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流連處

夕陽西下,流霞正豔。殘春的光景裏,許多花随風凋殘,飄入粼粼的沅水中去。這條河曾是有名的水上商道,河畔市鎮繁華,道路縱橫,然而後來運河開鑿,沅水便又漸漸寂寞了下去。

一人一馬,飛馳在河畔荒涼的古道上。

陳子逝已經很多天沒有合過眼了。

他要救回阿雪,此時此刻,這一信念,就跟他當初一定要騙走阿雪,是一樣地堅定。

他身體內的毒發作得愈來愈頻繁,他不在乎。路上聽說臨安陳府又得一千金,他也沒有回頭。他只知道他一定要救回阿雪,不然的話……不然的話……

不然的話,他反正已不能回頭。這世上,有些路,注定要一個人走到最後。佛說回頭是岸,他從來不信,他知道回頭只有懸崖,空曠得令人只想一躍而下的懸崖。

他伸手入懷,忽又想起那支梅花簪已經丢失不見。然而心口那若即若離的溫度,就像很久以前,那個人淡漠的微笑。

她永遠在窗前,織布,織那好似永遠也織不完的布。當她停下來時,她會望向窗外,窗外有一串火紅的紙鶴風鈴,每一次起風,它都會随風旋舞着清泠泠作響,每一次起風,她都會以為她等待的人回來了。

但是她等待的人,永遠也沒有回來。

她為什麽要等那個永遠也不會再來的人呢?她為什麽就不能回頭看一眼,看他已長成一個翩翩少年,她如果回頭看了,就會發現,這個少年,一直在凝注着她……一直在凝注着她,卻永遠也得不到她,他知道,他從光陰的最初就悲涼地知道……

陳子逝閉了閉眼,好像被那晚霞灼傷了。

清明節這日,天色極陰,但就是不落雨,湘西的老人們擡頭看天,說這是厲鬼出門的天氣,正合了時令。陳子逝換上了普通百姓的行頭,将軟劍折起藏在袖中,背着破破爛爛的包袱,牽着一匹馬,跟着災民潮一同湧進了湘西的大山密林之中,去觀瞻那數十年一度的祭傩大典。

祭傩大典,其實也就是寒衣教教主更替的儀式,新教主将帶領教衆祭祀苗民信仰的傩神,一般在端午進行。這次湘西大旱,恐是傩神發怒,寒衣教特意将祭傩大典提前到了清明節以為百姓祈雨,這也是一樁功德。

寒衣教既是湘西百姓崇奉的民間神道,也是武林傳承百年的一大勢力,寒衣教教主更替,自然也會吸引來許多世家名門與浪子豪客。遠遠地,隔着人山人海,陳子逝認出了自己的父親、師父、岳父和宋明前,端坐在火焰熊熊的高臺一側,高臺另一側則是歸雲山莊的江統領和一衆黑衣手下,看來歸雲山莊莊主的派頭實在太大。

高臺之上,正中央,乃是一張空着的虎皮大椅。

賓客已經落座兩個時辰了,而那張虎皮大椅卻依舊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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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衣教的掌事派人去找教主,都派了好幾趟,卻竟是有去無回。

這已不僅僅是無禮,而是蹊跷了。

正當宋明前清咳幾聲,剛要發話時,“铮”地一聲,琴音響起。

琴音溫柔,如滿天妙花紛紛而降,全場瞬時悄無聲息。所有人都仿佛目見花開似錦,雲蒸霞蔚,山川春/色完美無一絲一毫的缺憾……

郁輕塵抱着琴走了出來。美人撥弦,垂眉颔首,令人神馳,而那眉間一抹化不開的愁恨又令人神傷。一曲終了,她低低地說道:“教主賓天了。”

衆目睽睽之下,郁輕塵用了極大的力氣,才止住自己顫抖的手指。

衆人一時亂了。江湖群豪開始皺眉讨論,而教衆們都是驚詫莫名。一時間這不大的林中空地如炸開了鍋一般熱鬧,無人注意到一個衣着樸素的男子壓低了鬥笠默默離開。

老七攙着風離雪,沿那條小路小心翼翼往山下走,走了不到半裏,改行荒僻草間,往遠離寒衣教大典的方向去。風離雪始終不說話,老七也讪讪地不知如何是好。終于找到一條小溪,溪旁林木掩映,老七便扶她坐下,給她舀來幾口水喝。

風吹草低,清明的冷風刮骨地疼,風離雪裹緊了自己殘破的衣衫,默默咬着唇。

老七撓了撓腦袋,道:“你該知道,小叫化是不會娶那妖女的……權宜之計罷了,連我都懂。”

風離雪淡淡道:“段公子待我恩重如山。”

這一句話頓時令老七噎住。“你,你,你……”他連聲說,“你這不是無理取鬧麽……”

風離雪仍是咬着唇,轉過頭去。老七看她新傷舊創,實在是可憐的孩子,心中不忍,溫聲道:“你的傷口還未處理吧?我去給你找些草藥,先簡單敷一敷。”說完要走,又不放心,回身道:“你呆在這裏,不要動,不要出聲,知道嗎?”

