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苦厄08

守誡師姐把劍收回劍鞘,莊重地放回乾坤戒,手指幹幹淨淨,乾坤戒戴在中指,無論如何都很顯眼,她又戴上了一副黑色手套。在鏡中打量自己,在鼻梁上卡上墨鏡,從抽屜裏掏出盲杖一抖,支在地面,她已經變成了一個盲人,再沒有人會把她和國民度相當高的天才修士守誡聯想到一起。

她松了一口氣,盡力讓自己習慣新造型。

我這個混賬的通訊沒有定位,師姐鎖定大致範圍後,搜索地圖,從兜裏摸出交通卡,坐上了地鐵。

論理說,師姐本不該搭理她之前沒什麽交際的師妹去牛郎店還是去賣身,畢竟是個靈根沒有覺醒的孩子,說是鳳吟山的修士也未必有人信。

離除妖行動的日子還有九天,今天浪費在西瓜攤前,師姐就感到時光仿佛鞭子抽打在身上,浪費讓她心中焦急,但又不能說出口,修煉時間如同一條尺子,準确地衡量她修煉的努力程度,現在這條尺子無情地量出她現在的怠惰。

那時我師姐本來沒有在想關于修煉的事,但修煉一旦和我并排放起來,就讓她自動聯想起自己的修煉不夠努力。我不知道我這麽低的水平是怎麽刺激我師姐的,但是我師姐在地鐵上被人讓座的時候,的确在想着我的賊眉鼠眼。

師姐的思維是一道閉環,她在想到修煉和我的同時,妖狐的猙獰面目突然閃出來,她是師姐目前為止最大的對手。

師姐甩甩頭,想把妖狐從腦子裏趕出去,我已經很讓她煩心了,再多一個,難保她不會捏斷盲杖。

但是妖狐無論如何一直在眼前晃蕩,師姐回過神,意識到妖狐抓着座椅,就在她對面翹着腳饒有興致地看她。

在那之前,師姐一直沒感覺到妖狐就在四周。

她面色一沉。

“春風站到了。”報站聲忽然響起,地鐵門打開,師姐旁邊的人起身下車。

車裏沒什麽人,座位剛好坐滿。妖狐也站起來,猛踏幾步,坐到了我師姐身側。

“你什麽時候瞎的呀?”妖狐的聲音很低,僅限于兩人之間。為了聲音不傳出去,妖狐還往她肩頭湊了湊,師姐雞皮疙瘩驟起,一來沒被人靠過肩膀,二來被妖狐靠了肩膀,兩種刺激一次享受,她說不出話,靜靜地等妖狐下一招。

手套內的乾坤戒被激發到随時可以拔劍出來的狀态。墨鏡反射出妖狐妩媚的面孔,眉眼帶笑,妖氣森森,領口開得毫無廉恥,上邊低下面高,在這2月的不恰當天氣中,盡情展示着她化作人形的魅力。

她可能是無意,畢竟我師姐是個女人,用古代的話來說,是個道姑,除了有特殊癖好的人群,否則沒人想給我師姐抛媚眼。

“車上好多人啊。”妖狐漫不經心地感嘆。

劍意仿佛鉛筆頭,被生生折斷。

一趟地鐵,來來往往,她們身側坐着一對老夫婦,捏着老人卡低聲說話,腳邊放着菜籃子;前面空位被一個學生占據,低着頭背書,眼鏡厚得像酒瓶底;情人依偎着談笑,媽媽帶着小孩沉默,小孩四處張望,妖狐沖小孩展露笑顏,年輕的上班族弓着腰靠在欄杆上……

四面八方都是行走的人質,妖狐挾持一車人和師姐對峙。

在不理解妖狐意圖的情況下,師姐無法拔劍,陷入被動,四舍五入就是再被妖狐壓在地上下跪一次,再四舍五入就是被妖狐斬殺,她默默起身捉住欄杆,不過離開妖狐兩步遠,無濟于事。

