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皇帝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合眼了。
白日,他要上朝,批改奏折;夜裏他看望過還在昏迷不醒的大皇子之後,回到自己的寝宮,閉上眼,全是夭折的兩個小皇子生前音容,圍着他叫,“父皇!父皇!”
這一晚,他看過大皇子之後,禦醫安慰道:“大殿下今日高燒已經有些消退,倒是皇後因為衣不解帶的照顧,已經有些身體不适。”
于情于理,他都應該去看看。
皇後是國師看中的,前朝後宮為了能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為保住皇位,這是他不得已而為之的。
在新婚的三天和每月必去皇後宮中一次的規矩之外,皇帝已經不太記得清自己這位正堂妻子的模樣。畢竟,他每月也就去坐一坐,然後就回自己的寝宮了。
皇後已經睡過去,又被皇帝的通報給喚醒,強撐着下床給皇帝行了禮,面上無波無瀾。
“這幾日,你盡心了。”良久,皇帝只喃喃出了這麽一句話。
皇後面上失望不顯,聲音只是同平常女子一般低而溫柔,“清兒無事便好。”
皇帝有些讪讪,竟不知道如何接下去,他此刻對男女之事沒有絲毫興趣,相信皇後也是,所以,不多時,皇帝站起身來,“朕還有事,皇後注意身體。”
皇後起身恭送皇帝,卻在皇帝臨走前說了一句,“皇上可是有些日子沒去看看娴妃了?”
皇帝身影一頓。
“聽聞,這次落水,二殿下也在其中。”
話不必說明,皇帝突然有些明白為什麽國師要挑選她來成為這一國之母了。
出了皇後的宮殿,皇帝轉身一拐,去往浣竹宮的方向。
皇帝駕臨,這對浣竹宮來說是大事了。娴妃早早聽聞了消息,現已在宮門口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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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娴妃,有些感慨。以前娴妃聰明溫柔,進退得體,可謂最知他的心意,可晏奕的命狀一出之後,自己雖沒有立即将兒子送出宮,卻也慢慢疏遠了。
早就聽說娴妃精神有些不正常,但今日一見,卻猶如當初,更甚當初。
“晏奕他現在正睡着,高燒也有了消退的跡象,今早太醫才剛來瞧過,說是這樣慢慢來,對身體也好,以後并無大礙,皇上可放心罷!”娴妃語氣緩慢而平靜。
皇帝握了握她的手,“愛妃近日辛苦了。”
娴妃搖搖頭,屏退了一幹人等之後,房中只剩皇帝和她。
皇帝微微皺眉,娴妃卻一把抱住他,望着他,眼淚欲落不落,仿佛梨花沾露桃戲雨,皇帝一陣心猿意馬,正要将她抱緊,往床上帶時,娴妃卻推開了他。
眼神有一絲空茫,皇帝想起娴妃犯病一說,趕緊大喊讓太醫過來。
皇帝試着喊了一聲,“愛妃?”
卻見娴妃輕輕一笑,“皇上,還記得國師為我們孩子蔔的命嗎?”
命犯孤煞,少子早夭。
太醫趕過來,将娴妃扶到床上去。
皇帝皺着眉,甩袖走了出去。
宮中流言越傳越兇,苦于無人敢在主子面前說,所以皇帝至今不知,流言再起。
逼着伺候自己多年的成祿将今日傳言版本一一說盡,皇帝只道是越傳越離譜。他知道這是娴妃心中的刺,奶媽便是他派去監視娴妃的人。
娴妃的确小動作不斷,但都被奶媽及時阻止。只怕此事一出,流言又越傳越兇,娴妃病情根本控制不了,随時有可能置晏奕于死地。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連滾帶爬的聲音,皇後身邊的侍女哭得涕泗橫流,沖進來哭嚎,“皇上,大殿下,殿下夭了!”
皇帝只覺眼前一黑,聽得成祿一聲大喊,“皇上!”便也再不知人事。
待皇帝醒來,不過一個時辰之後。
皇帝下床,連鞋也未穿,便急匆匆往皇後宮中趕,成祿在身後提着鞋追。
跑到皇後宮門前,聽到門後一片低低抽泣聲,皇帝頓了頓,身形又有些搖晃,成祿趕過來,伺候皇帝将鞋穿上,苦心想勸:“皇上啊!”
喊了一聲皇上,卻又不知如何相勸相安慰,一聲長嘆,成祿扶着皇帝走了進去。
殿外侍女們跪了一地,眼睛無一不哭得紅腫。看見皇帝來了,又急急忙忙行禮。
皇帝顧不上其他,走進殿內。
他這才發現皇後宮中空空蕩蕩的,平日裏按月賞賜的東西似乎都沒有擺出來,繞過大而素淨的屏風,皇後靜靜坐在床邊,眼裏空洞,嘴裏卻不停地念着什麽。
皇帝走近了,才聽到皇後的喃喃聲,喚的是“清兒。”
晏清小小的身體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閉上了那雙總是溫柔含笑的大眼睛。
人人都說晏清有帝王之相,此刻皇帝看來,不過是一個平常孩子,安安靜靜的,十分乖巧。平日裏那些帝王之相似乎都是妄言了。
那麽小的孩子,談什麽帝王之相呢?
他平日裏甚少見這個孩子,只每日成祿拿着太傅傳上來的作業,說是晏清天性聰穎,是帝王之才。
帝王!帝王!
