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離合眼

“前輩,前輩您慢些!”好幾個苗家少年氣喘籲籲地追着一個老乞丐,滿山谷跑來跑去,那老乞丐身法如鬼如魅,幾個武功粗淺的少年如何追趕得上?但這山谷四面封閉,各處把守的卻是高手,而且老乞丐每一和守衛動上手,那些守衛便會搖響鈴铛,鈴聲格外刺耳,片刻之間,他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會出現在他面前。

“七郎,我好不容易把你救醒來……”郁歡看他捂着腦袋又跑了開去,目含無奈,“你便待上些時日又有何妨?”

老七睜大眼睛,猛搖頭道:“不成不成,老叫化這輩子最不想見的人就是郁教主,最不想待的地方就是寒衣教,你不放老叫化走,老叫化就自他娘的盡——”說着搖頭晃腦地後退,直退到了白羽淩霜花叢中去。郁歡一見大驚,喊聲:“七郎!”縱身出去,袖中飛出一條白練,瞬息卷住他腰身,将他甩了回來。她心急之下,出手也未量輕重,這一摔可摔得老七哼哼唧唧,痛不可言,口中污言穢語滔滔不絕地罵了出來。

近三十年未見,她心中始終還存留着他當年白馬銀槍的英武模樣,哪知今日他頹唐如此,竟似連武功也泰半忘了?他罵的多是洛陽土話,她也聽不太懂,只是怔怔然上前一步,他立刻又爬着遠開她幾步。她心中一酸,一跺腳道:“你,你昏迷時還明些道理……怎麽一醒來,你就,你就……”

老七揉着摔疼的屁股哼哼道:“你不讓老叫化出去玩,老叫化都快被悶死了!這世上有意思的人太少,老叫化想去找小叫化,你幹嘛要攔着老叫化?”

郁歡呆了呆,便反應過來他說的“小叫化”應是段平涼,他念子心切,也可理解。但她好不容易才将他帶回自己身邊,如何能輕易放手?“你放心吧,段公子不日就會趕來此間,至于他想不想見你,那就是他的事了。”她努力把沙啞的聲音放得柔和,卻顯得更加詭異了幾分。

老七将眼一瞪,“你放屁!小叫化要是來,一定會來找老叫化的!”搖頭晃腦地得意一陣,“我告訴你,小叫化武功蓋世,到那時候,你們想擋也擋不住,他一定會把老叫化帶走的!”

郁歡冷笑一聲,段平涼那小子武功蓋世是絕不見得,恐怕他來了也并不打算把老叫化帶走。“我設下天羅地網,段公子怎麽可能出入自由?何況姓風的小丫頭還在我手中,他敢怎麽動彈?”

老七撓了撓頭,“你說的有道理……那個姓風的小丫頭,是誰?是小阿雪嗎?”

郁歡一皺眉,也不知老七怎麽會認識風離雪,當下只哼了一聲,并不作答。老七莫名其妙地樂了,拍掌大笑:“好小子,好小子!感情用事,我輩中人!”

這一句話卻讓郁歡惱了,想到自己三十年來苦楚,手中匹練不自禁便向他身上抽去,“你這個臭叫化——”匹練卻突然被老七伸掌卷住,老七身形急旋數圈,便将白練在身上纏了數圈,白練越纏越短,最後,老七突然一伸臂,便抱住了她!

她的手掌猶與白練相連,只得随白練一道,抱住了老七的背。

這一刻,兩人竟呼吸相貼,四目交注。

老七看着她,目光忽然深邃了下去,她覺得自己好像一顆石子,輕率地投入了萬丈深淵,便那樣墜落下去,永無盡頭地墜落下去。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瘋瘋癫癫的老叫化,而就是她的七郎,槍挑盛世、馬踏桃花的白馬銀槍別七郎!

老七看着她許久,忽然嘆了口氣,手上松開白練,也放開了懷抱。她竟有些失望,踉跄地後退半步。老七背過身子,蹲下來,摘一根草莖放在嘴裏叼着,懶懶道:“小叫化是我兒子,你已知道了吧?”

“嗯。”她沒想到他不說別的,偏說如此煞風景的事情,興味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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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無論如何,是我不對……”老七輕輕道,“你該恨我才是。”

“恨你?”郁歡怆然一笑,“我如何恨得起?”