“坐嘛。”妖狐拍拍身側熱情相邀,像是兩個感情要好的女同學一同出游。

在我師姐看來無比驚悚,她默然扭轉臉,在通訊列表裏翻了又翻,略過特別除妖委員會,略過俠士聯盟的各位前輩,最終鎖定在末尾,最後加入通訊的苦厄二字。

修士的私人終端是不必開口說話就可傳達消息的。

那時我師姐就像一架機器,從錯愕到憤怒再到平靜,三種模式來回切換,無數個計劃也在腦中成形,那時我背着流雲千裏圖,只要我張開就可以把妖狐收進去。

雖然有可能因為我動作蠢笨被妖狐搶走圖,但師姐在場,不會發生這種事。

最終她給我發來消息:“你在哪兒?”

“啊,師姐!”

“那是什麽聲音?”

“大漠198!”

大漠198,字幕仿佛一股孤煙升起。一望無邊的沙漠盡頭,日出照亮天穹,沙子被染出絢麗的金黃。鏡頭忽然拉遠,蒼涼的笛聲斷斷續續,一方破舊的馬廄上,一匹馬人立而起,發出長長的嘶鳴。

另一匹馬忽然也跟着叫了一聲。

出生點環繞着一股白光,戴鬥笠不露面孔的魁梧大俠與一位戴面紗身形窈窕的女俠相繼出現。

我操縱着大俠一個橫跳,踩上屋頂對女俠使出一記梅花镖,在女俠被我撞出去時,跳下去騎上馬,飛出馬廄,奔向無盡的大漠中。

這其實是個賽跑游戲,但是自由度相當高,每位玩家都有一張地圖可以通向大漠盡頭,在路上随意發揮,可以攻擊敵人,可以搶奪敵人的馬,在不成形的賽道上還會随機出現陷坑,漩渦,沙暴,沙漠植物還會伸出長長的藤蔓把人抽下馬去……

不知道什麽時候,我師姐的聲音消失了,我也是第一次玩游戲,在山頭苦修的時候沒遇見過這種好玩意兒,一時間有些興起,搓着操縱杆不斷前推,把我師姐排出考慮範圍。

如果此時有人到地下四層的停車場駐足流連,将會在一溜名車中間看見一輛木板推車,上面還放着一個麻袋和破破爛爛像是被人團起來踩過一頓的太陽傘。

那時我本來打算聽從我師姐的話,但唐宜大小姐聽見牛郎店三個字莫名興奮,一邊說我不學好,一邊又摩拳擦掌看起來她馬上就要去光顧人家的生意。落日的餘晖抹在我倆臉上還沒三分鐘,夜幕已經降臨,天色暗沉下來時,我意識到我師姐暫時不來,我也不能帶着這位大小姐在工地沙子上待着,于是建議到附近的商場找個地方暫時呆着,有了地址就方便我師姐來找。

唐宜這個人一邊嗯嗯地答應着,等我踏進商場大門看清了名字準備報告我師姐,她就立即捂住我的嘴,說她難得出來玩一次,反正我師姐神通廣大什麽時候都過得來,等她逛夠了再聯系師姐也不晚。

我們這座山雖然人心不齊,但畢竟我挺崇拜我師姐,胳膊肘不可能往唐宜那裏拐,我本打算趁她不注意就給師姐發消息,沒想到唐宜居心叵測帶我到了地下一層的游戲廳,在大漠198的世界我早已忘記了我師姐還在來找我的路上,殺得酣暢淋漓,和唐宜殺得有來有回。

“你反應力不錯嘛,我可是金丹修士诶。”

女俠被大俠一拳擊飛,大俠率先走出大漠,迎着落日踩着壯美雄渾的鼓點迎來了游戲字幕閃出。

“金丹修士就比較會玩游戲嗎?”

