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黃泉路,鬼哀嚎。

敕若垂眸,眼觀鼻,鼻觀心,走過一重重恸哭的鬼,走馬燈一般看着這人世的最後百相。

“衆生世苦,執迷不悟,”敕若低垂的眉眼顯得悲憫,眉間一點朱砂,是佛性彙頂之處,行在這黃泉路,眉間朱痣越發嫣然,“貪戀紅塵百味,虛妄!虛妄!”

“尊者?”不遠處登記鬼名冊的江判向他走來,兇神惡煞的鬼面具下卻是溫和的聲音, “十年不見,尊者還是這般悲天憫人。”

敕若呼聲佛號,“人世熙熙攘攘,逐利來去,七苦不盡,地獄不空。”

江判虛虛笑道:“地獄空了,留我們做什麽?”

敕若垂眸不語。

江判不便多言,“尊者,請吧。”

敕若微一颔首,順着黃泉路,向前行去。

“又來了?”身後不遠處,又一鬼差走來,問道。

“嗯。”

“你說這回能把地藏請回去嗎?”鬼差斜眼,周圍圍了一圈哀哀哭叫的鬼魂。

“你說呢?”

鬼差抱着手,“打賭?老規矩,贏的人在上面,我賭地藏不會跟他走。”

江判轉身繼續記錄鬼名冊,“一千年都這樣,你不無聊嗎?我本也沒有翻身的想法。”

“那正好,”鬼差扒開抱着他大腿哭的魂魄,賴在江判身上,“等會兒我們早點回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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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谛聽?”一踏入虛空,敕若便覺小腿一重,低頭谛聽扒着腿,目光看上去楚楚可憐,“十顆,每天一顆好嗎?”

敕若輕撫着谛聽耳後的軟毛,伸出手,手上十顆蓮米,是谛聽最愛的點心,西天彩池裏的蓮蓬,敕若每次來都會給谛聽帶一些。

吃完一顆,也覺滿足,谛聽輕輕拉扯着敕若的衣角。

“去哪裏?”

谛聽帶着他,又走出虛空,前面不遠處即是三生石。

忘川緩緩而過,繞着石頭,拂過靜立于石旁魂魄飄渺的衣角。

有人走近,那魂魄擡起頭,一直低垂着的眼擡起來,有些茫然,三生石此處大概是久無魂近。

待敕若走近了,那魂魄才如夢初醒般,“原是尊者。”

“凡塵又是十年,本宮竟有些恍惚了。”精心點畫的秀眉輕輕蹙着,一雙杏眼波光流轉,望着忘川自虛空而來,又向虛空而去,景妃輕聲道,“我日日這麽等着,盼着還能見他一面,如今百年已去,明日本宮也該去喝孟婆那碗湯了罷!”

此話說出,誰也不信,景妃無論如何是喝不了那碗湯了。

敕若垂眸,眉間朱痣嫣然,“谛聽讓我來看看你。”

景妃點着精致丹紅的唇角微微勾起,杏眼生情,斜睨着這百年來唯一的故友,一位眉間落朱痣,桃花眼生輝的少年,此番眉目如畫的少年郎,卻是個心思澄淨的和尚。

佛性甚高,生有佛心,免去人世劫難之苦,直上西天。

因有着佛心,不受凡塵癡纏、地府侵擾,才被西天佛祖遣派來詢問地藏可有歸返之意,凡塵十年一期。

“看本宮?”景妃尾音微挑,嘻嘻笑道,“可真有趣,本宮倒真希望能看到你心思誘動的那一天呢!”

敕若搖搖頭,“敕若心靜證菩提,不為動。”

“嘻,”景妃染着紅蔻丹的指甲輕輕刮着敕若臉頰細嫩的肌膚,作天真樣子歪了歪頭,發髻上的扶步搖發出細碎的聲音,“要是本宮能誘惑了你,便是永堕地獄,本宮也受了。”

敕若靜立不語。

“可惜呢,本宮不是你命中那人,本宮誰的人也不是!”景妃貝齒輕咬下唇,唇上的紅卻是一點不落,明眸瞬而有些黯淡。

谛聽一直安靜伏在敕若腳邊,聽了景妃此話,嗚嗚叫了幾聲。

“小東西,可別安慰本宮!”景妃指尖虛點了一下谛聽的額頭。

她是魂魄,碰不得谛聽這樣的佛獸。

“可你今後也要在這裏了。”敕若看向她,一雙桃花眼裏透着疑惑。

景妃擡起繡着精致鳳舞留邊的廣袖,捂嘴輕笑,“是呀,被囚在虛空裏,千年之後,才能轉世為草芥,再一世複一世的輪回呢!

