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刀口蜜

一路狂奔,腦中空風呼嘯,她什麽也不曾想,她只想逃。

但凡與陳子逝有關的一切,她都要逃離。

腳下的路愈加崎岖,長江水聲撲面而來,她跌跌撞撞地奔跑,九月的天不知何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初時還是小雨,後來便漸漸如豆,雨簾斜掃如遮了一天一地,她全身濕透,牙關顫抖,離了她賴以支持的刀,她的眼中透出絕望的死意。

陳哥哥……空蒙山中,一同玩鬧的歲月……母親靜默安詳的臉……火紅的嫁衣……江家廚房裏的血河……淩空飛向她的毒簪……

無數畫面在她眼前飛掠如樹影,江濤聲與風雨聲在她耳畔此起彼伏地轟鳴,她突然跌倒在地,任大雨披下,她雙目空洞地看着身畔奔流不絕的長江水,面色蒼白如死。

“陳哥哥,我想過你會怎麽對待我。我想過你會不理我,會抛下我,會讨厭我,會欺騙我,可我從來沒想過你會害我。”

她曾經說得那麽淡然。

她現在才覺極致麻木的痛楚,一分分齧咬着她本已殘缺的心。

陳哥哥……你确然在害我。

自心底漫上深深的寒意,将她整個包裹成麻木不仁的繭。她斷了腿,她沒了家,她茫然無措在這世道江湖上奔走,心裏還始終存留有他曾經予她的溫暖。而今天,他卻親口告訴她,這一切不幸的源頭,都是他……

原來,這可笑的兜兜轉轉,飄零浮沉,都是拜他所賜。

他為了至尊二劍而來,又為了至尊二劍而去。他的心中,可曾有她?在那漫漫時光裏,他可曾有過一瞬間的心動、心軟或心痛?

不……這些都已不重要了。母親已死,還是他立的碑。江家已殁,他與歸雲山莊聯手的一場好戲。二劍已毀,他也得到了其一。那麽還有什麽可說的呢?

“阿雪!”不知何處傳來男子焦灼的呼喚。她茫茫然恍若未聞,只任那有力的臂膀将她橫抱而起,她忽然一個冷戰,他将她抱得更緊,濕漉漉的胸膛散發出恒定的溫暖,令她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些。

男子深幽的目光落在她慘白的臉頰,又緩緩移了開去。環顧四周,她不擇道路地狂奔,竟是奔到了羅漢崖峭壁之下,一側是萬丈高崖,一側是滔滔江水,雨助水勢,江濤拍岸,宛如無數只白花花的鬼手直要摸上岸邊來。

他不由皺了皺眉,沿着崖壁慢慢行走,終見到一處洞穴,低身走了進去。風雨聲一時盡被隔在洞外,仿佛成了上一世的回響。他将昏迷的阿雪小心放在地面,自己往洞裏走了走,突然兩點藍盈盈的光亮了一亮,他心頭一咯噔,這裏不會有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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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念又笑自己,這長江邊的陰濕老洞,怎麽會有狼?

但聽一聲細細的小獸“嘤咛”之聲,一只爪子戰戰兢兢地探了出來,一只毛色泛黃的小狐貍出現在他眼前。它抖了抖全身,一下子潑了一地的水,兩只渾圓烏亮的眼睛盯着他看,沒有敵意,反而全是膽怯。

他失笑,便想去摸摸那狐貍,它卻突然縮回了身子,用鼻子将幾根枯木拱了出來,攔在自己和他之間。這是在劃分界限?他莫名其妙,但見那枯木幹燥,在這天氣下卻是難得,便不由分說地撿了起來,小狐貍還未來得及嗚咽抗議,他已走開,去了風離雪身邊,将枯木堆起便要生火。

火光飄飄蕩蕩地亮起,洞穴中忽而盈滿了溫暖之意。風離雪緊閉了閉眼,身子蜷縮起來,他看得不适意,伸臂攬過她,卻被她身上的寒氣激得一戰。斷情刀落在手邊,他左掌按在她背心,真氣源源不斷地送入她體內,不知是不是火光帶來的錯覺,她的氣色似乎真的回轉了些許。

