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心頭血

待郁輕塵處理完教中事務趕到江陵時,武林大會已經開始了。

非但已經開始,簡直已經結束。

掌燈時分,大堂理應是杯酒喧嘩、觥籌交錯,畢竟一日的勞累,到此時方得歡會歇息。

然而郁輕塵踏入歸雲山莊前門大堂時,卻是空阒得駭人。

連走動的婢仆也無,山莊中竹林輕響猶帶着昨日的雨水,然而這水霧氤氲之中卻無端透着血腥。

大堂之中,一片死寂。

燈火猶明亮耀人,而桌椅邊卻是屍橫遍地,杯盞傾落,酒肉淋漓,每個人臉上都凝着死亡前一刻的表情,或震恐,或狂喜,或痛楚……豪門宴陡作修羅場,空風自窗戶灌入,掀起可怖的聲響。

郁輕塵深吸一口氣,拔足便要離開,然而卻在莊門外遇上了回來的段平涼與風離雪。

“讓我下來吧。”風離雪輕聲道。

郁輕塵蹙了蹙眉,不知為何這少女平平無奇的聲音此刻卻有了幾分柔和的味道。段平涼依言将她放下,她試着挪腿走了幾步,沖他一笑。

段平涼不由得以扇掩面,來阻擋郁輕塵探究的目光和自己豺狼得逞般的笑意。

風離雪抿了抿唇,道:“再從正門進入恐怕危險,你方才說那個地方,我們可以直接去麽?”

“若要說翻牆走院,還得問段大少爺。”段平涼拉起她便繞過門庭往後邊走。

郁輕塵咬了咬唇,實在不知這兩人何以忽然如此親密,想了想,拍手喚來随從:“你們在這附近守着,我去去就來。”便跟了上去。

湖底暗室,冰雪四季皆白,晝夜不分。

慕空青端詳着眼前這個表情木然的黑衣男子,問道:“你服過傀儡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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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男子身形筆直,薄唇抿成一條線,宛如兵士一般,表情麻木。

慕空青端起一碗藥,道:“喝了它。”男子接過,眼也不眨,便将藥汁一飲而盡。

“不要——!”一個少女突然披頭散發地闖了進來,一下子撲到了男人身上,“不能喝!”

慕空青一怔,她依稀記得這少女是莊主身邊的侍女,叫什麽姓名她并不知詳。但聽她哭喊着:“大哥!大哥你喝了什麽,你看看我,你不能去死……”

然而那男子卻只是面色平靜地将碗放在桌上。

慕空青感到背後滲起幽幽的寒意。她輕輕一嘆,那個人明明是盲眼,卻總讓人懷疑她什麽都看得見。

江巧兒呆住了,瞠目結舌,面帶驚恐,“莊主,莊主,您,我……”

那莊主從內室走了出來,雪衣如羽,面容白皙幾乎透出隐隐跳動的血脈,長發散落宛如妖魅。她卻不看江巧兒,反是對江佐之道:“上面的事,可清理幹淨了?”

“是。”江佐之答道,“宋明前與楚伯還在等候您,蒼凡子守在外面。”

“風離雪也死了?”莊主輕飄飄地問了一句,慕空青眉心猛地跳了一下。

那一瞬間,慕空青相信自己所見非虛——她見到這黑衣人的眼中,也倏忽掠過一道晦暗不明的光。

“死了。”他低聲回答。

“巧兒。”莊主懶懶地一擡眼,卻讓江巧兒一個哆嗦,“你去把風離雪的屍體帶來。”

七繞八繞,段平涼卻是首先跳進了阮少修的房間。

看這一室狼藉與阮少修肩頭的包裹,他心中明了了幾分,“我就說麽,那區區毒物,怎麽能騙過阮公子。”

段平涼倚在門邊,風離雪站在他身側,沒有說話。阮少修此刻滿眼亂色:“我要去找姑娘,這地方已經呆不下去了!”

“可是你姑娘就呆在這地方!”段平涼擲聲道,“我已得知那暗室所在,你随我來!”

