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竹無心

兩個年輕人雖然不在意,但蒼冥子還是很認真地看了一下黃歷,特拈了五月初七這一日,宜出行嫁娶的好日子。

故人之女出嫁,蒼冥子似乎也精神振奮了些許。他托山下農家的兩位女子去給風離雪買來鳳冠霞帔、胭脂水粉,來崖上給她上妝,還将陳子逝拉了出去,不讓他見新娘子。

“咱倆去山下遛遛,黃昏吉時的時候再來迎娶。”蒼冥子笑道,步下走得飛快,陳子逝只得在其後緊随,“風淵風大俠嫁女兒,規矩總要有一點的。”

而後他卻不再說話了。如此一路,山道崎岖,迷歸山重疊綿延,陳子逝畢竟是熟悉的,愈是走愈是驚訝——這竟是漸漸走到了前山去。

“前輩。”白雲宮的琉璃頂已在望,陳子逝再也按捺不住,停下了腳步。

蒼冥子亦停下,回頭看着他,面上笑意已全無,目光寒涼,“怎麽?”

“前方便是白雲宮了,晚輩還是不要去叨擾道長們清修為好。”陳子逝緩緩道。

“我知你已不是白雲宮的人。”蒼冥子閉了閉眼,微微嘆息,“我想帶你去問問我師弟,你身上的毒可有解法。蒼凡子和你父親日日在鼓搗些什麽我雖不甚清楚,這性命交關的事,我還是要管一管。”

陳子逝道:“晚輩……晚輩身上的毒,并非父師所下。”

“哦?”蒼冥子有些驚訝,“那是誰?”

“是……是楚老伯。”陳子逝忽然皺起了眉,“他說,此是家父的意思……”

蒼冥子看着他,他亦與之對視。兩人都在對方眼中找到了同樣的疑惑。

滾燙的茶水,淅瀝瀝自茶盅裏披落,一室香煙朦胧,蒼凡子靜靜捋着長須,待侍茶的弟子退下後,方拿起茶杯,一下下輕磕着杯蓋,淺淺抿了一口。

“師兄大駕光臨,實在令師弟惶恐不已。不知這十三年來,師弟所主事務,師兄可還滿意?”蒼凡子微微一笑,那風度翩翩的樣子與他曾經的徒弟倒是如出一轍。

“師弟誤會了。”蒼冥子亦笑,“我此來可不是逼宮,而是求醫。白雲宮中數師弟醫術最為高明,不知可否為陳公子看治一二?”

聽到“陳公子”三字,蒼凡子眉尖亦是一跳,似乎不能适應這個人已經不再是自己親力栽培的徒兒。看向面色雖蒼白但總體還算正常的陳子逝,他亦不解,“他……他有何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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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解的神情不是裝的。

楚伯給陳子逝下毒,而與他處于息息相關的利益同盟的蒼凡子卻不知道。

蒼凡子端起他手腕把脈半晌,終道:“此毒并非無解。”沉吟許久,才說出下一句話:“但時日拖得太久,毒入心肺,我現在給……給陳公子用藥,也只能吊住他的性命而已。”看向陳子逝,“你且運氣試試。”

陳子逝依言而為,卻頓覺胸腔窒塞,提起的真氣全部堵在膻中橫沖直撞,他冷不防竟吐出一口鮮血來。蒼凡子怔怔然看他這副情狀,眼中悲色莫名,輕聲道:“這毒會一點點蠶食你的內力精神,最終令你虛弱疲乏而死。如我所料不差,你中毒日久,如果不是一直有強力的葆心藥扶持,定活不到現在的吧?”

陳子逝咳嗽着道:“的确……過去有藥,一月一服,便可暫時壓制毒性。”

那藥,是楚伯每個月給他送來的。

蒼凡子輕輕嘆息,“可是現在你卻斷了這藥。”

陳子逝苦笑,“藥總會吃完,人總會死的。”

一番看診,開了幾味緩解毒發疼痛的藥材,蒼凡子将兩人送出白雲宮。青天白日,蒼翠林木間風聲隐隐,陳子逝回頭,見蒼凡子靜靜地凝望着自己,那面容仿佛一夜蒼老。

“……師父。”他忽然開口,兩個長輩俱是一愣。“您将我逐出門牆,并不是您自己的意思,對麽?”

長長的明紅衣擺搖曳着鋪開,如紅蓮燃了一天一地。衣角一枝淡粉色的纏枝蓮,蜿蜒迤逦旋上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身,由一條淡金色寬綢款款纏住。愈往上色澤愈淺,至瘦削的雙肩處已幻作輕柔的水紅,又如瀑灑下雙袖,廣袖邊緣繡水色絲紋,萬種風情便一分分蕩漾開去。

任山下來的姑娘擺弄着這嫁衣,風離雪怔怔地看着鏡中的自己,好像從不認識那個紅衣如火的冷豔女子。眉描遠黛,眸含春水,唇點丹朱。眉心畫五瓣梅花,宛如父親送與母親的那美豔絕倫的梅花簪。面容因妝點而多了幾分血色,疤痕也掩去了,看去尤是嫣然醉人。

“姑娘穿這身真好看。”一個丫頭抿嘴輕笑,“姐姐的眼光果然不錯。”

一旁她那已出嫁的姐姐便打趣她:“下次你成親,也讓我給你挑嫁衣吧!”

“那敢情好!”丫頭咯咯笑道,“成親當然要穿最漂亮的!”

