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得不得

原來老七當時救風離雪而不成,被郁歡追至,郁歡怒極,将他徑自投入了鐵牢。

見到老叫化,段平涼立刻皺眉後退,環顧四周,原來這第二十二牢名為“離”,離卦為火,此處滿壁遍地皆是桐油,唯一的幹燥處乃是壁上的燭臺,燭火燃作詭異的碧色。鐵牢的門鎖與燭臺相連,若有人強行推門,蠟燭傾倒,這不到三丈方圓的囚室便成火海!

段平涼看看那燭臺,又看看滑溜溜的地面,摸了摸鼻子道:“你還是讓郁大教主來救你吧。”說完便要離去,老七突然大叫一聲:“吃裏扒外的小兔崽子,你知道老子為什麽被郁歡關起來?”

段平涼竟然笑了笑,“我吃裏扒外,也好過你始亂終棄。”

碧瑩瑩的光影中,這一笑寒涼刺骨,仿佛外界的風透隙而入,令老七猛地打了個寒戰。“小子,你……誰告訴你的?郁歡麽?”

段平涼仍只是笑,不說話,眼睛望向黑暗深處。

老七沉默片刻,緩緩道:“過去的事情,我也不和你多說,總之,都是我的不對……”

段平涼忽冷笑一聲,“當然是你的不對。”

老七重重嘆了口氣,眼珠子轉了兩轉,“你是來找阿雪那丫頭的吧?”

段平涼驀然擡頭,沖至鐵欄前,“你——”忽又放緩了語調,桃花眼微微眯起,露出審視的精光,恰似一只狐貍,“你想讓我救你出去,就拿阿雪來騙我。”

老七反而放輕松,聳了聳肩,努嘴道:“信不信由你。”

段平涼哈哈一笑,“就算你真的知道她下落,我又哪裏需要你的指引了?我一個人也能找到阿雪。”

老七一擡眉,那神态與段平涼自己竟是驚人相似。“你說活的阿雪還是死的阿雪?”

段平涼死死盯視着他。

許久。

而後,他突然出掌,直接掃向壁上的燭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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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臺跌落,桐油驟燃,大火頃刻飛起!

而段平涼,竟徑自施施然離去!

老七又急又驚又怒,在牢裏哇哇大叫:“臭小子,你想害死老子嗎?你個不認親爹不識王法的混賬,你要跟爺爺玩什麽把戲?”雙手絕望地推拉着鐵門上黑沉沉的欄杆,不住向外叫喚,然而——

“吱嘎”一聲,鐵門竟自己開了。

遠遠地,他聽見段平涼那渾小子冷淡得讓人想抽死他的聲音:“老子玩的把戲,叫做開鎖神功。”

大火燒來,一片紅光之中,老七往外飛跑,一邊咬牙對那邊大罵:“你奶奶的,你敢在老子面前自稱老子,你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啊——”腳下猛停,他差點撞到了段平涼的身上。

大火從身後咆哮着燒來,段平涼面前卻是六道一模一樣的鐵門。無論他走入哪一扇門,大火席卷而來,他都不可能再回頭;如果他走錯了,那麽,阿雪就會被燒死。

老七撓了撓腦袋,“我走過,跟我來!”即刻向左數第二扇門沖去,段平涼立即随上。

陰濕的牆壁,生滿青苔。

牆上的四只鐐铐,還随着鐵鏈晃動着。

地上,有一把牛角尖刀。

伴着若隐若現的火光,段平涼看見,刀上有血。

血,從刀刃流下,在黑黢黢的地上彙成一條淺淺的溪流,汩汩向外流去……

老七看着這滿地狼藉,神情哀痛,低低地道:“阿雪姑娘這下定受了重傷,咱們可得趕緊——”

段平涼已經走了。

他已經說不出話,也無法思考,他只知道沿着這條血的溪流走下去,要麽讓他被燒死,要麽讓他見到她。

這是多麽簡單的選擇啊——為什麽他之前就從來沒想到過呢?

這許多鮮血,都随着地勢流入了地下陰河。大火已蜿蜒燒至他身後,空氣裏煙塵增多,愈加窒悶,段平涼捂住口鼻一路低身行到河邊,徑自跳下了河去。

這河水也不知在地底流了幾千幾萬年,從來沒有見過陽光,冷得像冰,冷得像世人的眼,冷得像他此刻的心。他也不知哪邊是出路,只是茫然地沿水波潛游着,漸漸河道變窄,四周愈黑,他覺得身上滑膩膩的,好像有上百條蛇在蠕動——

沒錯。就是有上百條蛇在蠕動。

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他已經無法再前進了。

他的前方有一道鐵門,雖然是生鏽的,但卻毫不留情地攔斷了他和……阿雪。

阿雪就在這鐵門之後,半身浸泡在水裏,雙手綁縛在河壁上,無數條小蛇在水面和水底游來蕩去。她的頭微微傾斜着,一雙幽深的眼眸緊閉,好像死了一樣。

他忽然發現,他真的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見到阿雪了。

他好想她。

“阿雪!”他急急地喚她,她的嘴唇好像動了一動,卻沒有發出聲音。他拿出一根烏金絲将鐵門的鎖捅了捅,鐵門應聲而開,他一步一步挪過去,解開綁縛她雙手的繩索,她突然就倒在了他的懷裏。