“誰讓本宮那麽天真又貪心呢!”景妃姿态端儀地轉身,望向忘川盡頭的虛空,“一下用盡了百年,以為他會來見見本宮。”

這是規矩。

等待是有代價的,十年之期,減來世陽壽。若是要候上百年,是少之甚少的,鬼也難耐寂寞,更別說用盡百年,換來不過是踏入虛空,千年之後,一切歸零。

敕若垂眸,他不理解,以前他也不懂,可是待百年真正來到,他是真正困惑了,“為什麽?”

景妃聽身後聲音,有些驚訝,轉過身來,頭上繁瑣的墜飾叮鈴作響,“你說什麽?”

敕若擡起頭,擲地有聲,“為什麽?為什麽要等百年?為什麽要這麽固執?為什麽他不來,為什麽你要等?”

“一百年,人間早已千帆過盡,”敕若皺眉,谛聽有些不安,輕輕刮扯着他的僧袍,嗚嗚低叫,“他早已複入輪回,你又何苦如此執着!”

第一次見到永遠沉靜如水的敕若情緒有如此大的波動,景妃有些驚訝地微微睜大杏眼,谛聽仍嗚嗚叫着。

良久,景妃輕笑,而後笑出了聲,最後竟笑得花枝亂顫,一時寂靜無聲的三生石旁竟是笑聲萦繞,叮當聲作響。

“為什麽?”景妃輕輕揩去眼角笑出來的眼淚,柔聲道,“本宮也不知道,平生最恨帝王家,卻也最愛帝王家,他的溫柔多情、他的冷漠殘酷、他的百般矛盾,都是最愛。”

“本宮只是,”景妃眉目哀豔,“只是心有僥幸罷了。”

敕若心靜下來,呼了聲佛號,“阿彌陀佛”

景妃擺手,“僥幸他的誓言不是虛假,僥幸他的愛是真心的,僥幸很多,但是本宮輸了。”

“輸?”敕若不解,心緒卻也不像方才那般波動。

“賭嘛,”景妃輕笑,“只是本宮運氣不好,眼力不佳。”

“佛家戒賭。”敕若溫聲道。

“嘻嘻,以後若是你懂了,你也會賭的。”景妃又捂嘴輕笑起來,指尖撫上敕若臉頰,順着向上,輕撫過那雙顧盼生情的桃花眼,而後指尖觸及那額間一點,敕若垂眸,心境安然,巋然不動。

“呀!”景妃像是被燙着一般縮回手,“你那點朱痣倒是生得好,是本宮此等摸不得的!”

敕若不語。

景妃兀自輕笑,“而且你啊,還有這麽一雙眼睛,比你那朱痣還好,灼灼桃花,顧盼生情。”

“嘻,不過呀,”景妃聲音微挑,“你是個和尚!”

敕若不懂眼睛和和尚的必要聯系在哪兒,并不值得惋惜。

“你這雙眼睛就應該去勾人的!”景妃強調,模樣倒像個老鸨,不似端莊妃子了。

“哎呀,我真希望能見着你不這麽個鬼樣子的那天。”景妃雙頰胭脂紅,面若桃花,此刻卻也遮不住胭脂下那蒼白的臉色。

“害害羞,紅紅臉多好呀,”景妃望天,天不過亦是一片晃人的虛空,“啧啧,多好的一雙桃花眼啊,怎麽就這麽冷冷清清,沒有情意呢?”

