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羁年恨

軟紅十丈是此間,富貴從來不用閑。

笙歌未絕,觥籌交響,無論盛世亂世,牡丹坊永遠是有生意的。紙醉金迷間每個人的身影都變得模糊,像薄薄一片窗上剪影,風一吹就散了,卻還那麽不自知地愉悅着。

這之中唯一一點不和諧的聲音,來自內庭飄燈閣的門口。

“公子每天都來我這兒要人,可我還想管公子要人呢!”老鸨叉腰立在門口,牙尖嘴利咄咄不休,“花姑娘不見了,難道是我給拐跑的?公子血口噴人,莫怪老身不客氣!”

“你胡說!”楚歌一劍在手,激聲怒道,“我明明問過李大娘,她說就是你把莺兒給帶走的!”

“啧啧,”鸨母一撇嘴,“你叫那什麽李大娘來,我跟她當面對質。”

楚歌神色忽暗,“她,她已經死了——”

是的,李大娘死了,七竅流血而死,手邊摔碎了一碗茶,雙眼望着天,似乎在控訴上蒼對她一介平庸婦人的不公。

“那你還說個屁!”鸨母突然粗俗地啐了一口,“你再不走,我可叫人來攆你了!”

“你讓我上去看一眼,我要親眼看到這樓是空的我才信!”楚歌握緊了劍,仿佛那已是他唯一能依靠的東西。

“你是腦子壞了?飄燈閣若是你想進就能進,那花姑娘可成什麽人了?”鸨母亦向他橫眉怒目,氣勢上分毫不讓。

楚歌向那小樓之上望了一眼,那樓閣依舊昏黑,他什麽也看不見。心中忽感到萬念俱灰的無力,劍尖垂地,長發微揚,他開口,聲音已沙啞:“那你可知,她何時會回來?”

鸨母哼了一聲,語氣倒也放緩許多,“一個江湖浪/女子,倒教相思門的小少爺真挂上心了,那是她的福分。她會不會回來我都不知道,你留意消息就好了。”

這是承諾若花流莺回來,便會向他遞去消息了。“多謝。”楚歌澀澀地道,又擡頭看了看小樓之上,這次——

這次,他似乎感覺到兩道比冰還涼的目光,靜悄悄落在了他身上,倏忽又離開。

他閉了閉眼,不再多想,提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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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個背影,蕭瑟如秋色。

“相思門這小子,倒還真愛上你了,住在洛陽客棧裏三天兩頭往這邊跑,連家也不回了。”

男人的手悄悄撫上楊柳纖腰,低沉的嗓音在耳畔誘惑地響着,花流莺卻不為所動地一笑,“媽媽都說了,那是我的福分。”

“噢?”男人低笑,“那我呢?”輕輕啃咬着她細嫩的耳垂。

花流莺被逗弄得直笑,笑得花枝亂顫,“老爺麽,老爺自然是我前世的冤家了!”

男人猛地将她身子貼向自己,黑暗中僅憑窗外一痕月色冷冷地注視她眼睛,“你這輩子都是我陳觀守的人,你玩多少花樣都沒有用。”

花流莺面上笑容突然就消匿了,就好像她從來沒有笑過一樣,面容冷寂如死,“你若稀罕你便拿去,我這輩子,已經不值得活了。”

“怎麽不值得?”陳觀守又笑了,輕輕吻上她絕美的臉頰,“你若哪天不想活了,你的段郎,便也要出事……”雙手鎮靜地解開她腰帶,“嘩”的一聲,月光灑上如雪的胸膛,“所以,你怎能不好好活下去呢?”

花流莺閉上眼,咬緊牙,任憑他擺布自己身體。月色忽隐,黑暗沒了男人鬓間白發,和女子眼角一滴顫抖的淚水。

“客官,有人來看您了。”客棧小二打起簾帷,一個蒼老的身影躬身而入。

“爹?”楚歌一驚,連忙從床上下來,急匆匆去沏茶。

楚伯咳嗽幾聲,環視這客棧單間蕭然四壁,眼中頗有幾分凄涼。他在房中僅有的一張椅子上坐下,楚歌連忙奉上了茶水,“怎麽,樂不思蜀了?”老人緩緩開口,濃眉上的皺紋一層層疊壓如烏雲。

楚歌赧然,“孩兒在此間還有事未了……”

“給你寫信也不回,着人找你也不回,你是一定要我這把老骨頭來親自請你回家麽!”“哐”地一聲,茶杯蓋被重重合上,楚伯眸光冷冷,“你在這邊做着什麽經世濟民的大事,連你姐姐的性命也不管了嗎!”

楚歌一驚,“姐姐?姐姐怎麽了——”

“她被陳子逝休棄了……”說出此事,楚伯也覺臉上無光,“雖然沒有明說,但陳府已經是住不下去,你姐姐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我便領她回家靜養了。”

楚歌大為震驚,久久不能言語,“休……休棄?姐夫怎麽會……”一時間語無倫次,“那,那筠兒和無憂呢?姐姐又怎地病了?”

楚伯看他一眼,這個獨子年輕氣盛,處事毛躁,他也不知自己百年之後如何能放心将相思門的基業托付與他……“筠兒被陳觀守強留在陳家,無憂我帶走了。你姐姐這次……恐怕……”

楚歌一顆心直往深淵墜去,“她……我……”脫口道,“我馬上回臨安!”