“修士比較會玩,因為我們計算力比較強,四肢比較靈活,反應比較快。”唐宜說。

哦,我沒說什麽。

修真界有個說法,說修真之下皆蝼蟻,意思就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修士也比凡人中的佼佼者要厲害,因為他們已經開始了運用靈能強化自身的範疇,無論是身體強度還是反應速度都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所以那時開始就被稱為“仙師”,所以唐宜這番話我也可以理解,不用多做解釋。

唐宜從兜裏摸硬幣,為了玩這個游戲,她掏出晶幣來,把前臺營業員吓了一跳,因為晶幣兌凡幣的比率相當高,她掏出一把晶幣就相當于在古修時期出外買個糖葫蘆結果掏出一根金條一樣。

最後還是我出錢,師姐的黑卡還在我手上,兌出一大把硬幣來。唐宜就像個守財奴一樣都攏進自己的兜裏,把皺巴巴灰撲撲的制服塞得更加難看。但畢竟唐宜青春美貌,穿這麽一身破爛也不會給她的容顏打什麽折扣,反而顯得野性迷人,在她旁邊的學生頻頻轉頭,最終換了一臺機子玩游戲。

“再來!”唐宜往我凳子上拍了十個硬幣,我輕輕攏起來,疊成顫顫巍巍的一摞放在機器上:“不玩啦,我去個廁所。”

廁所在游戲廳東南角,在安全出口的小走廊的夾縫中,味道不太好聞,我默默從兜裏尋找紙,緊了緊身後的神器流雲千裏圖,慢步進廁所,排了二分鐘隊,終于鑽進隔間。

外頭忽然傳來幾聲尖叫,我一驚,四周又忽然安靜了。

但是這股安靜太不尋常,明明剛才我隔壁還有個胖女人在噓噓。

這種異樣的安靜似曾相識,我一頓,外頭果然傳來女人的聲音:“外面出事了,這不是怕你尿不出來,得了後遺症,老了濕□□,所以過來跟你打個招呼。”

“你有病吧!”我羞憤難當,從隔間下的縫隙中看見女人穿着澡堂子塑料拖鞋站着,我急忙提褲子起來,推開門,那個女人穿着澡堂拖鞋,大褲衩T恤穿得像個邋遢老頭,左手提着一條大毛巾,右手抓着一杆洗澡刷,眉開眼笑地看着我。

“外面什麽情況!”我急着往外沖,走廊裏空蕩蕩一片,連垃圾堆的蒼蠅都消失得一幹二淨。

我想起霞落山上玻璃棧道的一瞬間:“你是誰?這是哪兒?”

“我當然是你的好師姐了啊混蛋,大逆不道!”

“放屁!”

我師姐還在趕來的路上,她問我在哪裏的那條通訊忽然閃回腦海—— 我把我師姐給忘了!真是大逆不道,拍着額頭沒搭理這個大褲衩女人,她說是我師姐,我一個字也不信。

我師姐是身穿流雲道袍的清冷修士,她和她的劍猶如月光的清輝一樣灑落在每個競技場的上空。她是窗邊合眼冥想時也不會毫無形象的女人,擡手六臺終端流動着浩如煙海的典籍,她是年輕的天才,俠士聯盟最年輕的金丹修士之一。

不是在廁所吓得我膀胱失靈的搓澡女人。

而且長得很不一樣,我師姐的漂亮有目共睹,她就是九天仙女本人。

這個搓澡女人長得很平凡,笑起來還有三分姿色,但再懷揣點兒比如在廁所堵我的猥瑣主意,笑起來就格外卑劣,讓人忍不住想用自己的鞋底親吻她的腦門。

“我真的是你師姐啊!”女人不知道什麽時候追上來,坐在走廊窗臺上,那裏拉開半個窗,透不出多少光,被她狠狠一拽,鐵閘被打開,多餘的光線照進來,猶如白晝——

可這明明是晚上,還是在地下!

“我還是你師祖呢!”我一邊驚叫一邊撓牆,女人在我眼裏只剩一團被光籠罩的剪影,裝神弄鬼的架勢擺出來,我心裏一陣着慌。

“好吧,管我是誰呢,有一支鷹妖先遣隊攻進了商場,還有五分鐘會炸掉電梯堵死樓梯。”

“鷹妖?妖族有病嗎?攻占商場?”

