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春盡後

陳子逝毒發後,便被鎖入了陳府後院一間廢棄的柴棚裏。這柴棚原本由栅籬圍成,甚是簡陋,棚中積薪也早已清空,只随便放了一些日常用物而已。然而陳子逝進來後才發現,這柴棚的四面牆壁竟早已用泥磚堆高堆實,棚頂也封住,不漏出任何縫隙,也沒有窗戶,僅在鐵門上留一可開合的小孔用于遞水送飯。鐵門一關,便是漆黑一片。

陳子逝剛被丢進來時,全身酸軟,頭腦昏沉,渾然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而後漸次清醒,府中仆人隔着鐵門給他送飯時,他想問個明白,那仆人卻似聾啞,全然不理。黑暗中無事可做,他偏又睡不着,腦海中翻來覆去地只是想:父親為何要點我的啞穴?這毒明明是岳丈下給我的,這本是我與岳丈二人間的秘密,為何卻是父親來點我的啞穴?父親和岳丈在弦兒面前睜眼說瞎話,如此串通到底要作何打算?他們又到底把我當作什麽了?

想着想着,他總習慣性地往懷中一探,然後驚覺那根梅花簪早已不知被自己遺落何處。一連數十天,黑暗無邊無際,他睜眼閉眼總是一樣,曲肱而卧,面前浮現的總是一張靜默的面容,左頰有一道淺淺的燒傷痕跡,卻盈盈如天上月……她總是坐在窗前,織布,織那好似永遠也織不完的布,有時她會擡頭,好像在等待誰從深宵雪地荷鋤歸來,然後她會為他溫一壺熱酒……

可是那個人,再也不曾歸來。

陳子逝看着她,安靜地看着她,他覺得她的側影那麽美,美得不應該被驚動。他想,如果他便一直這麽看着她,看一輩子,又有何妨?

“喀噠”。

鐵門處一聲脆響,将他從迷夢中驚醒,竟是冷汗淋漓。他擡手擋光,想來已到了用餐的時候,卻不記得這是中飯還是晚飯。卻聽鐵門處一聲極低的呼喚:“大哥!你還好麽?”

他一驚,複一喜,急忙搶到門邊,門上孔隙透出楚弦關切的目光。楚弦将飯盒從小孔中遞進來,看了看四周,方繼續說道:“我擊暈了送飯的老伯來給你送飯,也不能久待……大哥,”她将手伸進小孔,陳子逝溫柔握住,“你還好吧?毒可清了?”

“毒早已清了,你看我現在,可不是好好的?只是你啊,這些天不見,又瘦了許多。”陳子逝嘆了口氣,想拍拍她頭,才發現兩人身隔鐵門,尴尬地止住了手,“你快去跟父親說說吧,我若再傷了你,叫我死無葬——”

“哎!”楚弦伸指輕抑住他話頭,眼裏淚水打着轉,“誰要你發這些誓?我自然會跟公公說的。只是公公出外辦事去了,也不知什麽時候回來,我又沒有鑰匙……”

“什麽?”陳子逝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們什麽時候走的?”

楚弦道:“你前腳進這屋子,他們後腳就走啦。”撫了撫他手背,覺他手掌冰涼,頗是心疼,“大哥,你趕緊吃飯吧,不然涼了……”

“嗯。”陳子逝應了一聲,但他其實并不知道自己在回應什麽。他的腦海一片茫然,他想不通父親到底要去何處,又為什麽在出發之前要将自己關進這個鬼地方?他嫌自己束手束腳麽?還是自己知道什麽事情,讓他不安麽?

心下愈想愈是煩擾,早已将楚弦的手甩開,只是沉思。楚弦看他如癡似呆,幾乎又要堕下淚來,“大哥,你到底有什麽煩心事,跟我說不行麽?是誰給你下的毒,你有沒看清過那人的樣子?這到底是什麽毒,你又知道麽?你什麽都不說,總是把苦自己悶着,我怕,我怕你會悶出病來……”

陳子逝閉了閉眼,幾乎就要放聲大笑出來。誰給他下的毒?他豈止是看清了那人的樣子,那人根本就是他的岳丈,她的父親啊!他為他們做了那麽多……他們為什麽卻要這樣對他……他難道不是他們的子婿嗎?他自己又到底在做些什麽呢?

