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洵有情兮,(1)

“小姐這幅畫畫得不好。眼睛小了些,眉頭粗了些,臉頰太過清瘦,雙唇又薄了點,特別耳朵畫得小,不像小姐這般福氣。”

阿蓮站在桌案旁,眼睛不停在畫作與沈長安之前轉換,并一一評論着,經她評論過後,畫中人簡直沒有一處像沈長安了。

在洛陽時,沈長安最愛是下棋與作畫,她的棋藝與畫技在洛陽城可謂無能能及,已是被誇出神入化了,可來了長安城,每日卻除了練字就是賞花蕩秋千,她的鋒芒全部收起,變得閑散許多,以致阿蓮今晨看見沈長安調和墨汁作畫時,都受了些驚吓,可驚吓之餘,卻又驚嘆小姐作畫水平可是倒退了?雖然畫像還是很美,可和小姐的長相又有些出入。

“本就是福薄之人。”沈長安最後收筆,留下這麽一句話。

阿蓮趕緊搖頭:“曾經相士可是說小姐一生大富大貴,怎會福薄?小姐貴為南平王府世子正妻,今後便是王妃的命格呢。”

沈長安只是笑了笑,不再說話,卻待畫作筆跡晾幹後,将畫作交與阿蓮,“找個好手藝的師傅把這幅畫裝裱起來。”

“咦,小姐是不是手抖?這耳垂上怎麽滴了點墨水?”将畫捧在手中端詳的阿蓮問出。

“你話可真多,小心我絞了你舌頭。”

沈長安清淺一句,雖聽不出怒意,卻也吓得阿蓮哆嗦,趕忙收了畫跑出去。

阿蓮才走一瞬,又有腳步聲傳進屋子,沈長安不耐地皺眉:“做個事半天!看來真要我攆你出府吃吃苦頭。”

回頭,卻是看冬兒一臉驚吓。沈長安這才緩了神情,看着冬兒身後那一群的嬷嬷,手裏都拿着些物件兒。

“這是要做什麽?”

“禀夫人,王妃吩咐奴婢們把世子爺的東西都搬來夫人房間,說…說是…哪有夫妻這麽久還分房睡的。”

見沈長安擰眉,冬兒趕緊跪地,顫悠悠說道:“都是王妃的原話,冬兒造次了,冬兒該死,夫人可別攆了冬兒出去,冬兒出了府就沒有活路了。”

“起來吧,剛才說的不是你。”說完,看了眼身後的嬷嬷,有些是霜華院裏伺候王妃的,也有如園裏的管事嬷嬷。王妃因着仨兒的事情很是失望,如今想抱孫兒的想法應該更甚。

沈長安環顧了一眼屋子,才道:“既是王妃的吩咐,便把東西都搬進來吧,只小心些,屋子裏的字畫都是珍品,不要弄破了。”

得了應允,大家都開始忙活,沈長安嫌人多晃眼,索性起身想去前院瞧瞧那還未枯敗的金銀花,可才出了屋子,卻有丫頭送來封信。

信內容不多,言簡意赅地邀請沈長安去城西小湖畔聽曲,落款卻是鄭蘇易。

聚賢樓是長安城最大的酒樓,在這裏可以嘗到大渝朝天南地北各色佳肴,而它每日客似雲來,除了口味豐富外,還因聚賢樓最大的老板姓柳,是當朝的禦史中丞。吃飯的達官貴人多是看着柳大人的面子前來捧場的。

前頭魚龍混雜嘈雜不斷,後院卻是幽雅寧靜無人打攪。管弦樂聲伴着柔美舞姿,能有這般待遇的,便是這裏的少東家柳豐。

一桌四人,皆小酌着酒,卻無人有興致欣賞臺上舞蹈。

柳豐先滿了一杯酒,敬向鄭蘇易和周天龍,心情甚是愉悅,道:“這場仗打得漂亮,聖上龍心大悅,李恒又無話可說。之後若再讓孟田無翻身之日,兵權便可緊握在天龍手裏了。”

