角滲下一行血,他舉袖擦掉,耐心地笑了笑,任誰也看不出他那笑容裏的幾多蕭瑟,“阿雪,我的時日不多了……”

她懷中的衣籃掉在了地上。

“你是不是一直怨恨我……”他笑得很難過,“怨恨我什麽都不肯與你說?阿雪……我原以為只苦我一個人,就可以讓你置身事外……可是我辦不到了,阿雪。”他兩手一攤,空空如也,一徑荒蕪,“阿雪,你的陳哥哥……并沒有那麽強大啊。”

“所以現在我把一切都道與你知,好麽?你應該已知道了,我一直被我的家人所操縱……”他痛苦得閉上雙眼,好像目之所及都已變成了往事不堪回首的荒莽,“我的岳父給我下了毒藥……我不知那是什麽,只知道我必須聽他的話,才能每個月都吃得到他給的解藥,不然就會發瘋,就會流血,就會變得不是我……阿雪,我受夠了,我寧願去死……你跟我走,好不好?”

“可是……”她終于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若如此,那你的毒怎麽辦?”

他凝注着她的眼睛,似乎因她話語裏的關切而微微振作了幾分,眸光都亮了一些,如同燭光返照,“我不想,死在看不見你的地方。”

“不要再說了!”她突然奔過來撲入了他的懷中,将頭深埋在他胸膛,話音悶悶的,“我跟你走……”

多麽聰明的她,卻寧願再相信他一次。

他依然是主她的神。

如果她連這世上唯一的信仰都抛卻,那她又該何以為繼?

站在門邊看她收拾東西,陳子逝終于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你……這幾個月來,都跟段公子一起住?”

她怔了怔,繼而面無表情,“是啊。”

“他……你們……”陳子逝猶疑,不知如何措辭,目光中閃爍着隐痛。“我去前院等你吧。”他又道,轉身即去。

風離雪支起身子,呆呆看向門外。她似乎是這才想到該向段平涼辭行。可是陳哥哥看上去很急,想來他私自出逃,也不能在洛陽逗留太久。不知她這樣不辭而別,段平涼會怎麽想?也許,他根本什麽都不會想吧?他在乎嗎?這世上,會有令他在乎的人事嗎?

她不知道啊……陳哥哥變了,段平涼也變了,都變得讓她看不懂了。

其實這個世上,誰又能真的懂得了誰呢?

“花流莺!”

段平涼一大清早就來到李大娘的裁縫鋪,咋咋呼呼地直向後院去。

楚歌在房裏,很無奈地轉過頭,對花流莺道:“這麽多天,段公子來回跑的,這算怎麽回事?”

花流莺嫣然一笑,“對于一個被女人傷了的男人,最好的藥就是另一個女人。”

不管怎麽樣,他需要一個人在他身邊,陪着他,聽他說那些亂七八糟的糾纏,那些煙雲變滅的情/事,那些根本不知道是從何開始、卻突然間就紮根在記憶裏的東西。

花流莺懶懶地甩着繡帕走出來,一挑眉,涼涼地道:“段公子三天兩頭來找奴家,卻不要被家裏人知道了才好。”

段平涼哈哈一笑,在院中石桌旁坐下,“拿酒來。”

“沒了。”花流莺雙手抱胸,蔑如地掃他一眼。

段平涼一怔,倒确實沒想到過酒是會喝完的。“那,”他很認真地道,“那就再買一壇來啊。”

花流莺被他的表情逗樂了,她不答話,坐到他對面來,看着他。他很無辜地與她對視,那眼神像一個被遺棄了卻又不自知自己已被遺棄的孩子,讓她的心底一絲絲泛出微苦,浸得心疼。

“風離雪根本還是個小孩。”花流莺第一次用這麽鄭重的語氣跟他說話,像個諄諄長者,“你既然選擇了她,就應該知道,自己也同時選擇了等待她長大。”

他的表情卻更加迷惑,深邃若星的眼眸漂亮地閃爍着蒙昧的光,他沒有聽懂,也可能,他根本就不想聽懂。“乖莺兒,今天我們不講道理好不好?”他像在撒嬌耍賴,“今天我們只喝酒,只喝酒好不好?”

她看着他,看着這個男人,沉默地,優雅地,心有餘響,口不出聲。就像這十二年來她一直在做的一樣,安安靜靜地看着他。她知道,他之所以一直沒有離開她,就是因為她是如此地省事。她從來不要求他的駐留,她從來不哭不鬧不惹麻煩。所以……她必須繼續這樣沉默而優雅地看着他,她也只能這樣,沉默而優雅地看着他。

李大娘捧着一件新衣走了過來——這些天來她已經知道這幾位不速之客互相認識,對段平涼的頻繁來訪也不再大驚小怪。“段公子,您要的衣裳,我給做好了!”

段平涼一側首,眸光剎時一亮。

白衣如雪,衣袂與衣角繡有天青色梅花,蕊作深紅,如心頭血,心上痣。輕綢微揚,仿佛攔了浮生的目光,看不清彼岸此岸,幻生幻滅。

他突然站起身,拿過衣裳便往外走,對後面甩了一句:“回頭付錢。”便走了。

花流莺看着他的背影,那麽義無反顧地消失在院門口,她已經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肩上忽微沉,她轉過頭,楚歌的手搭在她肩上,忽然便讓她浮梗飄萍般的心落到了實處,前所未有的安定。

安定,真的可以嗎?她閉上眼不讓自己再想。

不可以……她不相信。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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