他搖了搖頭,踉跄着後退了幾步,腳一掃便踢翻了飯盒子,痛苦到極致反而冷冷地笑了,“你去告訴你父親,說我要出來,我手上有一件他們都不知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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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去找我爹的,大哥,他現在就在家中,大哥你不要急……”楚弦自與他成婚以來,從未見他如此沉郁而決絕,心下有幾分恐懼,“你便是不說,我也會去向他讨要鑰匙……”

“不是讨要!”陳子逝又搖了搖頭,聲音低而決絕,幾乎要哭了出來,“他放我我也要出來,他不放我我也要出來!你便告訴他,他不給我開門的話,我要他相思門在江湖上從此顏面無存,永遠擡不起頭來!”

楚弦臉色剎地蒼白,幾滴淚珠猶自挂在眼睫。她咬唇沉默片刻,終于不知該說什麽好,倉促地“嗯”了一聲,立刻掩面奔去。

遠遠地,他聽見她不能自抑的哭聲。

然而僅僅三天之後,陳觀守和楚伯竟然便已來到了陳子逝的面前。

陳觀守用鑰匙打開了鐵門,室外強光射得陳子逝好一陣不适。模糊的光影裏,他站起來,努力辨別出父親、岳丈的身形,妻子在門邊楚楚地站着,不敢靠得太近。

“父親,岳父,你們來了。”他喚道。為人子婿多年,他從來不是不講禮貌的人。

陳觀守捋了捋胡須,點頭道:“看來你身上的毒已清了,這便可以出去了。”

陳子逝微微一笑。毒清了?他一沒服解藥二沒看大夫三沒換真氣,毒便這麽清了?世上哪有這麽兒戲的毒藥?

楚伯爽朗地笑了笑,上前幾步,拍拍他的肩,“好女婿,可受夠委屈啦。還不快去洗個熱水澡,不然可臭——”

話音戛止,卻是陳子逝趁他說話,肩頭一沉,便從他手底滑過,腳踏卦位,兩步已至門邊,右手直接扣住了楚弦的喉嚨!

這一下變生肘腋,二老均是料想未及,而楚弦本來正為丈夫脫困欣喜着,哪裏防得到丈夫竟要掐斷自己的脖子?她被勒得臉頰通紅,口中要說話卻只發出“呃呃”之音,不明所以的淚水打濕了丈夫的手背。

“你,你個孽障,你要做什麽?”陳觀守大怒,就待搶上強攻,卻被楚伯拉住。楚伯看女兒極是難受,向陳子逝求懇道:“有話好說,你先放了弦兒行不行?你大概是被關得苦了,不要任性……”

陳子逝嘆了口氣,英俊的眉眼染着幾分紅塵倦意,“父親,岳父,孩兒也是迫不得已。孩兒有幾個問題,不問清楚,死不甘心。”

“哼!”陳觀守将兩手一背,氣憤地轉過臉去。

楚伯道:“你要問什麽?”

“第一,你們這一個多月,去了什麽地方?”

“告訴你也無妨。”楚伯将雙袖一攤,“你父親去了一趟東海,好在路途不遠;我自是在這裏守着弦兒。”

陳子逝轉向陳觀守,“第二,你去東海做什麽?”

“這……”楚伯的話頭被陳觀守截斷:“子逝,你這樣逼迫長輩,已是大逆不道,我本沒做什麽虧心事,也不怕告訴你。但我說了以後,你務必放開弦兒,并好生向我們三人道歉。”

陳子逝沉默不語。

陳觀守大皺其眉,冷聲道:“我去東海,乃是為十餘年前慘死東海的一位朋友收屍。我是月前才知那朋友當年死亡所在,想因為我疏忽,致使他的屍骨長年曝露海灘,心中實在不忍,所以馬不停蹄地趕去辦這件事。”

陳子逝眸中的光亮緩了緩,扣着楚弦咽喉的手指也略松開了些,“那麽……第三個問題……你們……”太陽穴忽隐隐作痛,他強力忍耐,續道:“你們把阿雪……風姑娘,送到了何處?是不是寒衣教?”