周天龍将杯中酒水喝盡,道:“這回去了西北才知道孟将軍在軍中威望甚高,豈會因打了一場敗仗就可以動搖的。”

柳豐卻是笑得愈發得意:“他敗了,你們卻勝了,聖上若是鐵了心要削他兵權,誰人敢多話?”說罷,雖知道四周無外人,還是傾身過去,小聲道:“你放心,沒有足夠的把握,我敢動他孟田?明天早朝,父親會聯合六位大臣參孟田一本,你們就等着看好戲吧。”

“彈劾孟田将軍?什麽罪名?”周天龍不解問道。

“自然是通敵之罪,父親手裏有不少孟田和匈奴左賢王呼延之間的通信,加上之前呼延來京,與孟田游京一個月,頗為親密,說他通敵,實在沒有不信的理由啊。”

周天龍卻是皺眉:“孟田不可能通敵,那些信是假的。”

柳豐喝了口酒,道:“你個死腦筋,管他信的真僞呢,皇上想它是真的,就能成真。不過這回最大的功勞是蘇易,跟了孟田這麽多年的副将你都能搞定,實在讓人佩服啊,三皇子之前一直交代讓我代他好好敬你一杯。”

周天龍看了眼柳豐,又瞧了眼淡漠不語的鄭蘇易,突地笑出:“你們好一盤棋,卻獨獨瞞着我啊,西北這半年,蘇易你竟讓我一點沒瞧出來。”

柳豐笑了笑,正要解釋,鄭蘇易卻先開口:“你是好将領,這半年廢寝忘食籌備戰事,自然不覺我的小動作,不與你說是不想分了你的心神,否則,我們豈能這麽快得勝回朝。”

柳豐連連點頭:“是殿下的意思,卻并非為了瞞你,否則今日就不和你直言了。行了,都是兄弟,哪有這麽多計較,幹了這杯酒才是正經。”說罷,一飲而盡。

喝了酒,三人才注意到一旁一直沒有吭聲的譚升,遂詢問道:“怎麽了,一聲不吭的。”

譚升嘆了口氣,看向鄭蘇易:“昨兒世子妃與我父親說了什麽?他一宿沒睡,今天也神神叨叨的。他年歲大了,我這做兒子的能不擔心麽。”

鄭蘇易搖頭,他确實不知沈長安與譚赟說了什麽,但鄭蘇易很肯定,譚赟說的話有影響到沈長安,昨夜雖暗,但借着些微的月色,他看見的沈長安眼中一閃而過的淚光。譚赟與沈長安,怎麽想都不該有交集啊。

“若說擔憂,我才最煩心,哎,翩翩的腿至今還傷着呢,也不知能不能痊愈,怕是就算好了,今後想跳舞也難。”說完看了眼臺上的舞娘,搖頭:“這些不過小醜一般,和翩翩比起來差太遠。”

胡府的事情,之前鬧得那麽大,讓胡齊和柳翩翩都缺席了昨晚的宴席,是以在座其他三人多少都聽到了一些,卻也只是知道他們夫妻二人雙雙從樓上滾落,至于具體細節,就是衆人的猜測了。

“翩翩現在可好?聽說接回柳府修養?”總是交情匪淺,鄭蘇易還是問出。

柳豐嘆息:“如今天天以淚洗面呢,房間裏她能夠得着的東西全摔了,我和父親現在都不許進她的房門了。”說完,很是認真地看向鄭蘇易,道:“雖然知道不合理,可還是希望你能去看看翩翩,她已經許久不肯進食,人消瘦得不行。”

柳豐語氣滿是懇求,兄弟多年,衆人都不好意思說什麽,鄭蘇易猶豫道:“明日我去府裏拜訪柳世叔。”

“明日?父親還說翩翩若再這麽任性下去,明日便送回胡府,倒是你哪瞧得見,何不趁現在不晚,過去幫我勸勸翩翩吧,從小她就只聽你的話。”

“這……”

鄭蘇易想着等會還有約,本想拒絕,柳豐卻從腰間取出一張紙,道:“這是琦平交與我的,說是翩翩平日無事總愛寫的一句話,經常寫着寫着就哭。”

泛黃的紙張展開,只一句話:待我功成名就,許你嫁衣紅霞。

待鄭蘇易趕到小湖畔時,已是曲終人散,偌大的場子,他轉了幾圈,哪還有沈長安的影子。

這是沈長安第一回主動約他,他很好奇沈長安此番舉動到底用意為何,可惜,他不會知道了,他,竟失約了。

“世子可是找剛才坐在臺側雅座的那位姑娘?”