真的,就像死了一樣。

她的臉色蒼白,濕漉漉的長發披在肩上,眼底隐隐還有血痕,像是嫣紅的淚。她的軀體在他懷中是那麽輕,輕得好像只剩下了一縷魂魄,在這地底哀怨地徘徊着。

他橫抱着她冰冷的軀體,不讓她沾到河水與小蛇,繼續往前走。他走了不知多久,好像有一整個生命那麽久,終于,他感覺到河水漸漸地淺了,前方隐約有光亮了。終于,他看到了河岸——

不,這不是河岸。

這是河水的源頭,在山石之中的一點泉源。泉源之旁苔藓密布,隐約若有微光。

他終于走上幹涸的地面,向着那光行去。

那是一盞油燈。

一盞普通的油燈,泛着昏黃的光,好像舊夢裏的布景。

他走出山洞,看到所在是半山腰的一處懸崖,其時黎明将至,月光微茫,這盞燈就在郁輕塵的掌間,發出清渺的、遺世獨立的光。

他拖着已經力竭的雙腿,走上了這一小片空地,将阿雪小心翼翼地靠着山壁放下,而後一點、一點地轉過身,擡起頭,喃喃道:

“你到底要怎樣,才肯放過她?”

郁輕塵的身旁是一副棺材,手底是一盞油燈。

她不知道,為何他只看見她的油燈,卻沒看見她的棺材。

所以她寂靜地笑了笑,那笑容猶如寂靜紅塵裏一朵寂靜凋謝的花。“也許,到我死的時候,我就放過她了。”她的聲音還是那麽美麗,像月光一樣美麗,每一個聽到她聲音的人,都會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段平涼也多麽希望自己在做夢。

“我低估你了。”他的語意淡淡的。愛笑的段郎,在她面前,卻好像從來不笑。“我若早知你敢這樣折磨阿雪,我在歸雲山莊時就該殺了你。”

這樣一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來,卻那麽自然,好像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沒有咬牙切齒,也并不面紅耳赤,他還是青衣蕭索長發散落,像是誤入此間的江湖浪客,在對她說“姑娘,在下唐突了”。

“我說過,我不喜歡她。”郁輕塵也并不激動,說話慢慢的,很是耐心,“你只是從來不把我說的話當回事罷了。”

“我現在殺了你,總還不遲。”段平涼說。

郁輕塵眸中凄厲光芒一閃而過,左手一翻,突然現出一把匕首,在自己右手腕脈上狠狠劃下!

段平涼大驚,縱身搶上,抓住她左手,卻已來不及了。

他終于紅了眼!

“你瘋了嗎!”他終于吼出了聲!

他立刻撕下了自己衣襟,為她手腕包紮——

郁輕塵看着他忙碌,嘴角微微地笑了。

“原來,你……還是關心我的啊。”她輕輕說道。

這就不枉她……不枉她等了他十二年。

那麽多光陰裏的那麽多恥辱的掙紮,那麽多無望的癡纏,在最初的最初,也只不過是想換他一句關心的話,一個關切的眼神,如此而已吧?

讓自己卑微,難道也是罪過麽?

但見段平涼頭也不擡,冷冷地道:“你這樣就死,未必太便宜了。”

她抿着嘴唇,看着鮮血從自己腕脈上不斷流出,一層層濡濕青布,她的目光漸漸灰暗了下去。“你知道什麽是獻祭傩神麽?”

他的臉色更白了。

“凡是祭祀,必有祭品,傩神的祭品,是處子身。”她說,“我是教中聖女,從出生起,就已準備好了這一日……”

他的桃花眼中,似乎有微光輕泛,“你還是處子?”

她微擡首,凝注他許久,許久。她的眸光漸漸變得溫柔,溫柔得像是舊日的幻影。“段郎……”她忽然柔聲喚他,兩個字,低沉得仿佛一生喟嘆,“段郎多情,我今日方知……”

段平涼不說話了。他很累了,他好像直到這時才感覺到自己很累。他想躺下去,睡一覺,也許醒來,也許不醒來,管他呢。他搖搖頭,又搖搖頭,後退了幾步,郁輕塵哀哀地看着他,忽然低低懇求:“段郎……你帶我走……好不好?”

段平涼一怔,“帶你……走?”

她看着他的眼睛,只這一對視,她便知道自己的絕望。她的手輕輕撫上身後的棺材,“我不想死在這裏……段郎,如果十二年前,我向你如實相告,然後求你帶我走……一切,是不是會不一樣?”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然而現在,我再求你……你卻已……愛上了別的姑娘……”

她的眸光那麽哀傷,哀傷得令他不忍再看。他不是個心軟的人,但現在忽然橫亘于前的是那十二年的溫柔呵,他有些無措,一轉頭,卻看到昏迷的阿雪,她全身濕透,無意識間突地打了個寒戰,卻仍未醒來。郁輕塵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眼神漸漸變得怨毒而絕望。

她幽幽的話音依舊徘徊不絕,而黑幕之中,突然降下一只巨大的鐵籠,将段平涼整個罩住!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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