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兩只小屍體
紀哆非常忙,陳姜生也看出來了,倒不是他文化課成績祖國山河一片紅的緣故,都這個年齡了成績差是真差。陳姜生不說,但他的每一個細胞都不能嫌棄這糟糕的成績。
紀哆總是有看不完的課本和寫不完的英語小作文,以及聊不完的天。
那個買走紀哆精心搭配的高富帥相機套餐的“四毛”,那是一門心思在把妹上,有事不會查資料,全找售後。裏昂只能讓四毛來找紀哆,四毛把相機從脖子上取下來遞給妹子把玩的時候,妹子沒想到那麽重,手一滑,吧唧——
相機功能齊全,就是一角給磨出了指甲塊大小的痕跡。
紀哆看得驚魂動魄,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當場翻白眼昏過去!
陳姜生問他:“怎麽了?”
紀哆捂着心口,把手機蓋在桌面上,“沒什麽沒什麽,我去陽臺歇歇。”
陽臺什麽家具都沒有,紀哆打開窗,讓翺翔于高空的風吹了個淩亂。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運動褲薄薄的一層,大理石地磚又差點冰掉他吊命的最後一口氣。
紀哆帶着來自這個世界的滿滿惡意,假裝對攻擊免疫,咔嚓——
他點了根煙叼在齒間,還沒抽上一口,屁股下的寒意陡然爬了滿背,那感覺就像早讀課上奮筆疾書抄作業教導主任在後門盯梢一模一樣。
紀哆納悶怎麽在家裏也有惡意,這TM還是我家嗎!他扭頭一看,齒間的煙都驚掉了。
陳姜生扶着門框,臉色陰森可怖,像挂在樹上脆弱輕薄的蠶蛻。
紀哆拾起來重新叼回去,含糊不清地問:“怎麽了?”
“你抽煙。”陳姜生咽了口唾沫,生硬道。
紀哆:“對呀!”
陳姜生幾番欲言又止,半晌才勉強鎮定地開口,可每個字都更加生硬,“你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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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上次不是在醫院裏也看見了嗎?”紀哆慢吞吞地吐煙圈,煙霧像四面八方飄散。他穿松松垮垮的米色套頭衫和灰色運動褲,很放松的盤腿坐着。他很喜歡寬松的淺色衣服,也習慣享受每一根煙絲帶來的精神感受。
陳姜生徹底無語。
紀哆覺得他可能是毀了好學生的精神世界,太喪心病狂了,簡直禽獸不如,他從兜裏掏出煙和打火機,“抽嗎?天天裝兜裏,鼓出來一塊,我還以為你知道是煙,否則是什麽?另一個手機嗎。我不太抽,也沒瘾,就是心情不好時偶爾抽一根放松放松神經,心理作用嘛。”
陳姜生就是有兩個手機,他感到筋疲力竭,窗外黑夜如墨,紀哆坐在灑滿月光的通透陽臺上帶着一臉青蔥用歡快的語調邀請他光榮加入短命大軍,他幾乎能幻想出幾十年後紀哆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渾身插管,而他還老當益壯牙齒全乎。
他突然一把搶過煙和打火機,憤憤然轉身走了。
“你幹嘛?”紀哆不知道他抽什麽瘋,把煙夾在食中指間,起身追過去。
客廳裏陳姜生坐在沙發中央,雙腿分得很開,手肘分別架在膝蓋上,下巴搭在手上,面無表情地直勾勾盯着原木茶幾上的玻璃水杯,溢出一灘水。
半包煙和打火機正淹在裏面。
紀哆眼皮狂跳,“你——”
“淹死它們。”
“……”
紀哆看了眼手指間的煙,冷清的卧室裏立馬充滿了淡淡的焦香味,他把煙往水杯中一按,刺啦一聲。
陳姜生盯着的目标從水杯轉移到他的手,又眼睜睜看着他坐在茶幾另一側的單人沙發上,光着雙腳踩在沙發邊。被強行打斷放松了一半神經的紀哆有點蔫頭耷腦,就像成瘾者沒滿足煙瘾,讓他心裏隐隐一疼。
不慣臭毛病,陳姜生堅定不移,問他:“你怎麽了?為什麽突然心情不好要抽煙。”
室內因開窗而迅速降溫,格格不入的煙味也同時紛紛逃竄到窗外,紀哆打了個哆嗦,去餐桌上拿了手機,重新回到沙發上坐姿竟然神奇的跟剛才一致。
紀哆利落地解鎖手機,微一探身,把屏幕遞到陳姜生面前。陳姜生不得不眯着眼探出身子,才看出那是數碼相機的一角,有一塊明顯的擦痕。
什麽東西靜悄悄地撕開塵封的記憶,并向心底抛下黑色的陰影。陳姜生的确記得紀哆相機不離身,他總是把相機和鏡頭仔細裝進厚厚的保護套裏,再統統放進書包,又因為太重把書都給放棄了,或是塞進自己的舊書包。他那年一厘米都沒長,與這事脫不開關系。
陳姜生簡直把自己的心挖出來抽,自讨苦吃地咽下一口酸氣:“這是你當時随身帶的那只相機?就是大一時從不離身的那個生日禮物?”