熟悉的聲音傳來,一聽便知是九娘。鄭蘇易轉頭,果真看見九娘走近,臉上妝已卸,可想曲子結束應該好一會了。

“雅座是郡主定的,我還詫異怎麽是位陌生的姑娘坐了,原來是和世子爺有約的。可惜世子爺來得晚,人早走了。”

“玲兒定的座?”鄭蘇易挑眉,有些詫異。

九娘點頭:“今個一早,郡主親自來定位子的,郡主今天看着心情不錯呢。”說完,九娘走近鄭蘇易身旁,只鼻子一嗅,便掩嘴笑道:“還好世子爺沒趕上,這一身的脂粉味兒,怕是很難說得清。”

鄭蘇易沒有解釋,只問道:“那姑娘将曲子聽全了才走,還是中途就離開了?”

看鄭蘇易認真的模樣,九娘嘆息一聲:“難得看你這般表情,是真上了心?你已有妻室,那姑娘絕對是個心氣兒高的主,我閱人無數,絕不會看走眼的,世子還是莫要招惹的好。便是翩翩,世子也不該再見面的。”

九娘風月場上待得久,看人厲害,識人也厲害,只一嗅,便知鄭蘇易身上的脂粉味是柳翩翩常用的那款。

“謝九娘操心,不過九娘還是先顧好自己,柳豐等你這麽多年,你何須如此固執。”說罷,轉身離去。

回到如園時,月色正好。

鄭蘇易只覺今日的如園格外寧靜,當雲哥告訴他王妃命人将他房裏的東西全部搬去了沈長安房間時,他只覺頭疼,失約的事情還沒想好怎麽說,又得整晚面對她……

推開房門,便有一股清香襲來,未察覺不妥的鄭蘇易再往裏走了幾步,卻是震驚得不知言語。

屏風後,沈長安正悠閑沐浴,卻不想看見鄭蘇易突然走近,好在身子都隐在水中,被花瓣掩蓋,□□在外的只是香肩之上。

鄭蘇易動作很快,立刻轉身,躲于屏風之後,尴尬半晌,才吶吶道:“我……不是故意的。”

屏風後沒有言語傳來,鄭蘇易只能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應是在更衣。鄭蘇易用力晃了晃腦袋,想把剛剛那一幕從腦海中晃走,可眼前卻終會浮現沈長安香肩半露的畫面。

“呀,奴婢該死,奴婢見香料用完了,去嬷嬷那再取些來,奴婢不是故意走開的,奴婢以為沒人……”一進屋子就看見鄭蘇易面頰微紅的站立在屏風外頭,身子僵硬,傻子也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麽,阿蓮只得連連致歉。

生怕小姐生氣,阿蓮小步子靠近屏風,卻見沈長安正巧走出,只一身淺白的單衣披在身上,長發披散及腰間,這是沈長安平日沐浴後的着裝,并未因着鄭蘇易的出現而改變。

“行了,你先下去吧,今晚不需你伺候我入睡。”

沈長安一聲吩咐,阿蓮先是一愣,而後看了眼姑爺,了然笑着,滿眼促狹,道:“奴婢知道了,你們繼續,繼續……呵呵。”

阿蓮出去時,還貼心地替他們二人合上了房門,掩着嘴開心地回了自己房間。

房間內,鄭蘇易有些躊躇,雙眼都不知該如何擺放,倒是沈長安豁達,指了房間另一頭,說道:“我命阿蓮收拾的床榻,也不知你可睡的習慣。”

