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夢如夢

“你小子跑那麽快幹嘛——”老七從河水中探頭出來,卻突然愣住——

他看到一只巨大的鐵籠子,段平涼在籠子裏怒罵籠外的人,而籠外的人就是郁歡的那個漂亮侄女——

他順着段平涼的目光看向郁輕塵,忍不住心頭一咯噔。

他,從來沒見過那麽冷酷的眼神。

冷酷得好像……好像郁歡當年離去的時候。

“來得正好。”郁輕塵輕輕地笑了,忽走到崖畔揚聲道:“姑姑,你可看夠了沒有?”

老七一愣,也随之往下看,才發現這懸崖之下竟然就是那片種滿白羽淩霜的山谷,而郁歡的小木樓,自然就在他們腳下的崖壁上。

但聞一聲輕哼,一個身影飄飄然飛落在崖上,眉目優雅,紫裙映月,正是郁歡。

老七笑了,“歡兒,你既然來了,咱們也就好商量。你要怎樣才肯放了我兒子兒媳——哎哎哎,女孩子不要這麽粗魯!”談笑之間,他已制住郁輕塵揮來的一掌,猶自呶呶不休。

郁輕塵面色鐵青,聽到“兒媳”二字時便已忍受不住,直接動手了。郁歡緩緩走上前幾步,緩緩地道:“七郎的功夫似乎還沒有落下。”

老七笑道:“比之當年,确是不如了!”

郁歡靜靜地看着他的眼睛,不知為何,這一次,他似乎不敢與她對視。天邊漸漸地露出了魚肚白,晨風蕭疏掃過荒涼斷崖,郁歡的眸光靜而深,似一潭幽幽的水。“七郎一定要這樣一直拉着我侄女的手麽?”她冷靜地道。

老七一怔,立刻丢下郁輕塵的手,雙手高舉道:“天地良心,我是好人!”

郁輕塵一得脫身,立刻閃身欺近昏迷的風離雪,一把匕首徑自擱上了風離雪的咽喉。“你再動一下,就沒有兒媳婦了!”

老七睜大雙眼,“你……你也太狡猾……”

但見那匕首正是名馳天下的秋水匕,水波搖曳的刀身如美人驚鴻一瞥,如果飲血,那定有無限風情蕩漾開去。風離雪受此震動,悠悠醒轉,眼前卻猶是一片模糊。她微微張了張唇,還沒有明白發生了何事,已首先感受到頸間的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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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嫁給我吧。”

忽然,一個平平淡淡的聲音,平平淡淡地響起,在這靜默的懸崖上,在這寂寥的黎明時。

聲音來自他們的身後。段平涼斜倚着鐵籠的欄杆,青衫濕透,長發猶帶着水漬,但表情卻是滿不在乎的樣子,淡眸安然地看着郁輕塵。

他好像永遠都這麽潇灑。

就好像片刻之前,在寒衣教的地牢裏,他那脆弱的執念都是虛假雲煙。

郁歡呆住。

老七呆住。

郁輕塵呆住。

只有風離雪,動了動眼睫,想坐起卻不能,雙手摸索着低低喚了聲:“段平涼?是你嗎?”

段平涼全身一震,眸中的星芒霎地破碎了,卻依舊不去看她。

郁輕塵反應過來了。

她咬住嘴唇:“我只騙過你一次,你卻已經騙我兩次了。這是第三次嗎?”

“你敢賭嗎?”段平涼溫柔地笑了。

郁輕塵猶豫了。

他這孤注一擲的一問,竟讓她失措。

嫁給他?

這是她從來沒有想象過的前景。她一時不太能适應,然而這前景卻自在誘惑着她,像一幅太平盛世的卷軸,招引着她走進畫裏去。她看着他的眼睛。

她最大的錯誤就是,此刻她竟然看着他的眼睛。她明明知道,自己會墜落下去的。

就是這一猶豫。

老七等的就是這一猶豫。

他左手狠命将風離雪往自己身後一拉,右手将郁輕塵手腕一折,“哐當”一聲,匕首脫手掉落。郁歡見狀大驚,立刻上前搶攻,老七将郁輕塵推開,便來與郁歡拆招。

一招一式,都是三十年前舊模樣。

郁歡冷笑道:“原來七郎長進得并不多。”

老七不答話。

但他手下加力了。

招是舊招,一轉身一拂袖間,仿佛還是當年互相喂招時那缱绻流連的眉眼。人亦舊人,那令她眷戀畢生的容顏依舊冷定如山,劍眉星目,長鬓薄唇,永不潦倒,永不敗落。

這匆匆流過的三十年,莫非都不過黃粱一夢,當兩人醒來時,還可見尚未散盡的炊煙?

