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大慈悲

逃出那湖底冰室,驀然見秋空朗月,慕空青微微一怔。

阮少修拉着她一路奔逃,穿林過葉,夜色無邊,他的呼吸粗重,泛着疼痛。她武功低微,跟不上他的步伐,到得後來,他索性将她打橫抱起,女子瘦弱嬌小宛如無物,他奔過白玉小橋,便往湖畔樹林深處逃去。

這歸雲山莊是再也呆不得了,這面小湖是在後花園,阮少修心底掂量,只能再往羅漢崖後山奔去,希望那邊還未布下守衛。

然而這一希望終究落了空。

蒼凡子衣帶當風,腰佩古劍,正守在山路當中。

慕空青掙了掙,阮少修便放她下來。溫軟的軀體剎那便離了身,他的手緩緩抽出了袖中的軟劍。

“道長。”慕空青的嗓音略微幹澀,她認得蒼凡子,知道他是歸雲山莊請來的人中對莊主最為死忠的一個,至于其間緣由,倒是不能明辨。她心念微轉,“人已治好,莊主要殺我們滅口,求道長放我們一條生路。”

蒼凡子微微嘆息,“我亦受人之托,不能私放一人,對不住。”

這一聲道歉倒是頗為誠懇,慕空青按下阮少修意欲拔劍的手,靜靜道:“然則此刻暗室之中莊主正身陷危難,不知這與我倆出逃之事相比孰輕孰重?”

蒼凡子眸光微微一震,似乎這句話真的擊中他軟肋,那一瞬慕空青親見他面色中露出隐隐的關切,又極好地掩飾了下去。

“年輕人,拔劍吧。”他複嘆了口氣,“待解決了你們,我再去相助于她。”

他們是鬥不過白雲宮首座的,慕空青知道。

所以她才一直想迂回地勸說蒼凡子停手,可是阮少修終于是拔劍了。

兩個人俱是修行已久,長劍帶着聖氣,只是一個起手式,已凜然不可侵犯。蒼凡子微微驚訝地“咦”了一聲——“慈悲?”

那軟劍靈動如蛇,劍名慈悲,他卻是認得的。

“閣下竟是靜方大師的高徒?”長劍如虹,蒼凡子身形從容不迫,微微擡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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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風聲漸起,阮少修心頭微急,劍花抖落。“小子不才,曾随靜方大師習過佛法。”

“那你可知嗔欲是臨陣之大敵?”

“小子亦知求不得是大苦。”

“你的心不清淨。”

“道長又何嘗清淨?”

“我并不曾圖這世間名利。”

“不為名為利所困,則必為情為義所羁,世事大抵如此。”

“你于佛法倒是有些見地,可知道門之中,見魔是魔,見欲是欲,只一念間,盡入無為?”

“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

“不如何,不過無可奈何而已。”

滿林的風聲突然頓住了。

空中激鬥正酣的兩人突然停手,各各飄落在地。

慕空青一步搶上,她已看出阮少修受了不輕的傷,步履都有些踉跄。她頓時有些慌亂,但見阮少修擰着眉頭朝她擠出一個笑,她呆了一呆。

蒼凡子劍尖垂地,劍上并未見血。他的面色陰晴不定,于這夜色之中看去宛如一個不真實的靈體。

“你們走吧。”蒼凡子靜靜地道。

慕空青驚喜:“謝道長!”

阮少修以劍拄地,容色蒼白,“謝道長。此慈悲之劍,還應歸于道長。”

蒼凡子揮了揮手,道袍飛展,轉瞬已飄忽沒了蹤影。阮少修怔怔然許久,直到慕空青提醒他:“我們走吧。”才仿佛驀然驚悟,由她攙扶着慢慢往山下行去。

大雨已過,夜色如水,夜空如洗,楚伯負手立在窗前,啜一口茶,靜聽風林翻響。

宋明前卻在房中不耐地踱着步,“那姓風的丫頭已經闖進去了。”

楚伯淡淡地道:“你在着急什麽?”

“我們好不容易除掉了那些障礙——”宋明前咬了咬牙,“總不能在最後功虧一篑吧!”

“你難道還真想擁戴雲晞為主?”楚伯平靜地問道,好像只是家常寒暄,話裏的冷意卻讓宋明前一怔。

“自然不是。”宋明前急道,“但這莊主武功奇高,她日後若知我們今日袖手旁觀,我怕……”

“那你便去救她吧。”楚伯依然很平靜。

宋明前愣了愣。

他畢竟不是個傻子,琢磨了片刻便懂了些什麽。“你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坐收漁翁之利?”

“陳子逝的事情,不是就處理得很好麽?”楚伯微微眯起眼睛,“最出風頭的那個人,往往不是最得便宜的那個人。你看現在段平涼,恐怕連性命都保不住了。”

“你敢動他!”

