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夢闌時
“阿雪……”她回首,師父正坐在花樹下,盈盈笑着向她招手,“你過來。”
她依言上前,身周忽然起了一陣迷霧。她知這山崖下向來多霧,也不懷疑,只是向前走。然而這霧裏竟忽然滲出了絲絲縷縷的血色,她驚得止步,探手去摸斷情,斷情刀卻并不在腰間。幾步開外,師父的笑容愈加迷離,仿佛隔了上一世的煙塵。她再往前邁出一步,腳下石子卻一滑,突然踏空了——
她閉上眼,知道這又是一場墜落。在淚痕崖上,無邊無際、無始無終的墜落。大風烈烈刮過臉頰,像刀子一樣——連風都欲置她于死地而後快。這種絕望的感覺她太熟悉,熟悉到刻骨溶血、撕心裂肺了,反而只有沉默。
恍惚之中,她聽見風中有人語聲:“這人是誰?”依稀辨出是郁輕塵那嬌脆溫雅的聲音。
“陳子逝。”蒼老而沙啞,是郁歡。“陳子逝”這三個字仿佛有某種力量,震得風離雪心上一空。她迷迷糊糊地想,自己到底身在何處?
那兩人靜了片刻,郁輕塵忽又道:“這是段平涼。”話雖平靜,卻兀自寒意凜冽,“她在想段平涼!”
段平涼……段公子怎麽了?風離雪頭疼不已,只覺似有千萬條蟻蟲在腦中蠕動,又惡心、又疼痛。可靈臺一點意念不滅,只想問她們:“段公子怎麽了?”
郁輕塵驚愕地回首看着她,郁歡也皺起了眉。
風離雪自己的驚訝更甚于她倆——自己竟是從夢魇中震醒了!
——又孰知不是另一重夢境?
環視四周,心下驚駭漸生。這竟是一深冥洞穴,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明滅着藍瑩瑩的微光。岩壁上滴滴答答地滲下水來,還伴以幾聲不知來處的蟲鳴。眼前兩個女子沒有執燈,也是影影綽綽,眸光幽然落在她身上,她定住心神,坦然與郁輕塵對視。
郁輕塵看一眼自己手中的物事,又看一眼風離雪,淺淺地笑開了,“小妮子想男人呢?”
風離雪皺了皺眉,不解其意。只覺她手中那東西正是洞中藍光的來源,卻太過幽暗,又是被郁輕塵護在掌中,看不清到底是什麽。她扶着牆面站起身來,下意識地伸手探向腰間,斷情刀果然已不在,但聽郁輕塵一聲婉媚輕笑:“你的刀我且繳了,女孩子家家的老動刀子可小心找不着婆家。”
風離雪不言語,眼睛漸漸适應黑暗後,看見她手中正是自己曾在千僧岩中見到的那盞“懷夢金樽”,遍體塗金而正中鑲嵌了一顆鴿血石,藍光則是由樽中發出。此時,郁歡幽幽地開口道:“丫頭,你想不想知道,我們為何要抓你來?”
風離雪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郁輕塵一眼,黑暗中那眸光清冽如雪。為何?為了段平涼?為了郁畫?為了斷情刀?為了風淵、雪涯二劍?剎那間她的腦海中已轉過千百種可能,但她依舊不說話。
郁輕塵秀眉一挑,“我知道你不愛說話,但我也知道你不是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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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唰唰”兩聲尖響,風離雪但覺手腕足踝一涼,牆壁間竟飛出四根齊碗粗的鐵鏈将她的四肢緊緊扣在了牆上!她的身體猛地往冰濕牆壁狠狠一撞,脊骨劇痛,又聞“喀喇”聲響,她閉了閉眼,才漸漸感覺到右足斷裂的疼痛。
郁歡看了她許久,輕輕嘆出一口氣,道:“輕塵,你先回去吧。”
郁輕塵一怔,“姑姑?”
“莫忘了,你還有重任在身。”郁歡靜靜看向她,目光閃爍不定。
郁輕塵顯然是聽得懂她的話的,那一瞬間她的表情竟因痛苦而扭曲,美目中幾乎便要滾下淚來。“輕塵……輕塵不會忘的。”她徑自轉身離去,将懷夢金樽也帶走了,這黑暗囚室的光亮也一點一點随她的步履消失在遠處。“輕塵死也不會忘記的!”
郁歡目送她走遠,方才回過頭來,鎮靜地看着風離雪,“她的時日也無多,你不必跟她計較。”
痛楚之中,風離雪仍是吃了一驚,擡眸看她。
郁歡的語氣不像是玩笑。
忽然,極遠極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尖銳的痛呼!