楚伯看着對方指爪下泫然欲泣的女兒,話音隐痛:“子逝,直到今日,你還放不下那個妖女麽?你可知你回來之前,那姓段的還來府上好一陣惡鬥……”

陳子逝頭痛欲裂,卻不願被他們看出,只聲音低了幾分,“孩兒……孩兒在風夫人臨終之前,曾立重誓……一定要……保護風姑娘周全……你們既不願賜告……孩兒……這便去找她。”

他拖着楚弦走出這柴棚,離二老遠開幾步,放開了楚弦。楚弦轉過頭來看着他,神色凄然,“大哥,你……”

他看着她,許久,輕輕嘆了口氣,終是移開了目光。他開口,話音輕如夢幻:“我對你不起。”

“不不,大哥你不要如此說……”楚弦哭道,伸手去抓他衣袖,卻被他不動聲色地避開,“我知你心中為難,你沒有對不起我,你只是心事太重了……你若是喜歡風姑娘,娶她進房便是,我……我也沒有關系的……”

陳子逝的身形僵了僵,但聞楚伯一聲斷喝:“弦兒別說了!沒的丢我楚家的臉!”楚伯三兩步上前護住女兒,對陳子逝啐了一口:“你要去便去,去了便別再回來!我楚家最恨三心兩意之人,你如此待弦兒,咱們便恩斷義絕!”

陳子逝全身一震,然而卻後退了三步,衣擺一掀,便徑直向楚伯跪了下去!

“岳父在上,孩兒忘恩負義,寡廉鮮恥,此後恐怕……”他扶了扶額角,聲音漸漸低回,“恐怕不能再服侍岳父左右……我……我辜負弦兒,罪該萬死……”

便即起身,抖衣而去!

“孽障!”沉默許久的陳觀守突然大吼,一掌遞出,須發怒張,“老夫真恨不得你從沒來過這世上!”

掌挾風雷,便直襲陳子逝背門要害!

“不要!”楚弦突地凄厲喊叫,整個人都撲上前去,擋在陳子逝背後,竟是要以自己胸膛生生受下這一掌!

陳觀守見狀大驚,掌風急收,偏帶向外,卻還是重重擊在了楚弦肩上!

楚弦倒地,楚伯驚駭莫名地奔上,卻見她裙角漸漸流出鮮血,愈來愈多,仿似綿延無盡……二老都知是孩子要早産,陳觀守慌張去喚仆婦,楚伯抱起她身子便往房中走去。

楚弦微微睜開沉重的雙眼,只輕輕喚了一聲:“大哥……”便暈了過去。

話音溫柔似水,一如初見。

初見……初見時她在吟詩,他在看着她。她記得她吟的只是殘句——

“北窗舊竹短,南窗新竹長。此君本無心,風月不相忘。”

然後他微微笑着,對她說:“姑娘吟的好詩,只是為何如此清寒?”

大哥,大哥,你從來只是問我涼熱,可你自己心裏究竟如何,卻并不說與任何人知曉。我想,也許只有那個風姑娘才懂你吧?如果她懂你,那你把她娶進來,就可快樂一些,我便是受點委屈,又有什麽關系呢?

可是,大哥……我怕只怕,即使是風姑娘,也不能懂……你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松風陣陣,三兩桃樹已枯殘,蒼穹如鉛,沉沉地壓下來。

陳子逝站在這逐漸冷透的院落中,不久,天下起了雨,淅淅瀝瀝,淋得他全身濕透。他呆立半晌,突然轉身,一個縱躍,便翻出了院牆。

大雨傾盆。雷電交加。

狂暴的風雨之夜,陳府又誕生了一個女孩,取名無憂。

楚弦抱着這個早産兩月的孩子,臉頰輕輕貼在她皺巴巴的小臉上,淚如雨下。

作者有話要說: 楚弦吟的詩是陳與義《題劉路宣義風雲堂》中摘的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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