極其尖銳的聲音,不怒自威。莊主一掠身已飄至那冰棺一旁,輕功身法如鬼如魅,令人駭異。

內室洞開,更加眩目的冰雪光芒照耀出來,風離雪擡袖遮了遮眼,方慢慢看過去。只見那內室一無他物,只有正中一具透明冰棺,她上前一步,便看清那冰棺中乃是一個容貌俊秀的少年,閉目沉睡,神情安寧。

她怎麽也沒有想到,令江湖變色、朝堂震蕩,令天下人至今仍心有餘悸的所謂“刀魔”雲晞,竟是這樣年輕又好看的樣子,長長的睫毛覆着白皙的肌膚,散落枕上的長發仿佛還随着似有若無的呼吸而輕輕顫動。

那一瞬間,她想到的是東海之底,父親慘淡的枯骨,與面前這少年相比,父親竟似是敗了。

敗給了時間。

僵持了許久,她緩緩道:“他已經死了。你用玄冰護住他屍身不腐,也不能令他重生。”

莊主冷冷地笑了一下,眼底全是千萬年荒蕪冰雪,“慕姑娘能救活他。”

心底默默盤算着慕空青離去的時間,風離雪一邊道:“人死不能複生,莊主總該明白這個道理。”

莊主仍是冷笑,“我不明白。”

風離雪輕輕嘆息,“我爹娘都已死了,莊主心中還有什麽看不破的仇恨,便沖我來。外間罪孽已經造下,莊主請收手吧。”

聞言,段平涼略為怪異地看了她一眼。

要以他的秉性,早就二話不說把那冰棺占了去,甚或還削掉棺蓋,拿雲晞的屍首逼迫莊主來個魚死網破。莊主雪白的衣袖覆在棺蓋上,江佐之站在靠近門的一側,他自然并不能在這武功高強的神秘女人面前毀了雲晞的屍體,即便他們三個一起上,恐怕也是不能。然而風離雪不知為何态度卻這麽疲軟,難道眼前的人不是一切罪惡的淵薮、一切苦難的始作俑者?

莊主笑得愈發冷清了,“風淵死了?”冰雪幽然,她雙眸空空,姣好的容顏蒼白如死,笑聲有了幾分詭秘的味道,“他不知道尊主一直在等着他麽?這個世上,也只有風淵,還配與尊主一鬥罷了!”

這話說得狂妄,卻好似十分自然。風離雪抿了抿唇,她知道這話并沒有錯。

江佐之已經在給她遞眼色,讓她快逃。

莊主繞着棺材緩步而動,手輕輕撫摸過光滑徹亮的棺蓋。江佐之慢慢後退,退入了慕空青制藥的這一間廳室中。

突然——

他不知按下了什麽機關,內室的門猛地關閉!

那一剎那間,他們三人都聽見內室裏傳來令人震駭的狂笑聲!

“快逃!”江佐之拉起風離雪便往門邊跑,段平涼皺了皺眉,還未反應,那內室的門已經轟然炸開!

漫天冰屑飛揚,莊主長發淩亂飄飛,雙目之中,竟直直地落下兩道血痕!

她便這樣披挂着血淚,一步步走了出來,肌膚愈加白如妖鬼,那兩道血痕便極其刺眼,仿佛地獄裏燒出的血河。

明明是很恐怖的模樣,可是那雙眸之中透出的絕望氣息,卻是那麽地悲傷……悲傷得令人窒息。

她雙袖一振,飛身而起,袖風徑自拍倒了江佐之,雙掌直直劈向風離雪!

風離雪已逃至門邊,身後的門卻突然關上了,她倉促回身,正對上那一雙淌着血淚的絕望的眼!

她的刀還在手上,然而這瞬息之間,她已連舉刀的空隙也找不到了!

這女人掌法奇詭狠毒,她早有領教,此刻,只有閉目待死而已。

然而——意想之中,那筋斷骨碎的一掌,卻并沒有落在她身上。

她睜大眼睛,那一瞬魂飛天外,她駭然欲死——

“段平涼!”

段平涼的身子已軟軟地滑了下去。

風離雪想去扶,卻扶不起來,他的嘴角滲出絲絲縷縷的鮮血,好像比她這輩子見過的鮮血加在一起還要多。

然而那莊主的雙掌已再度襲來——

風離雪根本沒有看她。

她舉起斷情刀,将身後的冰門狠狠劈下,把段平涼的身子往外一扔,外間等候許久的江巧兒連忙接住。風離雪回身,小腹便正中一掌,一口鮮血驀地噴湧而出,沾得莊主白衣上全是斑斑點點的嫣紅。

江佐之已經站起,立刻搶上與風離雪一同對敵。他心中計較着,此刻最重要的不是戰勝而是脫身,一手環住風離雪腰肢,腳下已緩緩退離。他回頭看了江巧兒一眼,巧兒竟鬼使神差地看懂了這個眼神,一手便将外面的機簧狠狠按下!

不同于此前的兩扇冰門,此刻緩緩降下的,是一扇玄鐵制的大門,原本是為困死慕空青而設。

大門聲響轟隆,江佐之抱起風離雪飛退出去,那莊主滿面血淚的樣子落入了江巧兒眼中——

她一輩子也忘不了那樣的絕望。

刻骨的,蝕心的,絕望,在一片虛無冰雪之中,反而如同重生一般的狂喜……

她竟是并不想出來。

巧兒畢竟氣力不濟,江佐之搭上一手,将那機簧直接掰斷!

鐵門落勢愈速,那莊主發出似哭似笑的聲音,四壁玄冰之間,聽來猶是詭異。

尊主……尊主。

落月來陪您。

這個世界上,終究是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黑暗之外又臨下一重黑暗,她感覺不到,只慢慢地走回了那具冰棺旁邊。

冰屑還在飛揚,空中猶帶着血腥,但是尊主沉睡的模樣,卻永遠那麽安谧而溫柔。

溫柔……溫柔一如他當年對她笑說:“我就知道,這世上只有我的落月對我好。”

遍身是血的女子于一片黑暗中默默地、安靜地笑了,仿佛仍是當年那個怯弱的小姑娘,因那一句漫不經心的誇贊,而容光煥發,而奮不顧身,而生生死死……

尊主,您看,到得最後,也仍舊只有落月對您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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