“可你不該與郁畫母子為難。”老七搖了搖頭,“我也很久沒見過郁畫了……當年,她生下平涼,卻忽然失蹤,我找遍三山四海都找不到……想我們三個,最後都是孤苦伶仃,你又何苦……”

“你想知道郁畫怎樣麽?”郁歡眉頭一挑,不等他答話便猝然道,“她死了!”

老七愣住,兩眼不甘地睜大,好似突然湧溢出無窮無盡的悲痛的浪,裹挾着她,沖擊着她。半晌,他将口中草莖吐出,長長嘆了口氣,“天命有窮有通,壽數有盡有終,那也怨不得誰……”

“要是我死了,恐怕也不過天命所歸吧?”郁歡冷冷道。

老七擺了擺手,并不回答,搖頭晃腦地往回走去了。

“風姑娘?”

黑暗之中,一個陌生的滄桑男聲透過重重暗壁傳來,風離雪微怔擡頭,然而對面壁上鑲嵌的懷夢金樽發出幽幽的藍光,無形間又迫得她低下頭去。這囚室也不知是在寒衣教中何處,暗沉得連一絲天光也透不進來,那個呼喚的聲音也仿佛是隔了千重萬重雲水般飄渺難尋。

忽然幾聲悶哼,一陣風過,十餘名守衛竟一一被來人打暈。然後是鑰匙聲響,牢門轉動,穩重的腳步踏了進來。

“風姑娘?”來人又喚了一聲,風離雪此時已知他是友非敵,想應聲,多日未進水的喉嚨卻沙得說不出話來,只得将手抖了抖鐵鏈,“哐啷”響了一陣。來人聽到鐵鏈響動,幾個縱步便來到她身前,關切道:“風姑娘,還好吧?你能走嗎?”

借着懷夢金樽的藍光,風離雪努力辨別來人樣貌,他看上去三四十歲,劍眉星目,氣度疏朗不群,只是衣衫頗為髒污。她想了好久也想不出他是誰,但見他露齒一笑:“風姑娘,太久不見,你果然認不得老七啦!”

老七?

這一下相認,當真是又驚又喜。風離雪當初只是一瞥,老七又在睡中,老乞丐衣衫褴褛,她哪裏看得清形貌。風離雪只覺老七就像一個和藹寬容的長輩,全身緊繃的弦忽而放松下來,朝他輕輕一笑。

原來老七日間與郁歡争鬧,抱着她時特意從她懷中偷出了鑰匙,便是為了來救這位幹系重大的風姑娘。兒子的眼光總不會錯的,他才不要一個死透的兒媳婦。

風離雪一笑之間,卻又被那藍光閃了眼睛,格外疼痛地轉過臉去。老七不解,回身見到懷夢金樽,皺了皺眉,“這玩意兒可有點眼熟。”撓頭道,“總之寒衣教裏就沒有好東西,不若毀了它。”便将懷夢金樽從壁上摘下,掏出其中燈芯,扔地上狠狠踩了幾腳,剎那間整個囚室都暗滅下去。

“前……前輩……”風離雪終于能說出話來,嗓子卻依舊沙啞如刀割。老七忙擺手道:“你別忙說話,我去拿水給你喝。”便往外走去。

不一會兒,老七回來,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捧着水碗。他喂風離雪喝下水,而後細細查看風離雪的鐐铐。他沒有帶兵刃,只能寄希望于找到開合鐐铐的機關了。

“前輩……”風離雪潤了潤嗓子,低聲道,“機關似乎在那邊,我上次看到郁輕塵在那兒待了很久。”手指了一個方向。老七去看,果然有一個緊嵌在牆壁裏的小閘,然而閘柄竟已被齊根削去,深入牆壁中的部分是怎麽也拔不動的了。老七暗罵一聲,掌運內力,蠻橫地一推,頓時灑灑然飄落無數灰塵碎屑,這牆壁卻紋絲不動。老七拍了拍灰,對風離雪道:“風姑娘,你放心,老七一定能救你出來。”

風離雪微微一笑,“承蒙……前輩大恩,這機關……一時半會若是不能開啓……寒衣教的救兵只怕便要來了。阿雪被囚事小,若……若累了前輩……阿雪可就不安了。”

“廢什麽話。”老七嘟囔道,“外頭那些人都被我打死啦,死人還怎麽搬救兵?”

風離雪輕聲道:“前輩……阿雪先師有幾句話,要阿雪見到白馬銀槍別七郎時,一定帶給他。”

老七一聽大驚,猛地擡起頭來,目光炯炯如炬,“你說什麽?你師父是誰?”