沈長安口中所說的床榻,本是夏日用于納涼的竹榻,如今鋪了三層軟墊三層棉絮,看上去應該很舒服,可,這床榻卻也太窄了些……

“我夜間愛說夢話,怕驚了世子,離遠些好。”沈長安補充着。

鄭蘇易并未對床榻提出異議,只道:“今日之事,抱歉。”

沈長安卻不甚在意地搖搖頭:“不過鄭玲開的玩笑罷了,我還納悶世子爺怎會突然邀約我去聽曲呢。”

沈長安如是說,鄭蘇易卻是低聲道:“一場玩笑,卻是空歡喜。”

聲音太小,加上隔得遠,沈長安并沒聽清,只“啊?”了一句,鄭蘇易卻沒有重複的意思,只道:“今日耽擱,去因了趟柳府,畢竟與柳家兄妹相識多年,柳翩翩如今這般情況,按理該去探望。”

“你倒是坦白。”沈長安笑笑。

沈長安是聰明人,今日不說,難免日後從他人口中捕風捉影了,二人關系本就生疏,到時只會将距離越推越遠。

沈長安坐在梳妝臺前,将長發理順,道:“不過,你可知胡夫人從二樓滾下卻為何只是小腿輕微傷了?呵,她如今還能吵還能鬧,可惜胡齊卻一直未醒。當時柳翩翩倒頭摔下時,胡齊卻是快一步拉住了她,給她墊了底。”

這一茬,鄭蘇易确實不知,他擰着眉,卻有些不大高興,冷冷道:“胡府的事情,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沈長安并未反駁,只道:“柳翩翩何其幸運,遇到了胡齊,可惜,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身在福中不知福?”鄭蘇易吶吶說着,竟有些失神,半晌,聲音回複冷冽,道:“胡齊與王府道不同,夫人日後還是少與胡府之人接觸。”

沈長安點頭,笑道:“自然,夫君也記住今日之話才好。”

鄭蘇易沒有接話,只再看了眼沈長安,而後利落轉身,走到阿蓮給他收拾好的床榻前,掀開被子便側身躺了下去,不再說話。

看着鄭蘇易的舉動,沈長安也不再多言,遂吹滅了燭火,一夜安眠。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顏色的地雷!

31、悠悠蒼天,曷其有所? ...

陽光透過紙窗,灑滿房間,深秋的清晨難得帶着絲絲暖意。

沈長安睜開眼,看見的不是晨間的明媚,卻是阿蓮放大的臉龐。

“小姐,你可算起來了,怎麽辦怎麽辦,外頭冬兒和胡嬷嬷在等着呢,我不能說小姐起來了,不然她們肯定要沖進來伺候,可是我不說小姐也總要出去的啊,總不能在房間裏待一天吧……”

沈長安坐起身子,拍撫着胸口,壓下剛剛的驚魂未定,對于阿蓮的碎碎念,只感覺莫名其妙。看了看天色,并不晚,遂道:“一大早來我房裏瞎咋呼個什麽勁兒!”

阿蓮垮着一張臉,道:“我不來行麽,天蒙蒙亮,胡嬷嬷她們就起來等着了呢,姑爺出門的時候交代了小姐還睡着,沒讓她們進來打攪。”

鄭蘇易要上朝,自然起得早,不過這和阿蓮擅自進來她睡房好像并無幹系……

“天啦,昨晚小姐真讓姑爺睡在竹榻上?”說完,很是懊惱地繼續念叨:“早知道我就不幫小姐收拾竹榻了,這回可怎麽辦好,王妃知道肯定氣死了。”

“氣死正好。”

沈長安小聲接了句,面色卻是如常的平靜,好在阿蓮沒有聽清便也沒有詫異,只繼續頭疼地拍着腦袋:“我聽見冬兒說等會伺候小姐起床時要把白喜帕帶回去給王妃瞧。”

白喜帕?聽了阿蓮的話,沈長安才掀了被子,果真一張白手絹鋪在床上。昨夜她沒太注意,但也明白這東西是做什麽用的,遂淺淺笑開:“把這個給冬兒拿過去呗。”

阿蓮一愣,“啊”了一聲,支支吾吾半晌:“可…可是…這帕子…雪白…雪白的啊…不合…不合規矩…”

