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小皇帝并未轉身,看着遠處不甚明了的宮閣廊殿,“這天下當真需要一位母儀之後嗎?”

花子夭停步,“視情況而定,大多數時候是需要的。”

“朕也是大多數?”

“依目前的情勢,”花子夭頓了頓,“必立不可。”

小皇帝垂眸,“那,朕若立男後如何?”

“不知何人如此倒黴?”

皇帝沒有反駁,花子夭順着他的目光望去,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國師塔尖尖的一角,隐在宮闕之後,帶着一絲寥寥寂意。

“那皇帝何苦還要排衆議立男子為後,”花子夭語帶嘲弄,“直接放棄皇位,歸隐山林罷!”

小皇帝久久不語,花子夭知他心思,眯了眯眼,“你若想走,我自能讓你離開。”

“那他呢?”

“他也可以。”

“但是,他不會同意的。”

花子夭“哼”可一聲,說道:“就你這畏畏縮縮的樣子,便是苦求百年也得不到!”

小皇帝卻神情不動,眼睛依然望着那處。

花子夭挑高了半邊眉,若是往常小皇帝定已跳起腳來吼着不可能。

良久,小皇帝轉過身,正視依舊一襲紅衣的花子夭,輕聲道:“今日朕食用了禦膳房送來的補食,太後親命的,朕不得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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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子夭沉吟了一下,“你知道了?”

小皇帝沒有回答,繼續道:“禦膳房送來,朕便食用了,待他趕到時,碗盅都被收下去了。”

他微微一笑,“朕倒是第一次看他那麽生氣,他就站在朕的面前,直直盯着朕,卻始終不發一語。”

“直到他氣到呼吸不順,咳嗽起來,”小皇帝抿了抿唇,“咳到吐血,這血就像是水一樣不要命的湧出來,朕上前去扶他,他卻打了朕一巴掌。”

小皇帝閉了閉眼,又睜開,“可笑的是,朕以前一直以為他是貪吃護食。”

花子夭鳳眸微轉,“可笑的是,你卻仍然不願聽他的話。”

小皇帝垂下眼,面上浮出痛苦的神情,“他讓朕立後!立後!”

“這本是你作為皇帝的責任,”花子夭冷聲道,“而這責任将幫助你坐穩你的皇位,何樂不為?”

“無樂可為。”小皇帝痛苦道。

花子夭上前一步,“可惜,國師對你還是太心軟了。選擇右相小女且不說,你的生辰是六月初六吧?”

“若是我,”不顧小皇帝的驚訝與痛苦,花子夭語帶笑意,顯得十分輕松,“定讓你生辰一過,立即舉行選秀大典,立後選妃,秋試一到,将齊炆封為将軍,以示聖寵,齊相之心必偏于你,而後宮憚後,難興風浪。”

小皇帝睜大了眼睛,花子夭一笑,“立後在秋試之後,你以為齊木石是重男還是重女?”

“齊木石向來重男,”小皇帝沉吟了一會兒,說道,“若是封将在前,齊木石定認為齊炆功大而封,其女受齊炆功蔭福蔽,若是立後在前,齊炆受封,就難說是因其妹為後而封還是建功而封了。若是後者,齊木石對女兒的重視程度将加深,皇後在宮中,福澤恩寵皆由皇帝,為保女兒地位和家族榮寵,扒着皇帝行事則是必而為之。”

花子夭略一點頭,“你倒是分析得準,卻只不過口頭說說罷了。”

“他果真是舍不得,”小皇帝喃喃一句,複又痛苦起來,“若是舍不得,朕便棄子不用便是,少了個齊木石,朕便坐不穩了嗎?”

“很難,微乎其微的可能。”花子夭冷冷地指出。

小皇帝皺眉,很想任性又潇灑地甩出那句,“大不了,我不當這皇帝了” 。

但眼前人并非寵着慣着自己的引鶴,而是恨着厭着自己的花子夭。

宮中打更聲響起,已是二更天。

花子夭甩甩袖,不願再與小皇帝耗下去,“更深露重,皇帝還是早些歇着罷!”

說罷,他轉身就走。

小皇帝的聲音卻在此時響起,帶着一絲猶疑,“你說,朕要是在秋試之前立後,國師如何想?”

“我不是國師,我如何曉得?”花子夭只覺好笑,“你自個兒琢磨罷!”

說罷,兀自歸去,留小皇帝獨一人立在原處,不知何感想。

……

七日後,殿試。

敕若和花子夭都未去,不過聽聞那位名為沉青的公子所答極好,小皇帝在賀誕宴上賜其座,以示嘉獎。

“這可是一步登天了?”敕若為花子夭研了一會兒墨,又轉身去拿自己的經書。

“新科狀元直登宴會上座,實為難得,後兩名并無此殊榮,如此看來,倒還真算是一步登天了,”花子夭想了想,說道,“皇帝是想拉攏他,平衡朝中勢力,不過沉青獨獨一人,并無家族,天家難強撐,除非他自己随時清明。”

敕若皺眉,“你如何想?”