風離雪點了點頭。

老七一走,這山林頓時空寂如死。只有身側小溪潺潺流動,那細碎流光的聲音宛如溫柔的歌吟。倒确實是個定親的好天氣啊。言念及此,風離雪只覺得疲累,真想就這樣躺下去……再也不起來。

忽而聽到一個猶疑不決的聲音:“……阿雪?”

她全身一震。

一個已經刻入她骨髓血液的聲音,一個令她夢魇連連的聲音。

陳哥哥的聲音。

她在那一瞬間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想站起來逃跑。

然而她忘了自己的腿傷。一站起來,立刻又重重跌倒,痛不可抑。陳子逝一見大驚,連忙三步并作兩步搶上去扶住她,顫聲問:“你……你這是怎麽了?”

再次感受到陳哥哥懷抱的溫暖,她已沒有力氣推開。“傷了。”她靜靜道。

陳子逝眸光一沉,複痛,“誰敢如此待你!”

風離雪終于扶住一旁樹木,低聲道:“你來做什麽?”

“我……”陳子逝竟語塞。他該說什麽呢?時至今日,他還有沒有資格,帶她走?

風離雪現在只想拖時間,等老七回來便可打發掉他。然而他那一縷關心……是不是真的呢?陳哥哥,你現在,還有什麽是真的呢?

“阿雪,我休妻出走,現在……已是孑然一人了。”陳子逝輕輕道,“我帶你去治傷,好不好?”

風離雪微怔,“你……休妻?你為何……為何要……”

“阿雪,嫁給我。”陳子逝定定地看着她。

風離雪呆住,一時竟不能說話。

山林空阒,微風拂過,水流無聲。

嫁給……他?嫁給陳哥哥?這曾經是年幼時的風離雪不可企及的幻想呵,而到千回百轉的今日,竟然要成真?可是當這句話真的自陳哥哥口中說出,她卻并不覺得十分欣喜,好像……好像,這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罷了。

陳子逝嘆口氣,低垂眸掩住目光裏深深的荒涼,“讓我給你看看腿傷。”

言罷,他輕柔而不容置喙地扶她再次坐好,稍稍撩起她裙擺,掏出傷藥為她塗抹。那神情,就仿佛面對無價之寶,面對轉瞬就要消逝的美好,那麽珍而重之,哀而傷之的樣子……

風離雪悄悄伸出手,陳子逝握住它,放在自己臉頰上。英挺的鼻,俊逸的眉,薄削的唇……她安靜地撫摸着這張自己曾經無比熟悉的臉龐,發現自己內心深處竟還有一絲不死不休的眷戀在。

她感到惶恐。

“阿雪,”陳子逝凝視着她,靜靜道,“嫁給我,好不好?”

“你他娘在做什麽?!”

一聲低抑的怒吼,把老七好不容易采來的藥驚跌了大半。老七轉身,看到段平涼怒容滿面,連忙道:“我給阿雪找藥敷臉,她那個傷口必須及時處理……”

“你老糊塗了麽?”段平涼冷聲吼,“這個時候,你怎麽能離開她?”

老七自知有錯,顧左右而言他,“你怎麽出來了?不是要你善後麽?”

“阿雪在哪裏?”段平涼不吃他這一套。

老七手指方向,段平涼冷冷道:“你還是趕緊去看看你的老情人吧。只剩最後一口氣了。”說完一把抓過他懷中草藥,徑自奔了過去。

他現在只想瞬間奔去阿雪身邊,告訴她,自己剛才說的統統是假話,從此以後,他帶她走,走遍大江南北都可以,他給她治傷,助她練功,講笑話給她聽,做什麽都可以……從此以後,他再也不要離開她。

他從來沒有奔跑得這麽急這麽快,就像一個做了好事的小孩飛奔着回家央求媽媽的獎賞,又好像一個大難不死的客子急着見到等候在家的親人。

可是——

前方竟然有人聲。

他頓時剎住了腳步。

在心裏又把不懂事的老七暗罵一百遍,段平涼伏低身子,偷偷探頭望去。

但見……阿雪倒在一個人懷中。那人溫柔地拍着她肩,好像在哄孩子入睡,黃昏的光影籠罩下來,阿雪的呼吸漸漸勻停,竟真在他懷中甜香地睡着了。

暮色微光中那人側臉,正是他切齒痛恨的陳子逝。

草藥跌了滿地,段平涼靜了許久,擡足,卻是轉身,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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