阮少修眉頭一緊,“她在哪裏?”

段平涼已向外走去,“後花園湖心亭底。”

“等等!”阮少修突然拉住了他,“外面有重兵把守……”

段平涼笑了笑,“你怕?”

“不是,我要跟你說清楚,”阮少修煩不勝煩,“外面都是江湖盟和相思門的人,你懂嗎?你逼死了陳公子,倒讓楚伯撿了好大的便宜!”

風離雪身形微微一震。

段平涼笑得愈冷:“難道陳子逝便不是他的女婿了?他愛撿便宜便讓他撿,難道陳子逝便不是罪有應得?”

這極刻骨的話說了出來,他心頭仿佛突然被利齒猛然咬下,毫無預兆地吐出了一口鮮血!

青衫搖搖如玉山将傾,風離雪連忙上前扶住他,阮少修皺起眉頭:“怎麽搞的,你這是中了蠱毒!”

飄飄然衣袂聲動,郁輕塵此刻方從院門掠入,看到段平涼吐血,神情微動,仿佛自己也遭受到些微的痛苦,身形晃了一晃。

段平涼愈加嚴重地咳嗽起來,阮少修心急如焚,只得先将他送回房內安放床上,問他:“你可知這蠱毒是何人所下?”

段平涼的目光飄向門口端然而立的郁輕塵,又飄了回來。阮少修了然,想這又是多情公子哪一段露水情緣惹的禍,心頭不由多了幾分厭惡。正主在此,他也懶得管段平涼的蠱毒,只拿出一顆紅得透亮的寶石,低聲道:“這鴿血石可治風姑娘心髒之疾……”

“你說什麽?”段平涼突然一把抓住他手腕,毒發之身卻極有蠻力,抓得阮少修根本不得動彈,“怎麽治?”

阮少修道:“以活人心頭血為藥引,将這鴿血石碾碎成粉,和水服下即可。”重重咬了咬牙,“我要去找姑娘了,你放手。”

段平涼放開了他,咳嗽不止,臉上泛起虛弱的紅暈。阮少修複看了他一眼,終究将心一橫,奪門而去。

這蠱毒時常發作,一日比一日猛烈,卻從未如今日般厲害。

風離雪端來一杯水,坐在床頭喂他喝下,他卻全部帶着血吐了出來。風離雪連忙手撫他背助他順氣,看着他那漸漸蒼白下去的臉,心中茫茫然空落落,好像一片羽毛飄不到實處。

郁輕塵始終是站在門口,一言不發。

那邊郎情妾意的好戲,正在慢慢啃齧她的心肺,她幾乎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蠱蟲在自己身體中一點點地行過,直将她整顆心都蛀空了,塞滿蕭涼無益的秋風。

段平涼靜靜地看着風離雪,伸出手碰她臉頰,她遲疑了一下,沒有躲避,他的指尖冰涼,手掌卻溫熱,仿佛在逗引着什麽。

“這蠱毒,也不是一兩天事了……興許哪天我便死了,”嘴角頑劣地一勾,“你會不會給我立碑?”

這都什麽話,風離雪不想回答。郁輕塵卻是一聲冷笑:“你可想救他?”

風離雪望去,郁輕塵清淩淩地站着,風姿綽約,聲音婉轉動人,卻是寒涼刺骨。戒備之意陡生,她握緊斷情刀站了起來。

“他的蠱毒是我下的,另一只蠱蟲在我體內。”郁輕塵笑着,眼底卻殊無笑意,“你殺了我,他便得救了。”

風離雪凝視着這個容色絕豔的女人,只覺她是自己怎麽也摸不透的。風離雪再怎麽無知,也懂得所謂情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郁輕塵體內的蠱蟲若死了,段平涼決不可活。但郁輕塵這神情又不似作假,只是……有幾分賭氣的意味。

風離雪倦倦地搖了搖頭,“這行不通的。”再去看段平涼,彼卻已昏迷過去,唇邊鮮血猶在,乍看之下豔色驚人。風離雪擡起衣袖默默為他拭淨血跡,那眼神說不上溫柔,卻是極端的寧靜。

讓郁輕塵嫉妒的寧靜。

她等了十二年,她怨了十二年,她愛過,她也恨過,可是她從來不曾得到過這樣的寧靜,這種無論生死也淡然處之的寧靜。

她眸中暗火燃起,指間針芒閃動,竟直直射向床榻上的段平涼!