兩人笑鬧多時,而風離雪一直無話。只是坐在桌邊,手中執一只篦子,無意識地一下下輕敲着桌面。

成親……似乎應該是一件極美好的事情吧。

可是為什麽,此刻自己的心中卻毫無期待而只有惶恐?似乎極想逃離,逃離這漫天花紅的新房,逃離這幽麗動人的嫁衣,逃離……逃離陳哥哥的目光。

那深淵一樣的目光,攜着她從未懂得的溫柔,穿透她的靈魂,仿佛他所凝視的并不是她,而是她身後的另一重影子。

逃離啊……她将臉深埋在雙掌中,這苦悶的樣子讓一旁的兩個女人都愣住了。

她還能逃到哪裏去?

腦海中浮現出一張若遠若近的嬉笑的臉,卻終是漸漸地淡了痕跡,不可追尋。

吉時到。

那丫頭偷偷跑去外間晃了一眼又小跑回來,不住拍着胸脯道:“道爺和姑爺已經回來啦,都在大堂上候着呢!”

她姐姐笑了,将紅蓋頭披下遮住了新嫁娘的容顏,攙起她的手柔柔地道:“姑娘随我來吧。”

風離雪便跟着她,一步步往外間廳堂走去。那少婦極是機靈,知她腿腳不便,扶在她右側格外用了些力,教她走路時不致一瘸一拐地難看。風離雪手握紅綢,低埋着頭只顧看着地面,蓋頭上的火紅流蘇輕飄飄晃動,帶得視野都是一片喜慶的紅色。

終于走到正堂,少婦扶着她站定,引着她伸手抛出紅綢去。感覺到紅綢彼端被穩穩地接住,她的心忽然停跳了一拍。

彼端……彼端是陳哥哥的手。

她仿佛又感受到他的目光,靜靜地、溫柔地朝他望來。當她年少的時候,她曾以為那是陳哥哥對她的眷顧;而現在,她卻無端恐懼,她發現那不是眷顧,而是殘忍。

因為,她并不能懂他。

她聽見蒼冥子的聲音響起:“今日五月初七,貧道蒼冥子,欣見同門小徒與故人之女喜結連理,實在可喜可賀。咱們江湖人不拘那些俗禮,但拜堂敬親還是必要的。行過了禮,你二人便是夫婦,須得一輩子相守相随,不離不棄,至死不渝。”

風離雪忽然有點想笑。

像是遲來的歡喜,又像是終竟的了悟。

相守相随,不離不棄,至死不渝。

真是極美好的誓言呢。

陳哥哥……她深吸一口氣,手指一分分攥緊了紅綢,聽得一旁權充喜娘的山下少婦歡天喜地地喊了一聲“一拜天地”,便要拜了下去——

“且慢!”

一聲急切呼喊,聲調不高,聲響卻大,震天駭地一般,将這小屋裏的空氣都凝成了冰。

蒼冥子的手停在半空,少婦和丫頭臉上的笑容都僵住,而陳子逝閉了閉眼,面色已是鐵青,終緩緩轉過身來。

一路奔得匆忙,段平涼一身青衫幾乎被汗水濕透,一手扶門,猶在喘氣不止。他迅速地掠了一眼堂中衆人,目光停落在那火紅的背影,太過招搖的紅灼傷了他的眼。

竟然真的敢娶,竟然真的敢嫁。

“我有十萬火急的大事,必須找風姑娘相商。”他挑眉說道,語氣霸道。

“無論多大的事,”陳子逝目光悠悠,“總不急在這一時半刻。待禮成之後,我們盡可一起商量。”

段平涼一個氣血上湧,伸手入懷,幾乎立刻便要将那枝梅花簪掏出來戳死這小牛鼻子,然而終究是忍住了,凝聲道:“此樁大事關乎風淵風大俠,便是一時半刻也等不得。”

那火紅的衣影微微一晃。

陳子逝皺眉,“那究竟是何事,你便趕緊說吧。”

“我有一件二十年前的證物,”段平涼兩指挾着那張紅信箋,一雙桃花眼微微上揚,是志在必得的神氣,“只能給風姑娘拆看。”

沉默。

所有人都望向那個沉默的新娘。

而他望着她的手。

“喀”地一聲——

塗好蔻丹的指甲被她自己生生卡斷。

所有人都聽見了這清脆的一聲響,陳子逝面色一變,似乎想上前查看,她卻已向段平涼伸出了手。

陳子逝呆呆停步,看着他将紅信箋放在她手上。

她稍稍掀起蓋頭一角,借得外面的光,将信上的字掃了一遍。這信箋很短,他清楚地看見她的嘴唇白成透明。

“東海,采玉矶?”她低聲喃喃。

“什麽?”陳子逝沒有聽清楚,“可是很要緊的事情麽?”凝注她的目光裏有幾分悲涼,仿佛哀求,卻不露痕跡。

風離雪動了動唇,天旋地轉間,她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不,”她的聲音愈來愈低,“也不是……很要緊……”

那一刻,久未發作的心疾突然發難,暈厥倒地的瞬間,她眼裏全是紅影翩飛,就如……就如空蒙山谷那片片紅梅,盛開得那麽觸目驚心,又凋謝得那麽驚天動地。

她聽見了他焦急的呼喚,但她已不能回應。

她感受到他溫暖的懷抱,但她已不能靠近。

就這樣睡去吧。仿佛有一個輕柔的聲音在她耳邊循循誘引。睡吧,睡吧……飄零颠簸,無有盡時,心無所安,夢無所依,還不如就這樣睡去。

忽而。

一滴淚,落在她已失去知覺的面容,沿着那瘦削的臉頰滑下,在精致妝容間洗出一道胭脂痕跡。

淚水滾燙,而心已冰涼。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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