谛聽突然站起來,看向笑意妍妍的景妃,依舊嗚嗚叫着,卻是哀聲連連。

敕若望向她,“你……”

景妃豎起一指,放在唇邊,示意他不要說話,随後柔聲道:“尊者,多謝你百年來對婉華的照顧,只是婉華還有一事相求,尊者若是答應了,婉華自是心甘情願進那虛空也無妨。”

雖是求人,卻并無乞憐之意。

敕若終是點了頭。

“那多謝……”

“也謝謝你,小東西。”景妃彎下身,伸手想要撫摸谛聽耳邊的軟毛,谛聽向後一縮,搖了搖頭。

“無妨,我就想碰碰你。”

景妃伸手輕撫着谛聽耳邊的軟毛,谛聽覺得十分舒服,享受地閉上眼,鼻間卻傳來難聞的氣息。

谛聽睜眼一看,景妃正巧将燒傷,冒着黑氣的手藏于身後。

“小東西,女人摸和男人摸不一樣吧?”景妃笑問。

谛聽回憶了一下,地藏那溫柔卻冰冷的手,敕若的手倒是舒服,可就總是摸不到要點……谛聽老實地點頭,看景妃笑得狡黠,又覺不對,只好錯身,藏于敕若身後。

“嘻嘻”

景妃站起身,“尊者先走吧,本宮過一會兒也就走了。”

敕若怔愣了一下,點頭道:“保重。”

景妃擺手,“尊者也多保重,別可惜那雙眼睛啊!”臨走,她也不忘這茬兒。

谛聽一步三回首,景妃始終将那手藏于身後,微微笑着。

她死時,便是這副模樣,過了百年,她依然如此。

隆裝盛極,落落鳳儀

……

“我知道我肯定傷了她!”一粉雕玉琢的小童,瞪着一雙大眼睛,脆脆的聲音大聲喊道,小拳頭捏得死緊,“她不能碰我的!”

“谛聽,我還是不懂。”敕若還想着方才的事,問道,“你長坐于地藏座下,想來能理解三分吧。”

谛聽一愣,眼睛大大,十分天真,“我,我不懂啊!”

“為什麽敕若你就那麽想要懂呢?”谛聽這才不解,“你慢慢參悟佛法,參透就能懂了嘛。”

“大千佛法……”敕若竟在心中微嘆,随即一驚,搖搖頭,摒除了大千佛法難以參透的想法。

踏入虛空,地藏依然神情悲憫,望于座下,黃泉鬼魂不盡,哭嚎不止。

“何以證我佛法普度!”地藏長嘆。

“小沙,敕若來了。”谛聽說完,重又便回獸身,安靜伏于地藏座下,閉上眼,耳朵也伏下來,聽着萬物衆生之音。

“地藏。”敕若呼了聲佛號。

“尊者,心動了。”地藏撫着谛聽的軟毛,“不知尊者是否會為此物走一遭。”

“敕若實有不解。”敕若低頭,從懷裏拿出景妃予他的東西,一白玉簪子,玉蘭花狀,花心一顆紅豆安放其間。

“她讓你給誰?”地藏問道。

敕若道:“她沒有說。”

“你想給誰?”地藏問。

敕若擡頭,“我……”

“十年之後再來問我罷!”地藏垂眸,“地獄不空,何來普度!”

敕若無言告辭。

行經黃泉,彼岸花紅一片,陰鬼嚎哭。

“世有千萬苦,到底是為了什麽?”敕若喃喃,身影瞬而消失。

江判仍還在當值,望着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兇神惡煞的面具使衆鬼不敢靠近。

鬼差走過來,“已經進虛空了。”

江判點點頭,“一生如此短暫亦是要負人心,又何苦長生?”

鬼差抱住他,怒目而嗔,“你說的這是什麽話!”

“我也等你百年,要不是地藏求情,我怕是也要進那虛空。”江判聲音幾不可聞。

鬼差無奈,“那不是,那不是耽誤了嘛!”

“情耽于此,”江判歪了歪頭,“對不起,方才我有些傷懷了。”

鬼差撇嘴,“判判,你別這樣,我受不起驚吓的!”

江判點頭,“嗯,對不起。”

“嗯嗯!”

……

虛空。

谛聽擡起頭,“鬼差真是個無賴!”

作者有話要說: 大年初一,新年快樂!晚上還有一發!

(現在開始修修改改吧,将以前那些不成熟的梗和與後文發展會出現BUG的地方給改一下,這是一個教訓!若是有什麽看法,跟我交流一下嘛_(:зゝ∠)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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