紀哆當然沒少眉飛色舞地顯擺過,紀閑雲送他的十八歲生日兼入學禮物,按當時他們家的經濟實力來看這點錢算不得什麽,但正是因為兩重值得一生銘記的含義,他把它寶貝成身體的某一器官。
然而紀哆卻搖搖頭:“當然不是,四年了,早淘汰賣二手了,放着只會掉價。這是另外一個,我出國大半年後突然接到的一個電話,是我爸給我預定的遲到的留學禮物,最新款。那個銷售經理還問我,為什麽聯系不上紀先生,為什麽紀先生的手機是空號,紀先生再三囑咐過要通知他。”
他說起一段被撕裂的往事,語氣仿佛一汪止水,波瀾不驚,平靜得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所以呢。”陳姜生嗓子有點難受,仿佛被煙熏到了,問,“也賣二手了?”
“嗯,錢總是有別的辦法的,本來價格就要的高,咬死不降,想着買的人不是冤大頭就是腦容量是注水才及格的,我回國後把它拜托給一位師兄。沒想到真有人要,就前一陣的事。那個人沒我這麽寶貝它,就給摔了。”紀哆終于忍不住嘴角一扯,點到為止地表達一點情緒,其實心底早已翻江倒海。
陳姜生能從一點蛛絲馬跡看出來,并順着抽絲剝繭。抽完剝盡,還能包裝成出廠版本,簡直像一見鐘情沒道理可講。
而他不愧是最頂尖扮豬吃老虎的獵人,老虎卻軟趴趴地任他拎着小脖子,可他不僅無法享受打獵的過程,更不願意承認被一朵名為紀哆的陰雲影響了心志。
他問,“你為什麽要賣?那麽缺錢嗎?”
“也不是啦,我自己賬戶裏有錢,只是誰會嫌錢多?”紀哆忽的滿不在乎地靠在沙發背上,“我想把我爸帶走,哪裏都成,只要是和我生活在一起。但我媽不放,而且這麽一看我手裏的錢杯水車薪根本不夠。”
“其實這才是你回來的目的。”陳姜生老實巴交地說,而不是那天在玄關跟他說的念書。
紀哆無精打采地垂眸瞟了他一眼,不知為何陳姜生總是能抓關鍵一針見血,寫過的“解”等于他們走過的路。他點點頭,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學可以報名再念嘛,不過真能說服我媽我肯定要退學收拾鋪蓋滾蛋了,留下來,就太對不起我師哥。就是顧淩顧教授,他幫我争取到的機會。”
“嗯,顧教授。你出國後,我上過他的選修課,講的很深奧,挂科率百分之七十五,對于一個完全不懂的領域,門外漢不容易理解。”陳姜生表面上泰然自若,心裏開始敲鑼打鼓,他還記得顧淩對紀哆咬牙切齒的模樣。
畢竟對于顧淩而言,紀哆只是個膽小又調皮搗蛋的弟弟,紀閑雲才是他的授業恩師一輩子感激不盡的人。陳姜生想不通顧淩為什麽會幫紀哆,喪心病狂又不能批發傳染,但這叫他不好受。因為紀哆有求于人的對象應該是他,也只能是他。
不過陳姜生冥思苦索半分鐘,發現自己只是個束手束腳的小保安,于是非常憨厚地點出:“顧教授教學水平有問題,不記平時分,不管課堂紀律,考試全靠課上筆記。”他忽的頓了頓,仿佛是一錘定音前的深思熟慮,“顧教授真是太讨厭了。”
“哈哈哈——他知道你背後這麽說他,肯定後悔沒挂你一次!”