“什麽規矩,我嫁進王府本就不合規矩,以前不講規矩,現在豈是她們說了算。”說完,将白手絹就這麽丢在阿蓮臉上。

阿蓮将白手絹拿在手裏,讪讪道:“王府可不就是王妃說了算了,你不知道,昨個兒霜華院的汀畫姐姐和我說,有人在王爺王妃面前嚼您的耳根子,說王府自打迎了您入門,府裏不順心的事情接二連三,先是郡主被狗咬,再來假孫子訛人,甚至小郡主都差些和親去了匈奴。”

阿蓮越說越憤怒,義憤填膺地繼續道:“這些事情哪能怪到您的頭上,又不是你唆使幹的,他南平王府倒黴怎不說是他們平日不積德啊。”

沈長安倒是聽得平靜,只問:“王爺王妃可有說什麽?”

阿蓮搖了搖頭,心氣略微平複下來,道:“還好王爺幫您說了句公道話,王爺還誇小姐來着,說小姐是旺夫命,您嫁進王府,世子爺就平步青雲呢。王妃聽了這話才開心,也是,王妃就世子爺一個寶貝兒子,只要世子爺好,其他糟心事情都不算什麽的。不過……不過……”

阿蓮原本說的開心,卻突然又小心翼翼起來,結結巴巴,惹得沈長安白眼:“不過什麽,話也說不溜了?”

阿蓮縮了脖子,道:“不過王妃卻說了句‘若是世子妃能給我再添個孫子,才是旺夫了’。”說完,又看了眼手中潔淨無瑕的白手絹,嘆息了一聲:“小姐真該早些把世子爺搞定才是。”

這回,沈長安終于認同,點了點頭,有些自言自語道:“王妃就鄭蘇易一個兒子,鄭蘇易的糟心事情才是大事情。”

好似想明白了什麽,擡頭沖阿蓮道:“給我去櫃子裏取根繡花針出來。”

“啊?”阿蓮愣愣地看着沈長安:“這時候了,小姐還想着繡花?不對啊,小姐不是不會繡花麽?”

沈長安卻是擡手敲了阿蓮腦袋:“吩咐你事情就趕緊的去辦,什麽時候許你發問了。”

阿蓮吐了吐舌頭,趕忙跑去拿了針遞給沈長安,不明所以。

卻見沈長安将阿蓮手中的白手絹抽了過去,銀針猛一下紮入右手食指,鮮紅的血滴落在白絹上,瞬時暈開。

阿蓮長大了嘴巴,看着白手絹半晌,又看着自家小姐的右手,吶吶不知言語。

看着吃驚的阿蓮,沈長安笑了笑,而後将白絹鋪在床上,道:“等白絹上的血漬幹了,你便可叫冬兒打水進來伺候我洗漱。”

鄭蘇易早朝後回府,走進如園,第一眼卻是看見院子裏,正微曲着背脊,采摘新鮮金銀花的沈長安。

陽光下,黃色花瓣将她的臉映襯的愈發白皙,尤其那偶爾一瞬的閉眼陶醉,尤為動人。沈長安享受着花香,鄭蘇易卻享受着眼前美景。

聽見腳步聲愈來愈近,沈長安擡頭,報以微微一笑,讓鄭蘇易有些呆愣。平日裏,沈長安嘴角總會挂着笑,淺淺的,卻不及心,像今日這般笑得和藹溫順,是第一次。

鄭蘇易看着沈長安手中的荷包,很是別致,道:“一直聞着你身上有淺淺香味,原來是把花瓣收在了荷包裏。”

“難得今日天氣好,還有些日頭,若無事,一起?”沈長安邀約着鄭蘇易一起摘花。

鄭蘇易點頭,道:“也好,打發些時間。”然而這般少女行徑,卻曾是他最不屑做的。

“呀,這朵不要,花瓣都有些蔫了。”

“不是這樣的,只摘花瓣,根莖不要,否者要戳破荷包的。”

“太大力了,你看,花瓣都被你捏殘了。”