而後便是郁輕塵幽細的聲音挾着痛楚與決絕,一字字地蕩入這陰暗地牢中來:“段平涼,我們一定會互相折磨彼此到死。”
“夫人,少爺回來了!”竹煙高興地卷起簾子,對裏間的女子含笑通報。
楚弦一聞之下,竟而全身一顫,繡針便紮破了手指,洇得白面布料上一星血痕。
陳子逝快步上前,關切地捧起她的手,細細地吹了一吹,心疼地道:“怎麽這麽不小心?”接過竹煙遞來的紗布便為她包紮,一絲不茍的表情和俊朗依舊的側臉映在她眼裏,她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為他拂去一縷垂落的鬓發。
她的手就在他掌心……他們明明是夫妻,可這種溫暖,卻似乎已是隔世經年。
竹煙抿嘴輕笑,知趣地退下了。
他的目光終于從她的手指上移開,望向她已隆起的小腹,嘴角悄然挽起一個溫潤的笑,“我不在家的時候,孩子沒少折騰你吧?”
楚弦嫣然一笑,微微傾身向他,他伸臂攬她入懷,左手仍緊緊握着她的手。
“你說,這第二個孩子,該叫什麽名兒好?”楚弦柔聲問他。
“如果是個兒子,那名字向來是該由他祖父來取的,我也想不好。”陳子逝道。
“那如果是個女兒呢?總得有個順嘴的乳名吧?”
陳子逝一笑,下颌輕壓在她秀發上,“娘子大人是不是早已想好了,卻要裝模作樣地來問過我?”
楚弦笑得合不攏嘴,坐起身來與他對視,“若是女孩子,我想給她取個吉利的名字,比如說……無憂。”
“無憂?”陳子逝挑眉,“好名字!那若是男孩子,就叫無忌如何?”
楚弦拍掌笑道:“好啊,很登對的名字嘛!”
陳子逝笑着,再度伸手摟住她纖腰,對着她耳朵輕輕吹了口氣,壓低聲音道:“你若願意,咱們再生十個八個,就叫無憂無慮、無怖無懼、無畏無忌……這些名字都給試個遍……”
楚弦直聽得耳根通紅,信手捶向他胸口,“你胡鬧!”
陳子逝哈哈大笑,任她的小拳頭砸過來,而後一手抓住,“娘子這下可就辛苦——”話語突然停住,他的臉色剎那間慘白下去。
他放開了她,轉過頭去,手捂胸口,低低地咳嗽起來。
楚弦神色亦緊張起來,“大哥,你——是路上着了風寒麽?”便要起身去給他找藥,手卻又被他一把緊抓住。
他抓得如此之緊,好像是溺水者抓着浮木,五指都死死地摳進了皮肉裏。她痛極,卻不敢呻/吟,只得将他手掌反握住,忍淚溫言道:“痛的話……就抓我的手吧。”
陳子逝另一手扶着桌角,身子竟都因痛苦而伛偻成一團,鮮血從唇角滲出,一滴滴掉落在塵土裏。
“這不是風寒——有人傷了你麽?”楚弦急道。她也是武學世家出身,面對這等情狀雖不致惶然無措,可畢竟無計可施,“公公知道麽?到底是誰,誰如此——啊!”
一聲凄厲尖叫,她顫抖着擡起手,但見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竟是剎那間瘦成五根指骨,色作焦枯,緊緊地攥着她!
“大哥!”她大喊,陳子逝突然回頭掃了她一眼!
他的眸色深紅!
這已不是她所認識的丈夫,不是片刻之前還在與她笑鬧的那個翩翩佳公子了!
一陣急急的腳步聲響,陳觀守、楚伯在竹煙的引領下闖了進來,楚伯一見房中情狀,再也顧不得其他,大袖一拂,真氣到處,陳子逝便向後方牆壁重重地摔去!