“先師……斷情刀……郁畫。”

剎那之間,老七已搶至她身前,緊握住她胳膊,“她要說什麽?她要對我說什麽?”那目光急切地凝注着,好似便要凝出血來。

“她說……她說,”風離雪胳膊被他抓痛,輕輕地吟了出來,“昨夜見君子,風來月上時。元知都是夢,不敢問相思。……先師只留下這二十字遺言,便……仙去了……”

老七呆住,“這,這他娘是什麽意思?”放開她手,卻拼命地抓撓自己的腦袋,“什麽意思?什麽意思?什麽意思?”

他突然坐倒在地上,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兒一般捶地大鬧起來,“元知都是夢,不敢問相思,元知都是夢,不敢問相思,畫兒,畫兒你怨我是不是?你怨我負了你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我到處在找你,我找了你快三十年啊!”說到痛處,他突然大哭出聲,渾不管此處還有一個亟待救援的晚輩,哭得掏心掏肺,全不知天地日月。

風離雪嘆了口氣,“前輩,阿雪想,您與先師之間,必有一樁重大的誤會。”

“什麽誤會?”老七哭得紅透的雙眼突然圓睜着看向她。

“你可知道……我是在洛陽空蒙山後的淚痕崖之下,遇見先師的?”風離雪輕輕道,“阿雪第一次見到先師時,她便已是雙腿皆斷,心如死灰了。”

風離雪還記得,師父向她訴說往事時的表情。

師父是個溫婉無争的人,即使往事都零落不堪,她也只有無奈,而從未怨恨。她的眼神那麽深,深得好似望進了另一個洪荒宇宙,在那裏,沒有仇恨,沒有屈辱,沒有錯誤的愛情,沒有經年的遺憾。這樣的欺騙,讓她平靜。

當年郁歡離開,郁畫和別七郎成為眷屬,兩年後,郁畫十月懷胎産下一子,三口之家愈加和樂融融。然而有一天,七郎出門去了,洛陽這一個小小院落裏,迎來了一位暌違已久的客人。

郁歡。

她又來了。

而這次,她是算好的。她知道七郎不在家。她花言巧語将郁畫誘引出去,郁畫将孩子寄養在鄰家,便跟着她上了空蒙山。

空蒙山上,淚痕崖旁,郁歡告訴妹妹,自己已繼任寒衣教教主,而七郎為了和寒衣教聯手,早已背叛了妻兒!

聯手?聯手做什麽呢?郁畫初時還不相信,七郎明明早有退隐的打算,怎麽又會為了名利再入江湖風波?然而郁歡告訴她——

為了聯手搶奪風淵、雪涯,至尊二劍。

當時,風淵劍随沈碧蘅墜落斷崖而隕,雪涯劍仍佩在四海漂泊的謝風淵腰側,經過千裏雪峰一役,中原碧野樓覆滅,西域玉蘿宮亦隐去,江湖舊勢已去、新勢未起,确是建功立業的好時機。

但郁畫仍是不信,七郎向來使槍,二劍再好,又與他何幹?

兩人争鬥起來,郁畫心中疑團紛纭,雖有斷情刀在手,亦只取守勢,而郁歡卻每每欲置之于死地。終而郁歡将郁畫逼至懸崖邊,一掌将她震落下去!

風離雪閉了閉眼,輕聲道:“先師的腿,便是這樣摔斷了……當我掉落淚痕崖時,她已在崖底居住了二十七年,這二十七年她是如何過的,我也并不知詳……先師也曾向我說起過她的考慮,她說,為何偏到那一天,七郎便出門去了呢?”

老七聽完,傻在當地,怔怔地重複道:“為何偏到那一天,我便出門去了呢?”

兩眼生生地流下淚來。

“為何偏到那一天,我便出門去了呢?”

“別七郎!”

一聲中氣十足的沙啞叫喚,令牢中兩人俱是全身一震。老七和風離雪對視一眼,知道郁歡終是找來了。

“風姑娘,”老七忽然好像恢複了過來,冷靜地道,“尊師可是壽終?”

風離雪看着他,點了點頭。

“好!”老七縱聲長笑,一躍而起,飛步奔了出去。直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她猶聽見他不絕的笑聲,凄厲如鬼,慘怆如泣。

浮雲随風,零落四野。仰天悲歌,泣數行下。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夜”一詩是原創。。捂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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