雲哥走進如園時,看到鄭蘇易挨着沈長安的批評,正彎着腰小心翼翼采摘花瓣時,下巴都差些被驚掉了。雲哥跟在世子爺身邊十餘年,世子平日處事一板一眼,像這樣的行為,卻是雲哥第一回見,想當初小郡主央着世子上樹掏鳥蛋,世子都是将那光榮的任務交由他雲哥來做,何曾有過這麽童趣的一面。

畫面太美,雲哥實有些不忍打擾,可想着有正事,有不敢輕待,只得硬着頭皮上前,猶豫再三,才不得出聲打攪:“世子爺,外頭吏部的張大人和兵部的裴大人求見。”

聽到雲哥的聲音,鄭蘇易背脊一僵,而後繼續手中動作,頭都不轉,只淡淡道:“和他們說我身體抱恙,不見客。”

“啊?可兩位大人看着有急事的樣子。”雲哥補充道。

恰巧此時鄭蘇易被枝葉挂了袖子,一扯,手中花瓣灑了近半,有些惱怒地遷怪雲哥:“沒看着我也正有事情要做麽!這幾日都閉門謝客,誰都不見。”

雲哥老實地應了聲,不自覺地看了眼沈長安,而後趕緊地轉身小跑出去。

“我看世子身體好着,中氣十足呢。”沈長安打趣道。

鄭蘇易卻是将手中花瓣放進腳邊的簍子裏,道:“難得有悠閑時間,被朝堂的事情攪合了心情可不劃算。”說罷,看着還空空如也的簍子,道:“這是要摘滿一簍?”

沈長安理所當然地“嗯”了句,道:“這樣的季節,難得碰見這麽大太陽,自然抓緊曬一些,金銀花泡茶對身體好。”

“可這一點一點的,要摘到什麽時候?”

“世子爺若沒耐心,先回屋喝茶去吧。”沈長安諷道。

鄭蘇易卻是聳肩:“自幼旁人都誇我耐心好,做事甚有毅力。”

金銀花溢滿竹簍時,已近正午,日頭當空,即便是深秋的天,也有些曬人。

沈長安自腰間取出絲帕,遞至鄭蘇易面前,“擦擦吧,額上都是汗。”

鄭蘇易看着雙手,有些髒污,遂搖了搖頭:“別污了你的帕子,回屋裏洗洗手再抹。”

沈長安卻突地上前一步,擡手親自為他拭汗。鄭蘇易高出沈長安大半個頭,此時垂眼看着眼前之人,如此近距離,她眼睑上的睫毛每一分顫動都能看得分毫。

“怎麽不走?不嫌熱呢?”

被沈長安的聲音收回神志,見沈長安已拎着竹簍走遠了,自己卻還傻站在簇簇金銀花前,有些尴尬。遂趕忙快步走上前,一言不發地接過沈長安的簍子,并快她一步走在了前頭。

看着背脊挺直走在前頭的鄭蘇易,沈長安只覺好笑,這人其實也是個別扭的性子,這舉動倒是與廷澤頗像,十足的小孩子氣。

府裏上下都說世子爺為人刻板拘謹,其實也不然。在這南平王府裏,不管王爺如何視他如親子,他應該或多或少也有當自己外人的,只能事事求最好,如何能像鄭玲一般任性放縱。想想,與沈長安在王家的境遇其實差不多。

阿蓮将金銀花晾曬好,正巧沈長安與鄭蘇易都洗了把臉下樓來。阿蓮興沖沖道:“地瓜烤熟了,小姐可是現在就要吃?”

沈長安雙眼立刻亮了許多,讓鄭蘇易也覺好奇:“什麽好東西?”

