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敕若回到房間時,花子夭已經睡着了。

敕若心覺有趣,他曾一度以為花子夭是不需要睡眠的,但現在看來,故人閣閣主再怎麽厲害,卻也還是個凡人。

他站得遠遠的瞧了一眼,看上去花子夭睡得倒是挺舒服。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慢慢地走近了些。

還未靠近,便見花子夭睜開眼來,眸中倒是清明得很,一點也不像是睡着了的樣子,見敕若定定望着他,似也不驚訝,笑了笑:“這一覺倒是睡得挺好。”

敕若不言,轉過頭,“早飯已經送來了,吃完我們就離開罷。”

“和尚準備去哪兒?”花子夭并不起身,一只手支着下巴,半撐着身子,紅衣未去,眉目嫣然,甚是風情。

敕若抿抿唇,“瑞城,還是應該回去看看阿賴的。”

花子夭不置可否,只道:“既是去瑞城,那不如多留兩日,這慕州風景甚美,可是瑞城那小地方比不上的。”

敕若自己也不知是為什麽,雖對阿賴十分感激,但這幾日不知怎麽,竟甚是挂念了,像是那份感激之情被擴大了許多一般,時不時地要念着了。

當初被故人閣的人接進閣中,便沒有和阿賴好好作過道別,抑或是這樣便落下了幾分遺憾和抱歉,竟使着敕若想要對阿賴好好解釋一番,以免心生罅隙了。

以前并不這麽覺得,只是這般日子久了,竟覺得心中有着這麽一份挂念,雖有些心力疲乏,但卻也有血有肉起來,但敕若并未多想,只道自己是佛心一息離去,而自己修為不精,入了凡,生了欲。

千不該,萬不該!

敕若只是這般嘆道,但心下卻已決定要回那瑞城看看阿賴如今究竟如何。

花子夭看着和尚一人在那兒時而皺眉,時而扼腕,表情豐富,好生有趣,心道:這佛心不過只去了一息,木楞子一樣的和尚就有了如此表情,雖不全,卻也比以前總那副古井難生波的樣子好多了。若是佛心一去,這和尚不過也是俗人一個。

花子夭眯了眯眼,覺得眼前人越發有趣,只怕這和尚就算佛心全去,落入俗人,卻也是個惶惶然終日不知何處歸的俗人,知道自己不能為,卻又欲望頓生不得不為,借口諸多。

而他,大可在一旁挽袖看着這和尚逐漸堕落在這諸多借口成苦海中,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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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雖樂而好走,但一個人無趣,若是有人作陪,便也會多幾分興致。

花子夭輕撫上敕若眉間,準确按住了那已然隐遁其後的一點。敕若一愣,眉目複安然,“花閣主,何意?”

“何意?”花子夭輕輕摩挲着,“我的意思你還不明白嗎?”

敕若搖頭,輕聲道:“不明白。”

花子夭也不惱,有些冰涼的唇印在敕若眉間,不輕不重,好似蓋了個好章,只需力道恰好的一觸,章印紋絡清晰明了。

看敕若重回茫然的表情,花子夭似乎有一絲高興,“好表情。”

敕若正欲開口,有婢女前來。

花子夭看着婢女腳步匆匆模樣,笑道:“瑞城,過幾日再去罷,現下可走不了。”

說罷,便迎了過去,阻了路,那婢子擡眼又垂眸,生生飛了兩坨紅雲起來,聲音卻有些焦急,“大人,前堂有客人來,大少爺請大人前去。”

“少爺的客人,我如何去?”花子夭故作為難。

婢女一時犯難,聲音也嗫嚅了起來,“大人……”

“去看看罷,”溫潤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婢子擡眼一看,是那個俊俏的和尚,此刻幫她解了圍。

她投去感謝的一瞥,卻見那和尚也對她一笑,原諒她年紀小,她只覺桃花瓣落下來,剛好落進她小小的心潭。

花子夭看着這一幕只覺好笑,卻又有些別扭,命婢子在前,他在後伸手捂住了敕若的眼睛,在他耳邊輕聲道:“你相信我嗎?”

敕若不過一瞬猶豫,花子夭便趁着空隙,說道:“相信你就閉上眼,我帶你走到前堂去。”

敕若回過神,避開他,淡淡道:“不必了。”

花子夭落得個無趣,也不惱,“原來不信我。”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着,那婢女是走在最前,帶着路,聽得身後那紅衣公子不斷騷擾着小和尚。

“不信我?”

“真傷心。”

“真不信我?”

“原來我這麽失敗!”

