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姻緣事

迷歸山故人崖上,一座小小茅屋,環繞田園菜圃,清平可喜的農家模樣。小院裏曬了幾味藥材,□□雛雞四處亂走,一只貓兒懶懶地趴在門檻上。

和風輕拂,一個粗布短打、束發挽袖的青年,一手拿着漁網釣竿,一手提着一桶活蹦亂跳的鮮魚,笑着走了進來。雖是打漁歸來,卻絲毫不見慌亂,額間連一點汗跡也無,衣角翩然仿如淩風青竹。

那門邊的貓兒見到他便親昵地叫喚一聲,他一笑,扔了條小魚給它,足下更大步往房裏走。

“回來了?”房中窗前的人停止了織布的動作,微側首看向他,始終淡淡的眸子裏似乎也有了一抹笑意。

見她織布的姿态,陳子逝卻怔了一怔。恰在這時,蒼冥子也踏入房中:“喲,今日收獲不少,可以做一頓全魚宴了!”

“那還得看阿雪高興。”陳子逝回過神來,笑睨窗前少女。阿雪善烹饪、善縫補、善醫藥,凡是生活所需的活計,她都懂上一些。當年風夫人體弱,只能做些織補,空蒙山下的家,幾乎全是靠阿雪一人獨力支撐起來。

風離雪不接話,提過他手中水桶便去了後院。蒼冥子望着她背影,忽然道:“陳公子,你可喜歡阿雪?”

這話問得突兀,但這滿頭白發的方外老人卻格外認真。陳子逝微一失神,口中道:“我已答應娶她為妻。”

“我是問,你可喜歡她?”蒼冥子仍道,一雙看穿世事的眼輕飄飄着落在陳子逝身上。

陳子逝赧然一笑,“那自然是喜歡的。”

蒼冥子凝注他半晌,目光漸漸緩和,終而嘆了口氣,“阿雪這丫頭與她娘當年一樣死倔,卻是比她娘更能忍。忍得太多太久,未免便錯過了也不會開口。”

“說來,師伯也是我二人共同的長輩,”陳子逝沖口道,“可否為我二人證婚?”

蒼冥子一愣。

一聲鈍響,陳子逝望向後院門口,見風離雪倚着門,也正靜靜地朝他望來。剛才的響聲正是她的跛足不知輕重地落在了地上。

他連忙趕上前,“疼到了麽?”伸手扶住她。

她沒有躲開。半個身子的重量都放心地壓在了他臂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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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桌邊,陳子逝扶她坐下,她卻招來那只貓兒,若不經意地低頭逗弄着,并不說話。陳子逝看着她側臉,窗外朦胧的暮色映下來,幾縷發絲随眼睫輕輕顫動,蒼白的嘴唇抿得死緊。

那一剎他心情大好。

經歷了那麽多周折那麽多坎坷,最後發現,還是要把她揣在身邊最好。沒有人能比他更懂得照顧她,不是麽?

蒼冥子的隐居之所甚是寬敞,此次供二人避居,特辟出了後院兩間廂房,蒼冥子住在前院東廂。蒼冥子未老先衰,酉時便早早歇下了,一時斷崖寂靜,唯有後院兩處燈火,幽微明滅。

今夜月華如練,不知幾人無寐?

當陳子逝夜來漫步出房,仰首望見明月皎皎,不知為何,心頭便輕悠悠飄過這麽一句,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青衫男子的戲谑。

那個男人,或許是真的愛上阿雪了吧?

側頭望向另一間房,燭火在窗紙上撲映出少女削瘦的側影,她低着頭似在縫補什麽,長發披落下來,微露出纖細的頸項。

這夜色靜美,他竟不敢驚動。

風離雪畢竟習武,聽聞外間動靜也停下了手邊活計,執起燭臺走了出來,倦倦倚門,低聲喚道:“陳……陳哥哥。”

但見她只随意披了件淺灰衣裳,燭火撲閃間,臉上破天荒浮現幾分嫣紅。

陳子逝輕輕咳嗽幾聲,剛才竟未發現這氣氛如此悱恻。“阿雪,”他沒話找話,“我見你房間亮着,還在忙什麽呢?”