又聽一聲嘤咛,段平涼心神一蕩,再看風離雪,彼卻是毫無反應。他心頭愠怒,微眯起眼睛望向火堆另一邊的小狐貍——剛才那呻/吟太似人聲……

小狐貍卻是頗舒适地在火邊躺下,舔了舔自己的毛,毫不設防地閉上了眼。

再敢逗你大爺,就把你炖了吃!他惡狠狠地想。

懷中人兒忽然動了一下,“冷……”瘦削雙臂終于有了幾分力氣,軟綿綿纏上了他的頸項,主動将他抱得更緊,如藤蔓纏着高樹,情态旖旎。

小狐貍微微睜開了眼睛向這邊瞟來,被段平涼怒瞪了回去。

阿彌陀佛,非禮勿視……小狐貍乖乖地再次閉眼。

兩人身上衣衫盡濕,風離雪是毫無所覺,段平涼可是難受得要死。兩個人這般依偎在一起,縱是有火也難烤幹衣衫,他想了想,直接将自己的上衣脫了個幹淨。

男子光裸的胸膛溫暖、幹淨,心髒在有力地搏動着,像一種徐徐的誘引。她的手無意識地攀在他肩頭,濕漉漉的長發在他胸口蹭了蹭,他幾乎又要噴火,終是忍住了。

目光落在她身上,衣衫柔潤地貼伏,勾勒出少女姣好的曲線。

過去她穿的衣裳是有多難看……他竟沒發現,她還是有幾分/身材的。

可惜還是太瘦了些。他暗自搖頭,這麽瘦,摸起來的話……想必也不會十分舒服吧?

反正沒摸過,誰知道。

剎那間,風流段少的心中轉過無數風流計策,手指已鬼使神差地撫過她白皙的臉,慢慢放在了她的領口。

趁人之危就趁人之危吧,這一次,你總不會再推開我……

大手輕輕挑開了衣襟,探過了綿軟的衣料……

忽而頓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她。

她雙眸猶是緊閉,并無分毫掙紮,只有一道晶亮的淚痕,顫顫地滑了下來。

就像冰河中一道裂隙,就像夜空中一道流星,他從來不知道她哭的時候是這麽美的,因為他從來沒見過她哭。

他靜了很久,很久,終于将手收回,仔細整理好她的衣衫,輕輕抱過她。她的臉頰貼在他肩頭,淚水便沿着兩人緊緊相貼的縫隙流下他胸膛,像一路灼燒的野火。他閉眼,下颌溫柔抵着她長發,深深吸了一口氣。

段平涼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睡着的。溫香軟玉就在懷中,他費了好大力氣才克制住自己,一邊跟小狐貍鬥法一邊等待雨停。可是雨還沒停,他已經很丢臉地進入了夢鄉。

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在頂着他的臉,他皺起眉頭,還未反應,一條舌頭又“唰”地将他的臉舔了一遍。眼睫忍無可忍地動了動,他睜開眼,便見到小狐貍很無辜地用剛舔過他臉的舌頭舔着自己的爪子。

洞外照入微明的光線,自己竟睡了一整夜。

他揉着眼睛坐起來,懷裏空落落的,這才發現風離雪不知何時已遠開他幾分,蜷縮在洞壁旁,仍是昏迷的樣子。心中湧起好大的失落,惡聲惡氣地對小狐貍道:“你要做甚?”