他摔在牆角,又癱倒下去,瞳仁的顏色雖恢複了正常,口角卻仍不斷冒出鮮血。楚弦低頭一看,自己潔白如玉的手腕上生生多了五條深嵌入骨的爪印,不禁心中驚駭,全身發軟,坐倒在椅子上。
陳觀守奔上前去查看兒子傷勢,眉頭高高鎖起,“這竟是哪家的毒藥,如此暗算于我兒!”言下激憤已極,幾乎即刻要拔劍尋仇,手掌卻不動聲色地拍在陳子逝的啞穴。
楚伯輕輕拍着女兒的背脊,握着她手柔聲道:“弦兒別怕,爹爹在此,誰敢傷你?”又對陳觀守道:“親家老,現在子逝中毒發狂至此,情況只怕不妙,依老夫之見,最要緊的是不要錯傷無辜,再徐圖醫治啊。”
陳觀守看他一眼,心下當然明白,到得此刻,自然是自己的女兒自己疼。當下也嘆口氣,“剛才确實吓着弦兒了,更何況弦兒身帶兩命,總該小心些才是。說不得,只有先将我兒鎮住,再找人來醫了。”
陳子逝圓睜雙眼瞪着父親,口中咿咿呀呀地似要說話,卻什麽也說不出。紅影漸褪的雙眸中,幾乎要流出虛妄的血來。
“丁靈哐啷”,黑暗中好一陣脆響,風離雪顫巍巍地擡起頭,看見郁輕塵帶笑的側顏。
她被如此懸吊在牆壁上已經三日,想來日子還長着。全身痛不可言是必然,但她不會乞饒。透過缭亂的長發,她看見囚室中擺着一張小方桌,桌上有一條薔薇鞭、一把牛角尖刀、一把銀制小鏟、一只銳柄瓷勺和一根長達半尺的繡衣針。
而郁輕塵在這些物事中挑揀了一陣,最終選擇了那把尖刀,巧笑倩兮地朝她走了過來。
“你知道你身上最讨厭的是什麽嗎?”她極盡溫柔地說着,将刀面輕輕貼上風離雪的臉頰,一些亂發飄拂到刀刃上,旋即碎落飄去,可見此刀鋒銳。
風離雪看了她一眼,不說話。
被注視的那一瞬,郁輕塵握刀的手緊了緊。她低聲道:“我當然恨你這張嘴,它總是什麽都不說,總可以讓人氣死……”刀鋒一滑,便在風離雪臉頰割出一條血絲,“可是我更恨你這雙眼睛……你明明什麽都不說,可是,你把一切,都寫在這雙眼睛裏了……段郎說他最喜歡你這雙眼睛……所以……”
她的話音陰恻可怖,風離雪若不害怕那是假的。但當她将尖刀真的比劃到自己眼睛上方時,風離雪反而平靜了。
這個世界這麽多無趣的掙紮,她也早看夠了。恩怨,劫緣,情仇,都夠了。自從陳哥哥抛下她策馬離去,暮野四合之中,她便已知道掙紮無益。
郁輕塵咬了咬牙,凝神屏氣,身形一旋,手中尖刀穩穩遞出,帶起肅穆風聲,直戳她左目!
而風離雪避無可避,竟只将頭微微側過,将左側太陽穴呈在郁輕塵的刀下!
這一刀下去,便不是剜去雙眼那麽簡單,而是直截了當地取了她性命了。
風聲驟停!
郁輕塵的手臂僵硬地停在半空,她半空不及變招,尖刀不得不向上一擡,在風離雪額角劃出一道血痕,然而也就此停住了。
她提勁收刀,胸中氣血翻湧,格外難受。她好一陣氣苦,“你,你便是知道我殺不得你是麽!”扔下尖刀換了長鞭,便不分輕重地往風離雪身上抽打,一連數十下,着着都是重手,黑暗囚室之中,只聞“啪啪”鞭響和她自己氣力難續的喘息聲。
這薔薇鞭之名,實來自于鞭上尖銳倒刺。鞭打本不是什麽重刑,但這薔薇鞭每一落下,必刮落無數衣衫肌膚,數十鞭打過,風離雪已是衣不蔽體,皮開肉綻。但她咬緊了牙,竟然仍是一聲不吭,比之郁輕塵更要淡定。
猛地又聞嘩啦水聲,郁輕塵将桌邊一大桶水潑在風離雪身上!那水滲入肌膚,風離雪才猛然覺痛,這水中竟摻了分量不輕的鹽!鞭傷刺刺疼痛,她終于忍受不住,低低的呻/吟逸出了口。
“你……”她遍身淋漓,猶強自支撐,話音顫抖,“你這又是何苦?我知你心裏……不公平……可是……”
“可是怎地?”郁輕塵提着水桶,目光怨毒地看着她,盯着她的下一句話。
風離雪卻一怔。
這“可是”二字随口而出,之後她卻不知該如何接了。
她總覺自己無辜,江湖上名利傾軋,為她惹來這許多無妄之災;便連段公子這些孽緣牽扯,本來也應與自己無關。可是這一刻她卻說不出口。真的與她無關嗎?她的命運,就真的一塵不染嗎?她就真的沒有做錯過任何事,沒有惹過任何亂子嗎?
她為什麽要去江陵刀會?她為什麽要去段公子家住?她又為什麽要跟陳哥哥私奔?
這麽一想,她心中頓時絞痛起來,竟比方才刺鞭加身更痛得慘烈,瞬息之間,她已昏暈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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