風離雪如蒙大赦,立刻進房間去,出來時手中已多了一件衣裳,臉上紅暈也消失了。她摸了摸衣上的紋理,雙手捧給他,“這是我做給你的……”

他接過那長衣,便徑自披上了身。月白的衣衫,袖口襟邊密密地縫了幾枝青竹,襯得人如玉樹,俊逸風流。

這就是她的陳哥哥啊。

她看着他,他依舊是那麽美好的樣子,好像從她三歲認識他的時候起,他就一直這麽美好。

這就是她匆匆一生始終在追逐的男人啊。

可是看到他終于穿上自己親手縫制的衣裳,心裏卻好似突然塌陷了一塊,空空的,還有呼嘯的風在胡亂竄動,似乎在提醒她……這是不對的。

這是不對的。

真是孩子氣啊。

“阿雪。”陳子逝輕輕撫摩着精致的袖口,“我今日收到了前山師父那邊傳來的信。”

風離雪微怔。她與蒼凡子實則頗多過節,但彼畢竟是陳哥哥的師父,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盡管,盡管陳哥哥已然連父親也不認……

“阿雪。”陳子逝擡起手,仿佛想碰一碰她蒼白的臉頰,卻又嫌唐突似地收回了手,“你是天涯第一劍的女兒,原本是武林至尊的地位,卻要嫁給我做二妻……”目光漸轉低沉,“委屈你了。”

風離雪卻很平靜,“信上說了什麽?”

陳子逝靜了半晌,終是緩緩地道,“沒什麽。”

她擡眸,見他眼神如淵,不是她所能探知。她本就不是個好奇心重的人,此時更失去了耐心,不知為何胸腔中湧動一股濁氣,轉身便要往回走。

陳子逝灑然一笑,忽伸臂攬她入懷。她一時驚住,手腳竟不能動彈。他溫柔地揉着她的發,細細嗅着那似有若無的白梅香,眼前飄過一個淡淡的影子,卻終是遠了,遠了……

“蘅兒……”

一聲極淡、極輕、嘆息般的低吟,幽然如隔世,卻是攜着千萬載的絕望紮進人心底。陳子逝閉上了眼,薄唇微微顫抖地吻上懷中人的長發。

他曾經擁有一切……他曾經有威震武林的家族,正道高名的師門,溫柔可人的妻兒,而現在,他只剩了懷中這個虛影般的女人。

心口劇毒又開始作痛,一絲絲牽扯着,他吻得輾轉,她的長發如雲如霧,而他眼睫輕顫如困在霧中的斷翅的蝶,猶在不肯回頭地掙紮着。

“我們,只能相依為命了……”

風離雪并沒有聽清楚他在說什麽,她只聽見他的心跳得厲害。

“這一次,你再不能拒絕我……”

蒼冥子靜靜看着床上毒發掙紮的男人,手中緩慢地調着一碗藥羹。

“你真的不打算告訴阿雪?”白發微動,蒼冥子問,話音無悲喜、亦無波瀾。

陳子逝痙攣的雙手攥緊了衣領,拼命拉着自己不致撞牆,口中氣若游絲:“告訴她……也沒用……”

“沒用?”蒼冥子走過去,扶起他的頭,一勺一勺喂他喝藥,“你讓她做寡婦,還不告訴她為什麽?”話裏透着隐隐的寒意。

陳子逝擡頭,“師伯——前輩在上,我豈是那樣的人?”他一邊喝藥一邊咳嗽,竟咳出幾縷血絲,滲進了藥碗裏,“我過去便與阿雪說過我身中奇毒,但那時候,我只是為了将她诓騙去寒衣教,說真話辦假事。”眼睑微垂,有些傷沉,“現在再與她提,她恐不會再信我。”

蒼冥子寡味地笑了笑,看他喝完藥,卻不走開,只是道:“你也是見過風夫人的?”

陳子逝面容一斂,“是,晚輩有幸……”

“阿雪戀你日深,此番終于得償所願嫁你為妻,我也感到欣慰。”蒼冥子截斷他的話,神色冷冷,令他一怔,“可是,我卻看不透你……你明明不喜歡阿雪,為什麽會對她這麽好?”

陳子逝露出震駭的苦笑,“我并非不喜歡她——”

蒼冥子忽然嘆了口氣,“你該知道,我也說過,阿雪與風夫人并不十分相像。”

“哐啷”一聲,藥碗打翻。

陳子逝嘴唇蒼白,猶帶着方才咳出的血痕,怔怔然看着虛空。

虛空裏,仿佛有一人端坐窗前,頰邊燒傷恰似一朵豔絕的紅梅。她回眸,一個淺笑,便傾了一世的芳華。

他閉了閉眼,竟感覺到洶湧的淚意,他頓時懦弱地慌張起來,拼命要将那經年的淚水吞咽回去,也不管它是多麽苦澀多麽無望。

蒼冥子輕輕嘆息一聲,袖手離去。白發蒼顏,徒留下背影凄涼。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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