小狐貍怯怯地爬到熄滅的火堆邊,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火堆。

原來是想烤火了啊……這麽嬌蠻,你又不是女人,我為何要生火養你?心中想得頗是不爽,不想理睬小狐貍,轉身去查看風離雪。

風離雪面朝洞壁,他費了老大的勁才将她身子扳過來。但見她眼簾微合,臉頰、嘴唇、乃至全身都是慘淡的雪白,長發黏在臉側,抱緊雙膝的手指骨節青白,已經僵硬。

他心下驚駭。

伸出手,并指去探她鼻息……

她沒有呼吸。

那一刻他簡直要發狂,但直覺拒絕相信。他一把将她抱起來,撕開她半潤的衣衫,手掌毫不避諱地覆在她的裹胸上。

這動作熟練如一久經風月的登徒子,可是卻并沒有絲毫的風月情懷。

因為她連心跳也停了。

小狐貍又拱來了幾根幹柴,可憐巴巴地看着他。

“阿雪。”他低聲,未發覺嗓音已幹啞,“你怕冷是不是?我這就生火。”

火光漸次亮起,映得少女臉色如微醉的酡紅。段平涼将火生起,緊緊地抱住她,好像這樣肌膚相貼就能遞給她一些溫暖。火光明滅耀花人眼,他怔怔然看着,好像一時還沒有回過神來。

“阿雪……”他低聲,如盡了一生的喟嘆,“你一定很累了吧?我這幾日為了找尋線索,也是頗有些疲了。我知道楚伯肯定也有問題,我回去就查。不過現在……”他靜靜凝視着她,“現在我還是想陪着你。”

“阿雪,我送你的衣裳,你怎麽不穿呢?”

“若是不喜歡,我下次再去找人做一件,顏色你來挑,好不好?”

“聽聞給咱們做衣裳的那個李大娘死了,你聽說了沒有?”

“阿雪,”桃花眸裏的光芒忽黯了黯,“今天你是不是很傷心?對不起……我想不出其他的法子。陳觀守已經是死無對證,連花流莺也不知去處,我只有這樣做。但是……我說的都是真的。”語氣漸而執拗,“阿雪,他們都不是好人,你還是跟着我吧。”

“我嘛……我雖然以前有一點亂七八糟的事情,但我在你面前是幹淨的。不像那個……啧,不提他。”

“阿雪你看這個小狐貍,真是——”

一聲哐啷脆響,小狐貍銜着斷情刀的刀柄拖至他面前,終是力氣不支,砸在了地上。段平涼看着它這憨态,竟然微微地笑了,仿佛他的心情真的十分輕松愉悅一般。

“阿雪你看它,難道是要我殺了它吃麽?”他笑道,回眸溫柔地望着少女,不論他怎樣擁抱,她的身體終究不可逆轉地漸漸冰涼下去。她再也不會回答他,她甚至連沉默都不會有,她只會……歸于虛冥,是這樣吧?

可是他的眼神卻是那麽溫柔,在她活着的時候,他似乎從來不曾這樣凝視過她。他那麽愛她……可是愛情卻那麽短暫。

他稍稍拂開她的額發,飄然印下一個吻,薄唇仍帶着淡淡笑意。火中爆出輕微的噼啪聲,倒也是很可喜的聲音。

突然手腕一痛,卻是那小狐貍跳到他身上,張口便往他手腕血脈咬了下去!

他吃痛驚呼,一手便将它甩開。狐貍咬得不深,也并不是要害,血洞淺淺,一股細細的血液流了出來。

他一怔。

這通人性的小狐貍,難道在提醒他什麽嗎?他确是聽聞過人血救命,但他一向視之為邪說妄語……

腦中轟轟然轉過許多雜亂的念頭,理性的居多,他對自己此刻的清醒感到些微的得意。然而手卻已本能地擡了起來,手腕按在少女的唇上,他如着了魔一般注視着自己的血液默默流入她口中,将那蒼白的雙唇染作鮮血的豔紅。

一定是他執念太重,導致産生了錯覺。他再胡亂把過她的脈,總感覺一絲似有若無的氣息浮現在她氣脈裏,緩慢地游動。他頓時欣喜若狂,拿過斷情刀,徑直在自己的左手掌心重重劃下——

鮮血汩汩流入少女口中,許多自她口沿漏了出來。蒼白的臉,嫣紅的唇,少女的面容宛如嗜血修羅,而他卻莫名地歡喜着,因為她的身體裏從此有了他的血。

這樣,總好過毫無瓜葛地離開吧,你說是不是,阿雪?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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