然而,情,已非舊情。

人生路千回百轉,有的人還沒有變,有的人,卻已經變了太多了。

四十招如流水而過,心懷滞念的郁歡終究拼不過她的七郎,終于,老七凝神一掌,将她震落懸崖!

郁歡睜大秀目,死死地望着他。

她完全不能相信,老七竟要置她于死地。

所以,她留給老七最後的目光,就是這樣的驚詫而絕望。

紫色裙袂翻飛如亂舞的紫蝶,嘩啦啦跌落山崖去。那麽美的紫裙,就像最初的最初,大雪漫天漫地,他眼中唯一所見的那樣。

“歡兒……”老七喃喃,“這是還給你的。”

郁輕塵亦大驚,奔到崖邊張望,只見郁歡的身體被白羽淩霜花叢托住,衣發淩亂,生死不明,如一只斷翅墜落的紫蝴蝶。不知為何,內心深處,她竟感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她死了啊……終于死了呢。

那麽祭傩大典,到底還要不要繼續呢?

養育自己二十幾年的姑姑慘死如此,郁輕塵心裏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這樣,輕飄飄的,像抓不住的流雲。

但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她回身瞪了老七一眼,再也不看段平涼,徑自離去了。

他們這才看到,原來懸崖邊還有一條荒草掩埋的小路,可以直通到山下去。

老七撓了撓腦袋,繞着籠子走了好十幾圈,卻怎麽也不得要領。段平涼卻仍然是潇灑地倚着欄杆,道:“老叫化你這麽蠢,當然不知道怎麽打開它,對不對?”

老七雙眼一睜,“難道你知道?”

段平涼道:“我才不想出去。”

老七傻了,“你說什麽?”

段平涼道:“我夫人自然會來帶我出去的,要你幹着什麽急。”

老七張口結舌,“你你你……你真的要娶她?”

段平涼悠悠地看了一眼後方的阿雪,又悠悠地收回了目光,“你只管把阿雪帶走,越遠越好,我夫人發起脾氣來,我可不會幫你們了。”

老七看了他許久。這個孩子,明明是自己帶大的,可是自己卻好像從來沒有懂過他。他這是要以身做餌,護阿雪平安遠離險地麽?為何不能明說,而一定要用這種傷人的方式呢?人生那麽長,為什麽他卻好像已經歷遍紅塵,那麽淡定,而那麽疲倦?

老七終于只是嘆了口氣。

他去扶起了風離雪,關切地問:“阿雪,你好些沒?能走嗎?”

風離雪皺了皺眉,目光漸漸凝聚起來,“是老七麽?我剛才聽見段公子——”

“我在這裏。”段平涼忙道,“你聽老七的,跟他走。”

風離雪靜了靜,漸漸擡起頭,望向他。晨光如片羽,他懶懶散散立在這黎明的高崖上,刻下一痕清澈如梨花白的剪影,長袖帶風,呼嘯如在夢中。

她稍稍擡起袖子擋住眼,好像被那微漠的晨光刺了一下。

他要娶郁輕塵?

她知道這二人苦苦癡纏十二年,起初是郁輕塵無心,後來又是段平涼無意,到現在卻能成眷屬,倒也是……難得了吧。

說不驚訝是假話,自從她認識段平涼起,她就從來不曾想過,有一天……他也是會離開的。

他總是在自己身邊叽叽喳喳吵吵鬧鬧不是麽?他總是在自己最需要救助的時候及時出現不是麽?他還……吻了她,不是麽?

然,他卻并不是她的。

她以前不曾發現這個事實,而今忽然發現了,才會陡覺驚心。

原來……自己是這麽自私的呢。

可是她原本已經放棄了啊。

在水牢裏,蟲蛇齧身,遍體鱗傷,她原本已經放棄了所有希望,只覺人生的本意就是幽獨。但卻偏偏聽見了那一聲喚,天昏地暗裏段平涼喚的那一聲“阿雪”,讓她仿佛一個激靈看到了火光,足以令她奮不顧身的火光,可惜……卻似乎只是幻覺。

天亮了,而她的世界,仍将永遠地黑暗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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