沈長安笑笑:“雖不是什麽好東西,可江陵三年饑荒,老百姓生存下來,靠的都是它呢,世子爺富貴命,可能吃不慣的。”

“你還去過江陵?”鄭蘇易好奇問着,而後接着說道:“若說富貴,可比不得王家,你都能吃得,我怎就不行。”

沈長安并未回複鄭蘇易第一個問題,只道:“沒進王家前,我與阿娘相依為命,可是過了好一陣子苦日子的。”而後吩咐阿蓮多取幾個地瓜來,給世子爺也嘗嘗。

熱騰騰的地瓜,拿着燙手,沈長安左手換右手,不亦樂乎地吹着氣,卻怎麽都舍不得把滾燙的地瓜丢回碗裏。

“像這樣,用牙齒磕破一點皮嘗嘗甜不甜,不甜你就再換一個試試。”

待地瓜不再那麽燙手,沈長安捧着放在嘴上,輕輕一磕,而後很是滿足,道:“廚娘家的地瓜味兒甜,肯定好吃極了。”說完,便開始着手剝皮。

鄭蘇易有樣學樣,跟着一起做着,第一口軟滑甜膩,入口即化。鄭蘇易本不太吃甜食,看沈長安吃得香甜,大口大口地,又因為燙,差些把眼淚逼出,那模樣甚是有趣。突地,鄭蘇易覺着手中的東西很是美味,也是一口一口,很快吃了許多。

“先今晨聽見廚娘說她家的地裏地瓜長出了一大片,就吩咐她弄一些來嘗嘗,也算是回憶兒時的味道。”

原本話語還很是欣喜,卻不知為何,神色突地落寞起來,不知回憶起什麽,帶着些哀戚,緩緩說着:“每每到了吃地瓜的時候,就知道天要變冷了,長安城的雪總是一場接着一場,很冷,很冷。我記得離開長安的那天,下了很大一場雪,我高燒不退,阿娘抱着我,背上的包袱裏只幾件換洗衣服,和幾個地瓜。”

鄭蘇易看着陷入回憶、沉浸在傷感中的沈長安,許久入神,心底泛出一股不知名的情緒,或許那是憐惜。

四個地瓜,讓沈長安和鄭蘇易二人吃得肚滾胃圓,可惜了廚娘做的那滿桌豐盛的菜肴,倒是便宜了阿蓮和雲哥,倆人吃得直打嗝,一臉滿足。

沈長安一直有午休的習慣,先鄭蘇易一步回到房間,卻發現原本準備給鄭蘇易的竹榻上早已空空如也,棉絮全被撤去。

沈長安回頭瞪了眼阿蓮,阿蓮卻是吐了吐舌頭,而後壯了膽,回道:“小姐也不想被冬兒看到小姐和姑爺分床睡的吧。”

沈長安沒有理會阿蓮,徑自往自己的床邊走去,反正着涼受凍的又不是她,瞎操心個什麽勁。

吵醒沈長安的,是窗外傳來的細碎雜聲。沈長安素來淺眠,被吵醒也不生氣,将披散的長發撩至一側,才是起床,開窗。

沈長安房間對着的正是如園的一片空地,平日裏她與阿蠻嬉鬧便在這兒,而今卻是有人手持長槍,練着功夫。

鄭蘇易平日看着文氣,沈長安從不知他竟也會槍法,身随其足,臂随其身,腕随其臂,合而為一,一杆長槍在鄭蘇易手中,倒是神妙靈活,沈長安一時看得入神。

王家雖有七子,卻無一人學習功夫,她對功夫的了解,只限于曾經随阿娘路過并州時瞧見的赤露上着身的賣藝大漢,她只記得那個大漢耍雙刀時揮汗如雨,一身的肌肉看着吓人。是以這些年她一直認為男子當如王庭西那般溫文爾雅、溫潤如玉,卻原來男子持槍也能有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氣度,更添幾分剛毅之美。

等沈長安梳洗過後,走到空地時,鄭蘇易正好一個轉身,長槍直刺,槍頭在沈長安面前一米處停下。

收起長槍,接過沈長安遞過的溫熱毛巾,将臉上汗漬擦拭幹淨,才道:“可是吵着你休息了?”