風離雪大驚,斷情來不及出鞘便倉促格下那些毒針,與郁輕塵纏鬥起來。

重傷初愈的風離雪本不認為自己能鬥得過郁輕塵,但彼卻是急怒攻心的樣子,身形錯綻百出,毒針灑盡便以五指成抓,直抓風離雪肩胛,後者矮身避開,肩上卻到底見血,她恍若未覺,長刀直劃郁輕塵下盤。郁輕塵一躍而起衣袂翩飛抓她腦門,風離雪這番卻不再閃避,刀刃直直刺入了郁輕塵心口!

郁輕塵五指在風離雪額頭抓下幾道血痕,而後終究乏力,整個人軟倒在了床邊。

風離雪額間鮮血細細滲出,她并不在意,拔刀,郁輕塵的血飛濺出來,斑斑點點地灑在了段平涼枕邊。

郁輕塵的手捂着心口,嘴角卻緩緩地笑了,“段郎說得沒錯,你果然是個不怕死也不知疼的主。”

風離雪原沒想到這一刀她竟不能避開,如此傷及要害,她想來是活不成了。殺人便殺人,風離雪認了,但心裏總有那麽一點不适意,好像并不希望這個女子就此死掉,她是很讨厭,可是她……她很愛段平涼。

風離雪甚至覺得,她比自己更愛段平涼,一些些。

于是心裏便緩慢地浮起十二萬分的愧疚,她抿了抿唇,終是走上前,低身看她傷口,然則……她這一刀實在刺得太是精準,就好似是郁輕塵自己将胸膛遞上去的一般,鋒銳刀芒刺入心髒,無救,必死。

風離雪心亂如麻,卻聽見郁輕塵有氣無力地道:“快……接下我的血。”

風離雪呆住。

郁輕塵已拿過那只水碗,“以我的血為藥引,你的病可治,段郎的蠱毒……亦解了。”郁輕塵笑容未減,宛如瓊花清絕,“從此以後,你們二人,再也不能分離……”似乎這是什麽很好笑的事,她笑出了聲,胸腔震動,鮮血愈加無窮無盡地湧出,流入那碗中,猩紅鬼魅,猶如毒藥。

風離雪呆了很久,直到郁輕塵兩眼一翻已支持不住,她突然扶住她的身子,問她:“你為何如此做?”

郁輕塵輕輕地笑了,閉上了眼睛。

氣息已絕。

十二年裏,她聽着千僧岩裏的風聲,時而會想象那是段郎的手。他曾經那樣溫柔地撫過她的臉,那樣溫柔地解她的衣帶,那樣溫柔地将她牽起,可是她卻将他抛在了身後。

十二年裏,她總仿佛能聽見那一晚他急切的呼喚聲,他在湘西密林裏跌跌撞撞地奔走,一聲聲喚着“玉兒”,如泣血般惶恐悲怆,而她終究沒有回頭。

她原是寒衣教的聖女,她原是要犧牲的。可是就在她獻祭的前夕,他卻出現了。

他來了,卻來得太遲。

她悔了,卻悔得太遲。

無數往昔光影在腦中飛馳而過,漸漸歸于虛冥的沉寂。她仿佛還是當年那個輕撥古琴的玉傾城,與他談笑斟酒。她的琴……她的琴是他所贈,太和丁未,獨幽琴,內壁還刻有八個字。

有美一人,傷如之何……

段郎,段郎……她仍是隐秘地笑着。

我若不能讓你愛上我,也必要讓你永遠記得我。

如此,也不枉我一生一世。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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