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風雨期
深夜。洛陽。
一輛黑色馬車,自笙歌缭繞的牡丹坊後院駛出,駕車的壓低了帽檐,車艙四壁的簾幕亦遮得嚴實。一聲輕不可聞的“馭——”,馬兒緩緩揚起了蹄子,起初走得甚慢,待行到郊外,車夫猛一揮鞭,馬匹便吃痛地狂奔起來。
如此狂奔,便是方才有人跟蹤,這一下猝不及防,也能甩脫了他。
這一向是夜行的車夫慣用的經驗。
有經驗的車夫卻不知一個青色人影綴在這馬車之後,始終相隔二三丈遠,卻始終未曾落下步伐。
看那馬車一路東行,段平涼唇角漸泛起玩味的微笑,一雙桃花眼不可測度。既然陳觀守這是要回家,那他也不必緊趕慢趕生怕失了他行蹤,直接去他家裏尋人便是。
當初那一次夜闖陳府,卻沒有想到自己還會闖上第二次。
每一次,都是為了阿雪。
那個又醜又懶的女人到底有什麽好的?段平涼不禁掩面,深信自己狗眼已瞎。
然則轉念一想,阿雪竟抛下了風流倜傥的他而選擇了那個有妻有兒敵我不明的小牛鼻子,這不是更加瞎眼的事情麽?看來自己還并不是天下第一瞎眼之人,如此一想他心裏倒也舒坦了許多。
但是懷中這燙手的紅紙箋,并許久以前那一枝更加燙手的梅花簪,其上秘辛牽連太大,他必須完好無損地交給她,然後……再由她來做決定,不是麽?
她若一定要沒名沒分地跟着陳子逝,他又怎麽會攔她?段平涼生平就講究潇灑二字,執念太深者無不丢醜,丢醜的事情他不做。
如此不慌不忙地跟着那馬車,到第五日上,已經抵達臨安附近細雨朦胧的玉田鎮。陳觀守大約也放松了幾分戒備,往常都是讓車夫買飯到車上吃,今日大發慈悲地讓車夫去尋了一家客棧,歸家之前總要洗洗風塵。
段平涼閃身躲在街角,見那馬車停下,車夫自去了客棧裏查問,片刻後出來,隔着簾子禀報了一聲,陳觀守便先走出來四下望了望。段平涼連忙躲了回去。待他再探出腦袋,陳觀守已攙着一個與他差不多年紀的老伯往客棧裏走去,身後還随了幾名小厮。
段平涼不由得皺起了眉。
那老伯的背影,恁是有幾分熟悉。小厮們中有一個,身形窈窕,明顯是女子,卻全身上下裹得嚴實,他看不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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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現在已近臨安,他也不想多生枝節。既然陳觀守自己歇了下來,他也不覺得有繼續跟蹤的必要,完全可以自己一走了之,趁陳觀守還未歸家去揪出那小牛鼻子來鬥上一鬥。
可是……
他望着天,心頭哀嘆一聲。
他沒有帶傘。
一個濕漉漉的人怎麽能做到悄無聲息地潛入別人家的後院呢?
段平涼卻做到了。
在那個小鎮子雇了一輛馬車,行到臨安陳府所在的朱雀大街時他的衣發猶在滴着水,他随手将折扇往頸後衣領一插,那姿勢端的風流無限,然而瞬間又想起什麽,抽回那扇子一看,果然濕了半截,只好讪讪又揣回懷中。
臨安也在飄雨。
他心中對這雨恨得牙癢,為什麽以前有阿雪送傘的時候,他就從不覺得這雨如此面目可憎?——如果不是有阿雪送傘,他又怎麽會養成故意不帶傘的習慣?
說來說去,總之都是阿雪的不好。
“咚咚咚”。陳府後院的門被急促地敲響,一個正在洗菜的老媽子咕咕哝哝地開了門,見敲門的竟是個俊逸公子,一下子愣住。
“你……你是來送水果的?”老媽子還往他身後張望,“今日老李不來了?”
段平涼以袖掩面,作出一副可憐相,“晚生是外鄉玉田鎮的舉子,此次進京趕考,無奈出門遇雨,全身濕透,不知可否借貴府暫避些時?”
“喔……原來是個讀書人。”老媽子上下掃他幾眼,“進來吧。”
段平涼一疊聲地道謝,一個閃身便進了門,老媽子關上門,道:“衣裳脫了,我給你烘烘。”
段平涼一怔,還未來得及答話,那老媽子已伸出沾着菜葉的手不由分說地來扒他外衫。“哎,老人家,老人家——”他抱頭便跑,那老媽子便在後面追:“你,你不要過去,哎——”
但見他跨過了前院與後院相隔的那道垂花門,老媽子睜大了眼睛,嘴唇大張好似突然塞進了一個臭雞蛋。
前院自有前院的管事,她一個廚房裏的下人,是進不得前院的。
她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事了。
陳府他來過一次,後院他不了解,但前院還是大致能摸清的。他直奔主題,提起濕漉漉的步子便往陳子逝的卧處去。
路上幾個丫鬟見到他,都被他一人一個手刀打暈在地。到了陳子逝卧房門前,卻奇怪地無人看顧,任他推門便入。
看到門內的情景,他傻眼了。
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男孩,坐在高高的木凳子上,非常認真地……
發呆。
有人突然闖入,小孩也并不十分驚奇,只是将目光轉向他,微微嘟起了小嘴。
“我還以為是竹煙姐姐呢。”軟糯糯的聲音,叫人一聽之下心都要酥了。小孩卻在高凳上旋了半圈,面對窗子,不去看他。
段平涼本來準備了滿滿一肚子的說辭,什麽“你到底愛不愛她”,什麽“跟我走吧”,在這小孩氣惱的一轉身後全都化作了矯情的雲煙。他咬了咬牙,看看四周,床榻整齊,連個人影——不,連個大點的人影都沒有。
“你爹呢?”他咬牙切齒地道。
陳家筠憂傷地看着窗外,“走了。”
“你娘呢?”他龇牙咧嘴地道。
陳家筠仍是憂傷地看着窗外,“也走了。”
“我知道你爹去了寒衣教,可是他難道沒有回來?”段平涼幾乎要抓狂,“你娘又怎麽可能離開你家?”