陳姜生想喂他喝水,結果端着一杯“兩只小屍體”的高濃度白開水。
“哈哈哈哈哈哈!”
把辦公室當第一個家日常工作到深更半夜、發際線依舊頑固的顧淩倏地擡起頭,打了一個長長的:阿嚏!
這天怪冷的!顧淩忍不住縮了縮肩膀,攏緊外套,當即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敢在凍掉腳指頭的凜冬來臨之前把論文發表出去!
現實容不得紀哆繼續傷春悲秋,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賣出去的數碼相機廢銅爛鐵!紀哆相信他以後會有源源不斷的數碼相機,大相機甚至會噗通下小相機。
陳姜生正在努力回憶成年兼入學禮的相機型號,等紀哆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做過發自心靈的深刻檢讨後,可以作為鼓勵給他。
才感受到這個秋天森寒冷意的顧淩,第二天接收到了來自這個秋天的第一份暖意——紀哆聽了一晚上他的壞話,滿懷愧疚,給他帶的加培根鹵蛋帝王級雞蛋餅。
作為回報,顧淩請紀哆吃晚飯。
紀哆拍大腿,賺大了!這天下午他接到陳姜生電話,陳姜生又被叫回家裏充當和諧美滿的小角角。
和顧淩吃飯有點不好,他會不分場合地把工作帶到飯桌上,這是他們兄弟分別三年後的第一餐,結果聊完幾個數據問題,半桌子菜都下去了。
而顧淩的日常開口,是他盯着手中仿佛非常好看土頭土腦的竹筷,“這筷子竟然跟一次性筷子一樣是圓的!我前幾天去看老師,師母也在。”
啪嗒一聲,紀哆手中的筷子應聲而落,他面如死灰地彎下腰撿起來。
“唉,別撿了別撿了。”顧淩喊服務生,“麻煩再拿雙新筷子!”
私房菜館鋪天蓋地的中國風,大紅的流蘇燈籠與對聯福字比比皆是,整個一過春節的節奏。餐桌用魚蟲鳥獸的屏風隔開,服務生利落的身影在屏風與屏風之間若隐若現。
紀哆撿得滿手油膩,猶豫不決:“她不敢看我爸吧。”
顧淩有點為難:“在停車場攔到我車子面前,說完就走了。我只要有時間,每個月都會在這一天準時去看老師,師母應該是故意等我的。”
“她說什麽了。”
顧淩為難出一種新高度,篤篤篤敲着桌子道:“她說你人品有問題,你爸爸這樣……你還把你哥打掉了一顆牙!不是我說你——你這也……好歹蒙個臉或是套麻袋啊!小時候鬼點子一套一套的!”
“他算我哪門子哥!”紀哆嫌棄道,同時決定隐瞞嚴華是陳姜生揍的以及陳姜生這個人。畢竟從昨晚陳姜生談起顧淩時不共戴天的仇恨程度,他有充分的理由懷疑陳姜生這輩子可能有唯一一個挂科就是顧淩給的。
顧淩微笑地看着他,眼裏流露出惋惜:“她希望通過我的關系給學校施壓,說你這樣的人不配上學,希望我勸你主動提出退學申請。但她不知道的是,我相信你。”
這可能是這個世界上知根知底又唯一相信他的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來晚啦!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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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