最後,快要到前堂了,才聽那小和尚飄來一句,“貧僧不知花施主有何可信。”

婢子不知其中圈圈繞繞,只道這紅衣公子模樣風流,舉止輕佻,定是這般惹小和尚不快了,卻不見身後小和尚眸中一閃而過的羞惱。

“二位,這便到了。”婢子福了福,退下了。

敕若不堪花子夭的騷擾,拂袖一甩,扭頭走進去。身後花子夭眼中興味加深。

入了前堂,卻見杜行荷獨坐一位,端着茶抿了一下。見他二人前來,眉眼微微一彎,“花公子,敕若師父二位好啊。”

敕若呼聲佛號,“杜施主氣色也好了許多。”

杜行荷點頭,“心氣有所寬放,亦不郁結,自是好的。這麽說來,其實還有感謝小師父了。”

敕若垂眸,“也是杜施主心中通透。”

花子夭早已自行落座,見他二人一番來往,心覺好笑。再環顧四方,卻只見随身服侍的兩個下人,堂中并無其他所謂的客人了。

“小師父還請坐罷!”此二人終于來往完畢,杜行荷請敕若入坐。敕若卻左右環視一圈,問道:“不知杜施主的客人何處?”

說到這個,花子夭敏感地察覺到杜行荷的神色微妙起來,貌似有幾分不能言不便說的意味。

“杜公子不妨直說,這位客人怕是與我二人有着莫大關系。”花子夭說道。

杜行荷輕咳一聲,眼神兒在二人之間游離了一下,才說道:“說來也是奇,幺弟本說帶我出去走走,但卻在出門前見了一小孩兒,生得乖巧伶俐。”

“那小孩兒呢?”花子夭心中已經十分篤定這小孩兒就是那客人,恐怕還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十有□□是那魔主派來探聽消息的!

杜行荷微一抿唇,“方才小孩兒說他內急,幺弟領着他如廁去了。”

他話中有話地頓了頓,“但這小孩兒說的話卻又幾分蹊跷,實在是我兄弟二人做不了主的,這才命人去請二位前來,也好有個對證,探探這小孩兒話裏虛實。”

說罷,杜行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好似作寬慰道:“畢竟,童言無忌。”

花子夭對他這番太極打得十分不耐煩,那魔主不知抽了什麽瘋,派了個小孩兒模樣的魔來,說出的話有幾分信?他拉過還傻站在大堂中間的敕若挨着自己坐下,然後問道:“杜公子有話還請直說罷,老是這麽吹着山風也着實令人不耐。”

杜行荷微一垂眸,帶着幾分歉意道:“是在下疏慢了,因為想着這事兒怎麽也不可能發生二位身上,所以心中多了幾分計較罷了。”

“其實,也沒什麽,”杜行荷似乎很是了然地說道,“不過是那小孩兒不知從何處聽說二位在寒舍作客,便尋了來,說是他的爹爹在這府上作客。”

花子夭臉色微變,但掩飾得很好,重複道:“爹爹?”

杜行荷點頭,“我思來想去,如今在府上作客的只有您二位,但現在這麽一想,或許是這小孩兒哄人了罷!虧得我還被他唬了,實在慚愧!”

說到此,杜行荷還不好意思的笑笑,絲毫不管花子夭和敕若聽到這樣的事後心中作何感觸。

敕若作為一個六根清淨,準确地來說是下凡雖有時日,但入世甚淺的和尚心中感想少了些,這小孩兒必定不是他的,若是小孩兒沒有說假話,那想來應是花子夭欠下的孽債。想及此,他莫名搖了搖頭。

花子夭倒是的确在心中翻着眼白,數着自己那點陳年舊賬芝麻爛谷子的事兒,但怎麽想着都不應該啊!最終歸結到了魔主頭上,這許是那已經想不出什麽機靈辦法的魔主琢磨出來的套數,到時又可以憑着自己才是小孩兒親生父親的身份正大光明地踏進杜府的門。

這麽想着,花子夭心就定了下來,其實也沒怎麽亂,只是分析了一下利弊,覺得現在的形勢帶着個小孩兒純屬累贅而且麻煩。

杜行荷看他二人面上都坦蕩蕩的模樣,心中也多了幾分疑惑,莫不是那人又變着法子尋上門來了?

但随即又将這個想法否定了,他們彼此憎恨、懷疑、嫉妒……或許再也不相見也不想見了。

就當那小孩兒是個小騙子,随後打發點銀兩也就罷了。杜行荷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氣都還沒嘆完,杜篆荷便領着那小孩兒走了進來。杜行荷擡眼看去,臉上倒是打整幹淨了,沒有先前那麽灰撲撲的,現在倒是白裏透紅,烏黑的眸子透着十分的機靈,四五歲的年紀看上去讨喜極了。

“這便是那小孩兒,”杜行荷一愣,轉過眼看着那小孩兒,“小朋友,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那小孩兒倒是絲毫不怕生,甩開杜篆荷的手,先是很有禮貌地朝杜行荷鞠了一躬,“謝謝哥哥。”

然後在所有人的注目下,他臉上綻開微笑,大步向立在一旁微微對他露出點好奇的敕若跑過去,嘴裏發出歡快的喊聲,舌尖朝着上颚前部碰上兩碰道出一聲:

“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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