“我爹他不要我了,你不知道?”陳家筠終于又回轉身來,小嘴撅得更高,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的,“然後,我外公就把我娘和我妹妹接走了,你也不知道?”
段平涼皺起了眉,思維終于一點點恢複過來,“你爹……不要你了?”
“哇——”
陳家筠竟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那天爹爹決絕離去,他也在偷偷看着的……那天好大好大的雨,娘受傷了,爹看也不看一眼,就走了。
然後爺爺外公一起把娘擡進房裏,他聽見娘呼號了一整夜,第二天,大家都說他有了一個妹妹。
他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妹妹。如果不是這個妹妹,爹怎麽會走?他總是在找機會欺負她,反正她還那麽小,全身都緊緊裹在襁褓裏,不會還手。可是他卻看到娘抱着妹妹哭,每天便是哭,他心想不好,原來娘這麽疼妹妹,只好停手了。可是他停手以後,娘親卻還是哭……
直到有一天,外公氣沖沖地闖進來,把娘親、妹妹和竹煙姐姐都接上了馬車去。外公還想拉他走,卻見爺爺站出來。爺爺牽着他的手說,這是陳家的長孫,怎麽可能跟你回楚家。外公氣極地怒哼,扭頭便走。娘一下子慌了,掙紮着要從馬車上下來,卻冷不防摔了一跤,痛暈過去。他大喊大叫,卻甩不脫爺爺的手,只能眼睜睜看着那馬車駛走……
段平涼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在安慰孩子這方面竟然天賦異禀。
他猶豫了很久,終于緊閉眼睛,伸手去輕輕揉了揉他的頭發。剛才還在哭天抹淚地喊着冤的小屁孩突然便不哭了。
陳家筠擡起一雙汪汪淚眼,“過去幾個月,娘親常會拜托竹煙姐姐來看我,還會給我送禮物,你呢,你這次有沒有禮物給我?”
段平涼往懷中掏了掏,只有三樣:紅信箋,梅花簪,和他的竹骨扇。這三樣東西怎麽可能送人?更別提是送給小牛鼻子的兒子小小牛鼻子。似乎是這一瞬間他才想起面前的小孩是他最讨厭的男人的兒子,頓時放下了撫摸他的手。
“好吧。看你這麽窮,肯定沒有禮物。”陳家筠嘟起嘴。
段平涼嬉笑,“激将法沒有用。”
陳家筠立刻如洩了氣的皮球,“好吧。”他跳下了高凳,一搖一擺地走到了床邊,趴在地上,卯足了勁、滿臉通紅地從床底拖出一個不大不小的匣子。段平涼看得有趣,問道:“這是什麽?”
“這是我要給娘的禮物。”陳家筠人小鬼大地道。
段平涼看那匣子外觀精美,比首飾盒略大些,倒也猜不出裏面究竟裝了什麽。心念一轉,“你要我幫忙帶給你娘?”
陳家筠立刻換了一副可憐兮兮的嘴臉,“大叔好不好嘛求您啦……”
段平涼嘴角抽動,“你叫我什麽?”
雨絲如愁絲,斜斜飛進窗裏來。竹煙放下藥碗便去關窗,又聞見身後床榻上的人低低的咳嗽。
“小姐,”竹煙心下黯然,走回來扶起楚弦的身子給她一勺勺喂藥,“要不,我再找個下人,去給小少爺傳信兒——”
“切莫這樣做。”楚弦容顏慘淡,一整條性命似都懸在那一勺藥上,雙眸低垂無光,“現在老爺少爺都不在家,你如此做,萬一落進旁人眼裏,會招來多少口舌?”緩緩嘆息一聲,“如今好在江湖中人都還不知我回家另住之事,這于我相思門固是沒有顏面,于他陳家也不太光彩。”
竹煙抿了抿唇,忽将藥丸狠狠放在桌上,急聲道:“小姐你怎地直到現在還念着為姑爺好,他當初是怎樣一去不回頭——”
楚弦突然猛烈咳嗽起來,直咳得秀顏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竹煙自知失言,讷讷地不敢再說,這時管家忽然在外間喚了一聲:“小姐,江湖盟發來通傳信件。”
竹煙跺了跺腳,忙出門去将那公告武林的信件取了來。楚弦咳嗽方歇,十分虛弱地道:“念來聽聽。”
竹煙便拆開那信,默讀了一番,臉色已煞白。
楚弦微微蹙眉,“寫了什麽?”
竹煙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信,咬着嘴唇,終是顫聲讀了出來——
“茲會武林道上:白雲宮第十五代俗家弟子陳子逝,背家欺師,停妻另娶,有辱道門,自此逐出白雲宮門戶。今後陳子逝所為一切,與白雲宮全不相幹。”
停妻另娶?
窗外靜聽的人,嘴角微微勾起冷冷的弧度。
雨絲仍在飄飛,段平涼墨黑的長發一縷縷貼在英俊而冷漠的面龐,目光深沉,右手已緊握成拳。
他将匣子放置在窗邊不致被淋濕的角落,便将長發向後一甩,轉身離去。
他知道去哪裏尋阿雪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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