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嬷嬷等了許久也不見皇帝出來,只怕是皇帝年輕氣盛,在裏面逗留許久,這是歷代皇家不可與人言說的密室,說起來她在宮中的日子已久,帶了三代皇帝入這密室了。

等了半天,嬷嬷才見皇上從裏出來,面上是不自然的一本正經樣兒。嬷嬷見慣了,捂着嘴偷笑了一下,先帝出來時也是這般樣子。

只是嬷嬷總覺小皇帝比方才進去時塊頭要大了些,但她走在前,晃了一眼,只道是自己眼花。

“皇上,日後待人可要溫柔些,”到寝宮之後,嬷嬷第三次說了這話,她一生或許都只會說這三次了,但每一次都是對着皇帝說的,仔細想來也算圓滿,“春水福澤,雨露均沾。”

總歸來說,意思就是希望皇帝不要偏寵後宮一人,專信一位女子,以免後宮起事,也不要不懂憐惜,徒徒惹得佳人帶淚。

小皇帝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胡亂點點頭,“朕知道了。”

嬷嬷看了小皇帝一眼,躬身告退。

嬷嬷一走,小皇帝在龍床上坐了一會兒,才解開衣服,從懷裏掏出兩本書,赫然就是方才他拿的那兩本,他手往裏掏了掏,竟掏出那小玉像!

小皇帝改了腰上玉帶才裝下的東西,現在看着實在欣喜。

他拿着東西,轉身就鑽進了密道。

引鶴正琢磨着皇上成婚大典上的祝辭和對天祈福的禱辭,他已經經歷了許多皇帝的大婚,這本不算困難,只是腦海不斷浮現出小皇帝着婚服的模樣,反而分了心。

毛筆久久懸立不動,落下的濃墨在紙上綻成一朵墨花向四周開放。

晏歸十六歲,臉上還帶着點稚氣,但皇家代代傳下來的好相貌已經初顯,細細甄別,其實和花子夭亦有一些相似之處,但花子夭為避人耳目,為自己相貌作了些許改變,乍看之下是看不出來的。加之晏歸身形初長,現也正是拔高的時候,少年特有的單薄身姿讓晏歸看起來比他還要高一些,身形也要好看許多。

那日抱着……

引鶴咳了幾聲,紅了臉,岔開腦海裏不受控制的念頭,嘴裏只道:“屆時定是天下無雙的好新郎。”

全然不顧內心突然一湧而起的酸楚,在紙上落下第一句祝辭:天佑我朝,蔭以福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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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走到引鶴身後時,便看見這麽一句,“鶴叔在寫什麽?”

引鶴手一抖,紙上又落了一點墨,他暗嘆,将廢紙置于一旁,轉過頭,“這個時候皇上怎麽過來了?”

見引鶴對他的突然到來沒有表現出任何的驚喜之情,小皇帝有些不滿,拿起被放在一邊的祝辭,朝引鶴晃了晃,“這是什麽,寫給我的情書?”

引鶴皺眉,“皇上到底來做什麽?”

小皇帝挑起眉,“鶴叔,你不喜歡我來嗎?”

引鶴道:“不是皇帝應該來國師塔的時候,皇上就不應該來。”

他指了指小皇帝手上拿的東西,“這是你大婚之日的祝辭。”

小皇帝一聽,像是手上着火了般急忙甩掉那張紙,高高挑着眉,十分不滿地朝引鶴哼道:“鶴叔,你幹什麽寫這個?”

“這是國師應該做的,”引鶴沉聲訓道,“少學花子夭的習慣!”

小皇帝瞪大眼。

引鶴站起來,點了點少年粗濃斜飛卻恰到好處的眉毛,“少眯眼挑眉,你以為你跟他一樣是狐兒嗎?”

“身為皇帝,就要有皇帝的氣度,”引鶴點點他的額頭,“眯眼挑眉都是皇帝應該做的小動作嗎?你要不去接手故人閣好了!”

小皇帝抿抿嘴,引鶴讓他去向花子夭學習,這些小動作都是不由自主學到的,說起來也不能怪他。

但他心中實在憋悶,他帶着兩本好不容易找到的“寶書”來找引鶴,卻看見引鶴居然在寫他大婚的祝辭,小皇帝撇撇嘴,“鶴叔你就一點也不在意我成婚與否?”

引鶴一滞,避開了這個話題,“你是皇帝,成婚與傳承是你的責任。”

“那也用不着你寫祝辭來賀我!”他昂過頭,死死瞪着地上寫着祝辭的紙。

引鶴淡淡道:“我說過了,這是國師的責任。”

小皇帝愣了半晌,突然發火,走過去将那張無辜的惹出事端的黃紙狠命踩了幾腳,又沖過去一把将伏案上的書簡紙筆統統推倒落地,好似發瘋一般撕扯即将謄寫祝辭于上的黃帛。

他轉過身,眼眶通紅好似走火入魔般,雙手死死鉗住引鶴,“誰都可以寫祝辭,唯獨你不行!朕要立馬下诏,罷黜國師貶為平民!廢國師塔!朕絕對不要你賀朕大婚恭朕大喜!絕對不要!”