正當時,門外有人求見,花子夭不避敕若,那人走進來,直呼閣主。

敕若料想是故人閣中人。

“如何?”花子夭又寫完一張小紙條,置于一側,搖鈴,就有一人進來取。

那人跪下,聲音冷硬,“屬下查遍書院各家以及其山人名下,并無沉青此人。”

“他許是未曾求學拜師,受人指點,自學成才罷了。”花子夭神色未變。

“可是,沉青自稱祖籍姑貫,後一直客居蕪安,”那人有一絲猶豫,但沉了聲,說道:“屬下查過,姑貫倒是有沉姓家人,可五代單傳,唯一的兒子沉勇在十年前林獵中墜崖而亡。據其親人描說,沉勇此人五大三粗,身形似虎熊強壯,沉家人天生如此,絕非沉青公子那般俊秀清逸。”

“屬下也查過蕪安,蕪安是姑貫府下一座小城,但城中無一人見過沉青此人。”

“你這番意思是要告訴本尊,這沉青是無緣無故冒出來的?”花子夭冷聲道。

那人頓了頓,瞟了一眼坐在一旁明顯帶着點好奇的敕若,見花子夭并無絲毫介懷,他只好道:“沉青的行跡是從入住京中來戊客棧開始的,其間他和一和尚出去過,但回來時只他一人。”

花子夭看了敕若一眼,敕若眨眨眼,“不是我。”

花子夭輕咳一聲。

那人趕緊道:“屬下并非此意!屬下詢問店家之後,得知是雲方寺的和尚,與那沉青一前一後踏進門的。”

“雲方寺?”花子夭皺眉,“奉寧城外的雲方寺?”

“正是,”那人道,“奉寧城離京城之遠,且與蕪安位置相反。屬下去雲方寺一探得知,寺中的确有一和尚法名雲致,外出化緣,至今未歸,平生又好捉妖降魔之事,屬降魔僧。”

“但寺中人未曾提及沉青模樣的人,屬下猜測,許是雲致和尚在外化緣時碰見。”

“哦?”花子夭半挑着眉,“憑你這般猜測,這沉青還是個精怪不成?”

那人低頭,“此番查探屬下不力,憑空猜測妄作其據,請閣主責罰。”

花子夭擺擺手,“你這番言論雖只是猜測,卻也不是無可取之處,查下去。”

“是!”那人領命而退。

“沉青是……”待人離開後,敕若才開口問道。

花子夭搖頭,“是什麽不重要,沉青此人,不得不防。”

這又是朝堂之事,敕若不再多言。

不多時,又有一人在門外求見。

一走進來,那人便急忙說道:“方才殿試結束,皇上頒布诏書,選秀大典在誕辰之後立即舉行!”

花子夭一愣,讓那人退下,門合上之後,花子夭竟大笑起來,“孺子可教也!”

敕若放下經書,眼中帶着疑惑。

花子夭看向他,“如此一來,萬事也就順心多了。”

……

國師塔內。

引鶴為自己煮茶,青葵跪在層層紗幔之外,帶着些小心翼翼禀報了殿試之後昭告天下的大事。

紗幔之後隐隐傳來煮茶水聲,顯得國師塔越發靜谧,饒是青葵,也不由呼吸輕了幾分。

良久,紗幔後傳來國師清冷卻疲憊的聲音,依舊如往常般無悲無喜,“你且下去告訴來人,回報皇上,不日內,國師塔就可演算出立後之大吉時日。其餘就由他人來做罷!”

青葵一愣,國師塔只算吉兇,不算時日,為何此次國師破例,要為皇上大婚而推演吉時吉日?

她說不上話,只能如實回報。

國師說完,青葵猶疑着沒有退下。

國師也未說話,等着青葵自己想清楚。

青葵抿抿唇,這畢竟是天家之言,當問則問,只怕到時牽累了自身,料想國師應是明事理之人,不會妄作處置便是。

青葵擡起頭迅速瞟了一眼重重紗幔,又垂首,小心翼翼道:“方才那侍衛報其聖意,說是皇上問國師六月初六有事否,若是無事……”

“國師之責即是為天下為聖上祈福,”紗幔後的聲音聽起來遙遠而又飄渺,“六月初六乃生辰之大吉,我自是要在塔內為天子祈福。”

“你且這麽回禀罷!”

青葵擡眼,只覺那紗幔好似一條條寬扁成形的毒蛇,不停卷動着,好似一場狂亂的蛇祭。

她心中涼意頓生,領命而退。

國師塔大門重又合上,飄動的紗幔終于止歇,随着陰涼的小風輕輕擺動。

國師的茶終于煮好了,茶水碧綠盈盈如玉,沁香撲鼻。

引鶴端着茶,觀心良久,站起身,一口未品,盡皆倒入池中,水汽一時蒸騰而起,飄飄袅袅,竟潤了引鶴淡漠的雙眸。

“你終于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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