“你把唐宜忘啦。”

“人質!”

我反應過來:“那你讓我出去啊,這片空間顯然不是,不是我本人在的商場啊!”

“你出去有什麽用啊?唐宜可是金丹修士诶,我在這裏保護你,等她開槍把所有人都砰砰砸倒你再出去不是很棒嗎?”

“啥啊,我有流雲千裏圖!”我一拉身後,空空如也,我才意識到,我從廁所沖出來,忘記把它帶上了。

“給你個秘密武器,別讓妖族搶走神器。”女人跳下窗臺,像一陣輕煙似的消失了,我手裏突然多了個東西。

來不及多看,我提起流雲千裏圖背在身前,捆仙索解開重新包紮,這時我意識到我手裏多出來的東西是一雙澡堂拖鞋,再仔細看,是那個自稱是我師姐的女人穿過的!

氣死我了!

我把拖鞋一摔,瓷磚被生生砸出個鞋印。

“還真是秘密武器啊。”我抱起拖鞋,把包裹纏在自己身上,像個身上捆着炸-藥包的士兵一樣吶喊着沖出廁所,空無一人的走廊上忽然多出一群人,尖叫着擁擠着往安全出口湧去。

“唐宜——大小姐——你在哪兒吶?”

我扯着嗓子喊,人群擁擠着,嘈雜聲和警報聲交織成一團。

仿佛是聽見我的說話聲,頭頂的音響中忽然傳出唐宜的聲音:“我叫唐宜,是俠士聯盟除妖特別行動委員會理事,現在妖族一支鷹妖小隊入侵,我請求商場裏的修真者迅速就地組織,煉氣期及靈根剛剛覺醒的修真者,就地配合商場人員組織有序撤離,再說一遍,有序撤離,煉氣期巅峰及以上的修真者,迅速集合到地上二層食品區随我一起迎擊妖族,有沒有修真者?”

唐宜下了一通指令,才開始詢問有沒有修真者。

人群中沉默了一下,四下看看,随機又陷入了擁擠的狂潮中。

“修真者來了!”

“修真者來有什麽用,不趕緊跑,就要當炮灰啦!”

“都讓開!我是修真者!讓我先過!我上二層!”一個壯漢忽然舉起手,我還沒來得及感動,人群中立即響應:“我也是!我先過!我也是!”

一個商場不可能有這麽多修真者,他們只是在想辦法早點脫身。

人群愈發堵死,甚至比唐宜發布指令前更加混亂。

私人頻道忽然傳來唐宜的聲音:“你那邊什麽情況?”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人群的尖叫與吵鬧亂成一團已經傳了過去,我的私人終端是普通的,我得開口講話,因此外面的聲音也沒有隔絕。

“聽我說,苦厄,讓普通人先走,修真者留下。”

“不是說集合到二層嗎?”

“我撐得住,但他們的目标好像不是我,讓普通人盡快撤離。”

我一向是個聽話的人,沒來得及考慮唐宜怎麽突然不用廣播了,現在這種為難的時刻,堵死在這裏,我也出不去。就像種鳳吟果樹的土壤必須常常疏松,不然板成一塊,永遠都無法抽芽生長。

那些長出一對長翅的果實在風中歌唱,大風刮起,吹起火紅色的風。

一旦和風吟果聯想起來,我好像就有了一點勇氣。手裏只剩一對拖鞋,我提起拖鞋往牆上狠狠一砸,牆面轟轟晃了晃。

人群安靜了一下,在他們再次驚恐起來之前,我大聲喊:“剛剛哪些說修真者的,留下,普通人先走,二層的修真者發來消息,她還頂得住。”

“誰是修真者!”我又用拖鞋拍了拍牆,我還是注意分寸的,以免把牆拍塌,把我們統統壓死在這裏。

“我是!小仙師!我是!我最後走!跟你一塊兒!”

人群中探出一只瘦弱的手,我實在沒認出這只手是誰的,直到他豎起中指,碰了碰前面人的帽子,帽子一下子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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