皇帝閉上眼,若是未曾在帝王家,晏清此時是在笑着爬樹,還是鬧着要吃冰糖葫蘆?
而他另外兩個孩子呢?
皇帝睜開眼,又想起娴妃的話,她還記得晏奕的命狀,他又如何能忘記?
國師想必也知近日事了,卻遲遲不肯傳話過來,是在嘲笑他嗎?
嘲笑他當初一意孤行,如今落得如此下場;嘲笑他身為一個皇帝,卻對生死之事無力回天。
外面忽傳來一陣喧鬧,成祿禀報,“皇上,是娴妃來了,非要鬧着進來。”
“不允。”皇帝冷聲道。
身旁一個輕輕聲音傳來,“不過是一個孩子,孩子的命再不好,也由不得大人随意作禍。”
皇帝皺眉,看向一臉平靜的皇後,“你是說……”
皇後輕聲道:“帶他們進來。”
殿外似乎有人早已準備好了一般,門打開,一男一女,包括皇帝的奶媽一衆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怎麽?”皇帝沉聲,卻看向了奶媽,奶媽是他派去的人,出了事卻沒有第一時間向他禀報。
奶媽心知要糟。但她實在心疼二皇子,舍不得失去她,就一直一瞞再瞞。
可如今卻瞞不下去了,奶媽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娴妃先是從晏奕口中套出他們常玩的地方,然後将假山下面松動,使之無法承受兩個小孩的重量,從而傾倒。
聽完奶媽敘述,皇帝竟出乎意料的平靜,“先将娴妃扣押罷!”
再轉身看向閉着眼好似沉睡的晏清,皇帝的聲音一下變得蒼老而無力,“以太子之禮,厚葬。”
晏清出殡當日,下了初冬的小雨,打在臉上,臉頰生疼,這已經是皇宮的第三場喪葬之事了,天下悲恸,卻道皇帝為政不道,皇家出此禍事。
天下事紛紛,天家占一半。
國師塔外鐘響十聲,皇帝閉眼,跪在那層層飄動的紗幔之外,面上神情不明。
皇帝在國師塔內,一跪便是三日。
三日之後,出塔,将已經清醒的二皇子送出宮,生死不論。
并昭告天下,立五皇子晏歸為太子。
這似乎是在變相坐實了二皇子一出生,便得國師“命犯孤煞,少子早夭” 之言。
地牢之中,娴妃跪在皇帝腳前,笑得有些瘋狂,“皇上,您終于将那禍害給殺了,皇上英明啊!”
皇帝皺眉不語。
娴妃有些執拗,“臣妾啊,臣妾只是讓他們掉進水裏,一場風寒罷了,誰的小孩沒傷過風寒啊!就是那禍害!就是他才讓您的孩子一個個都沒熬過風寒夭折的啊!”
“你怎變得如此瘋狂?”皇帝道。
娴妃愣了一下,“臣妾?”
娴妃哭吼道:“臣妾也是被那禍害給害成這樣的!臣妾也是啊!”
皇帝搖搖頭,“不是他,是朕。”
“是朕,錯了。”
“可知朕為何要留晏奕一命?”皇帝輕聲道,“皇後對朕說,晏清生前最後一聲喊的,是‘小奕’。”
“你,又作何想?”皇帝看向不複當初的娴妃。
娴妃猛然安靜下來,好似陷入了自己迷茫又清醒的另一個世界,輕輕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調兒,皇帝轉身離開了這個陰冷又潮濕的地牢。
那小調兒很熟悉,是以前,他頭疼時,娴妃總愛輕輕哼給他聽的,說是家鄉一直傳下來的小曲兒。
沒有名字。
但娴妃家住何方,他卻模糊了。
……
“後來二皇子被送出宮,跟了許多人,”花子夭輕聲道,“最後跟了個奇人,學到了很多。”
小練早已在花子夭開講不到一刻鐘就呼呼睡過去了。
因為一開始他鬧着要聽故事,還要帶着詭異歡快風格的,敕若不知道小練從哪裏懂得那麽多,說了幾個地藏自入地獄、佛祖割肉喂鷹、菩提樹下苦修的故事,這些通俗易懂,但敕若希望小練能顧自己去領會其中深意。
但小練十分不滿,噘着嘴,從床上滾到地上,站到地上時,又覺得太髒,重新爬回床上,哇哇鬧着要聽其他的。
花子夭不勝其擾,随口開始說故事。
但因為一開始鬧得太狠,小練安靜下來,就很快入睡了。
敕若眨巴着眼睛聽了半天,最後問道:“那現在你的母妃呢?”
花子夭故作驚訝,“咦?你聽出來了?”
而後,他搖頭,“死了,死在大牢裏。”
“阿彌陀佛!”敕若呼聲佛號,“如今你又回到這裏,拿回屬于你的東西?”
花子夭搖頭,“那不是屬于我的,拿不回來的。”
敕若偏了偏頭,他感覺得到花子夭是那樣想的,而且如果不是這樣的,自己又何必來做引鶴的人質呢?
花子夭笑道:“對于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我一般都是硬搶過來,使它屬于自己。”
敕若轉頭看向花子夭,後者對他一笑,鳳眸微眯,像是漾着酒一般。
只是酒中劇毒。
聞之甘美香醇,飲之津生味回,而後七竅流血,四肢扭曲,瞬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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