“夏晏歸,你瘋了!”引鶴動彈不得,腿上發力狠踢了小皇帝一腳。

“唔!”小皇帝痛極,蹲了下去,放開了引鶴,見引鶴要往後退,想也不想又伸手抓住他的衣角,“鶴叔!”

引鶴閉了閉眼,他氣憤小皇帝又說出這麽不負責任的話,如此任性難為天下君主,他平靜了一會兒,才睜開眼,不顧死死抓住自己衣角的手,“皇帝到底來做什麽?”

懷中的兩本書和小玉像此刻已經非常不合時宜,更別說将它們拿出來,小皇帝搖搖頭,聲音哽咽,“你不要寫祝辭,不要在我成婚那天站在高臺上看着我,不要向上天為我的婚姻祈福,好不好?”

“好不好?”見引鶴久久不回答,小皇帝扒着衣角慢慢站起來,順勢抱住他,下巴放在他的肩上,不斷地哀聲乞求,“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引鶴慢慢推開他,“不好。”

“以前你就很愛哭,”看着小皇帝的婆娑淚眼,他輕聲道,“你一哭,我就很心疼,總是忍不下心來訓斥你,現在想想實是我的錯。”

小皇帝搖頭。

引鶴拍拍他的肩膀,“我不應該那樣慣着你,讓你依賴我,由此犯下不可逆轉的錯誤。”

小皇帝此時反應極快,知他是在否定那晚他們的歡好,亦是在否定他們之間的感情,抑或只是在否定他。

他一把抓住引鶴的手,“不是錯誤!”

引鶴垂眸,盯着那被緊緊抓住的手,兀自道:“我有時在想,或許我的離開,無論是遠走還是死亡,可以讓你更加獨立,成為一位真正的君王。”

小皇帝松開手,不可置信,“鶴叔?”

引鶴擡眼看着他,認真道:“也許我的存在才是你成長最大的阻礙。”

語畢,塔內寂寂無聲。

小皇帝失語,想問到底是哪裏錯了,卻始終問不出口,一切都沒錯,錯的是他為君且年少。

許久,才聽得他一聲哽咽,應了引鶴的話,“鶴叔,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麽?”引鶴冷聲道,“纏着我賴着我,偶爾表現好一點,讓我覺得你在努力?”

小皇帝搖搖頭,“從此日開始直至大婚君主祈福,我不會再入塔一步。”

引鶴抿抿嘴,不發一語。

“但是,”小皇帝擡起頭,直視着引鶴,目光決然,“若非天下要事,你絕不能出塔一步!”

引鶴一愣,終究是點了頭。

小皇帝定定看着引鶴,看着對方回望過來的目光,他猛然拉過引鶴,狠狠吻上他,發狂了一般噬咬着永遠立在他的身前卻求而不得的人。

血混着銀絲流了出來,暧昧的水聲依舊啧啧作響,少年似乎用盡了所有氣力在引鶴唇間輾轉。

兩人竟都未閉上眼,像是要将對方印刻在眸中一般看着彼此,眼中的絕望令彼此心驚。

引鶴被放開時,幾乎喘不上氣,嘴唇被咬破了一個大口子,下巴上流出的血水已經糊了一片,擡眼看突然發狠的少年,比他好不到哪兒去。

同樣破了一大口的嘴唇,甚至精致的下颔上還有一個深紫的牙印,已經分不清誰流的血要多些,同樣糊滿血跡的下颔和側臉,顯得兩人此刻身形狼狽。

引鶴垂下眼,何止身形狼狽,連同他們的心他們的一切都狼狽得一塌糊塗。

少年潇灑地随意擦了擦臉上的血跡,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笑道:“這個,我記一輩子。”

引鶴一時讷言,眼睜睜看着小皇帝一步步穿過那重重好似妖魔鬼爪一般的紗幔,走出國師塔……

恍惚間,引鶴向前踏出一步,看見了一步步向自己歪歪倒倒走來的小兒,那是年幼的晏歸,見到自己的第一面,就親了親他的嘴唇,聲音甜軟,“哥哥,陪陪小歸吧!”

……

傍晚時分,日落西山,整個皇宮都被籠罩在神秘的昏黃之下,國師塔三鳴其鐘。

皇上頒诏,告知天下:封國師塔。

國師祈天福澤披大夏,閉關于國師塔。即日起,若非要事,君臣不得入塔。

引鶴聽着塔門合攏的隆隆聲,不作聲色。他非常人,飲食于他,可有可無,只是塔內風聲越發呼嘯空急。

他閉上眼,帶着點鄙夷的情緒厭惡自己。

上次,他以自己為理由逼迫晏歸成長強大;

這一次,他以自己相威脅逼迫他再次成長。

嘴唇上傳來的陣陣痛楚無時不刻不在提醒着他這種成長的殘忍與痛苦,這是他早就想好的法子,只是因為少年的無故發作提前用了而已。

他知道起了作用,且效果極好。

他擡手捂住眼,手心被水沾濕得溫熱。

随後,他咳嗽起來,越咳越響,心肺間好似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血卻咳了出來。

落在衣服上、紙上、地上……

塔內只餘空蕩蕩的咳嗽聲了。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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