沈長安搖搖頭,有些好奇道:“你會槍法?我竟從未聽說。”

一年前,王庭西曾将鄭蘇易所有的信息放在她面前,裏頭的記錄很是詳細,她看了不下三遍,卻沒有一句寫着鄭蘇易會功夫。按理,王庭西做事是從沒有纰漏的。

“也就這半年學的,在玉門關無聊時,便讓李賀将軍教我槍法,不過時間倉促,只學了些皮毛。李将軍總說我槍法形似而神不似,難以實用。”将毛巾交給雲哥,便随着沈長安慢走走回大廳。

竟是李賀将軍,李賀槍法如神,一直是孟田的副将,跟在孟田身邊也有好多年了,一直傳此人是個倔脾氣,除了孟将軍,誰人的面子都不給,卻沒想到肯教鄭蘇易槍法。

“你這半年倒是在軍中混得熟悉,想來日子過得也艱苦,和以前那個喜愛彈琴附庸風雅的你,倒是有些不一樣了。”

鄭蘇易笑看着沈長安:“哪裏不一樣了?說得你之前好似很了解我一般,細想想,之前的我們從沒有像今日這樣平靜的相處過。這次回來,倒是覺得你有些不一樣了,不像之前那般,一身刺兒。”

沈長安也是笑開:“世子爺錯覺了吧,咱們不能好好相處,那是世子爺您不給機會啊,我一直在如園,可卻見不着世子爺幾回。”

說得鄭蘇易倒是有些愧疚,進了大廳,突地問道:“可願聽我彈一曲?”

沈長安卻是搖頭:“我又不會跳舞,白瞎了世子爺的琴音。”說完,吩咐阿蓮去房間把上回鄭蘇易送的棋子拿下來。“下棋我倒是奉陪。”

又是一連兩局,毫無意外,都是鄭蘇易輸。第三局,二人棋盤局勢相持不下,沈長安卻很是輕松地帶了分玩笑,說道:“這半年,你棋藝倒是一點不見長,還是那麽糟糕呢。”

鄭蘇易卻不以為意,完全沒有初次輸棋時的低落,只道:“這長安城裏,只你敢說我棋藝糟糕,也只你能贏我。”說完,腦海裏浮現那年冬天,通紅着鼻頭、瘦弱的七歲孩童嘴角的那抹微笑,突地改口:“或許,還有一人。”

沈長安正想詢問何人,卻見蘭生急沖沖進來,道:“王爺喚世子爺過去霜華院。”

“為何?王爺不還在病中?”

“今兒下午張相爺領着兩位大人來看望王爺,幾人聊了好一會兒,王爺便吩咐喊了世子爺過去。”

蘭生此番一說,鄭蘇易便是了然,今日自己閉門不見客,有些人着急,便去見了老王爺,南平王早已不問朝堂事務,這些年與官場之人來往甚少,可張相爺卻與南平王是昔日故友,關系甚好,南平王即便身體再不好,這個老朋友,定是會見的。

鄭蘇易走後,沈長安才問向雲哥,“可是今日朝堂發生了什麽大事情?”

雲哥讪讪笑着:“我一個奴才,哪知道些什麽啊。”

沈長安眯着眼,了然點頭:“哦,你是個奴才呀,主子這回正巧看你不順心,出去領五十板子去吧。”

雲哥一愣,趕忙讨巧說道:“呵呵,世子妃說笑呢,其實雲哥知道的也不多,只聽說是今日早朝柳中丞與八位大臣聯名上書皇上,告孟田将軍私通匈奴的叛國之罪。”

通敵!叛國!每一項坐實了都是滅九族的死罪,三皇子這是要斷了二殿下的臂膀啊。想着鄭蘇易與三皇子素來交好,才又問道:“這事兒,世子爺可有說什麽?”

“世子爺能說什麽,上書揭發的又不是世子爺,世子爺與孟将軍也不熟悉,怎會去淌這趟混水,這不才閉門不見客麽。”

沈長安點頭,這才明白鄭蘇易今日舉動。想起之前與孟田也算有過交道,他也算是六表哥的舊友,可惜了,只得嘆息一聲。

看了眼未完的棋局,想着鄭蘇易這一去怕是要耽擱許久,便吩咐了阿蓮将棋子收拾了。

阿蓮長袖一掃,一片白子嘩啦啦地滾落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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