楚伯靜靜凝視着他,話音忽轉柔和,“歌兒,你今年也二十好幾了吧?爹想給你指一門親事。”

楚歌突然僵住了。

“男人也不能總在外間游蕩。當年我和你娘……”楚伯的目光忽然沉暗了下去,生硬地扭轉了話題,“日前黃連谷方谷主來找我,他的女兒正當齡,與你十分般配——”

“我不會娶她的。”驀地,少年冷冷地截斷了他的話,“您趁早別費這個心了。”

楚伯愕然,“那——你的意思是……”心思忽轉了幾回,“你莫不是有了心上人了?”

這一問,楚歌直連耳根子都紅透了,心中卻又同時浮起些微惘然:心上人?他固是将莺兒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心上,可是她呢?

當初他提起要帶她回臨安,她那幽然靜默的神情,始終是紮在他心上的一根刺。

莺兒,是一個他永遠不能理解的女人呵……

楚伯眸中漸漸射出精光,“你告訴爹,那女子是誰,如果是好人家,爹也不會攔着你們。”

楚歌撓了撓頭,十分艱難地道:“她……她不是好人家。”

這樣一句話說出,好像與過去一切都劃下一道鴻溝。其實……莺兒的風塵身份,自己也很在意的吧?如若不然,又怎會說得這麽篤定……

“可是,”他突然又擡頭,“她是個好女子。”語音裏帶了幾分哀懇——

“爹,我想娶她。”

楚伯的神色一點點冰封了。然而口中言語卻依然是寬容的:“你告訴我,她是哪裏人,叫什麽名字。”

楚歌讷讷道:“她……是牡丹坊的歌姬……”

——“哐啷”!

桌上杯碗全被拂袖掃落,楚伯騰地站了起來,雙眸燃着不能再忍的暗火,右手在輕微地顫抖着。

“牡、丹、坊?!”一字字,咬牙切齒,楚伯突然一伸手,便給了兒子一個耳光!

“立刻收拾行李,随我回臨安!”

父親就在隔壁單間等着。他知道,以自己的功夫,想必躲不過父親耳目,這一趟,是一定要不辭而別了吧。

每日去牡丹坊,每日所得的回答都是一樣,道花姑娘還未歸來。小十三不見了,李大娘死了,他與她,那半春的溫馨美滿,那幸福得可恥的記憶,好似忽然就被抹去了,連一丁點痕跡都不曾留下。

窗棂處忽一聲輕微的響。

一顆小石子滾落進來。

楚歌微皺眉,走到窗前,卻見青蛾皓齒的小姑娘正在樓下微笑着看着他。

“楚公子。”聲音嬌俏甜美。

“你是……”他疑惑。

少女掩唇輕笑,“公子好大的忘性,奴婢是花姑娘的丫頭,奴婢叫飛鴛。”

“啊!”楚歌一拍腦袋,想起來花流莺身邊确有這麽一號人。話音頓時急切了許多,又不得不刻意壓低聲音,“飛鴛姑娘此來,可是花姑娘那邊來信了?”

飛鴛仍是笑,見他這副癡情模樣,眸中閃動幾分微亮光影,“我家姑娘讓您于掌燈時分在西郊冷泉亭相候。”

楚歌沒有想到自己能如此輕易從父親的看守下逃出來。

未時半,他已收拾好包袱,走到隔壁敲門。

無人應門。

父親莫非睡熟了?

側耳在門上聽,內裏竟連一絲一毫的呼吸聲都聽不見。心下實在忍耐不住,喚來小二将門打開——

空無一人。

那一刻,楚歌的心中湧起的情緒竟不是為父親擔憂,而是滅頂的歡喜。

他立刻奔去了冷泉亭。

“楚老兄,別來無恙?”

陳觀守輕輕笑着,依偎在他身側的鸨母便跟着笑,徐娘雖是半老,仍舊豔色無邊。這竟是牡丹坊的地下,四周密不透風,只有陳觀守手中一根火把明滅閃動。極端的空阒中,又隐隐能聞見上界的鐘鼓喧阗,簡直恍如隔世。

楚伯緊緊閉了閉眼,發現自己被點了穴道,雙手還被鐵鏈綁縛,話音淡定:“托老弟的福,還未死透。”

陳觀守笑意緩緩,“我記得老兄從來不下青樓,大半輩子潔身自好,可教我好生佩服。”

楚伯不說話,只眼中滿蘊怒氣。

“生氣了?”陳觀守冷笑,“我知你心中有氣,忍了三十年,可不容易。”

“你們兩個狗男女造孽太多,總有老天收拾。”楚伯口吻冷冽,眼光落向別處不再看他。

“蘭兒可不是我害死的!”陳觀守突然大聲道。

靜了。

那鸨母也停了呼吸,後退兩步。

她從未見過老爺如此失控的模樣。像一頭困獸,左右徘徊而不得出,話聲雖不甚高,卻含了幾十年的濃苦絕望,直将她逼迫到窒息。

楚伯微斜眼,桀骜地看向他。

不辯解。

陳觀守突然又笑了。狀若瘋癫。

“你可知蘭兒平生最怨的人是誰?”不等楚伯答話,他便自顧自接了下去,“是你!是你這個給了她太多海誓山盟,最後卻還是棄她另娶的男人!你以為自己很無辜麽?哈哈,你與我,還不是半斤八兩——”

“你住口!”心神激蕩太過,楚伯竟突然沖開了穴道,拖着鐐铐便撲了上來!

鸨母一聲驚呼,連連後退,但見楚伯将身形清癯的陳觀守撲倒在地,兩手間的鐵鐐铐被抻得筆直,死死地勒住了陳觀守的脖子!

這哪裏還是武林兩大高手,這簡直就是市井無賴尋釁打架!

陳觀守面部通紅,眼見已喘不上氣,拼命地咳嗽着,斷斷續續地道:“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你的一雙兒女……也活不成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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