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皇子出生,本是普天同慶的喜事。
但皇城之中,卻紛紛挂起了白绫。
“皇上節哀!皇後節哀!”衆臣高呼,卻不能挽回一個小小生命的逝去,和其親屬的悲痛。
不過時隔一年,夏晏歸的少年稚氣似乎已經全然脫去,身形越發高瘦,面色沉靜,絲毫不像一位剛剛失去了兒子的父親。
無情最是帝王家。
這是齊木石高呼“節哀”時下的斷論,他已清醒地認識到齊琬容,他的女兒,大夏的皇後和她腹中的皇子,甚至齊家整個家族都将在這一次皇子夭折中受到重創。
很難說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得到的消息是皇後前日在禦花園閑逛時失足摔在石階上,當場見紅。
但齊木石了解自己那安分守己的女兒,萬事小心謹慎,斷不會在即将臨盆之際還無故跌倒,且當日随她一路的侍女侍衛已全部滅口,此事疑點重重,但年輕的皇上卻只是準了立皇子衣冠冢加以厚葬,以休養之名責令皇後禁足,禁止再提此事。
表面上看是皇帝痛失愛子,傷心過度不願再提,齊木石卻知道這不過是一場政治陰謀,齊家有丞相,有皇後,有将軍,但絕不會成王成大,天家不準,這次皇子之夭罪于皇後,就是對齊家一次光明正大的打擊。
朝廷上個個兒都是人精,齊家此次栽了個大跟頭,他們是看在眼裏,靜觀不語。因為齊木石的兒子齊炆作為将軍,仍被皇上委以重任,并沒有因此事而受到牽連,他們還拿不準齊家是否有傾頹之勢。
下朝之後,衆人圍過來,不如往常那般熱切,卻也持了基本禮數,或多或少表達了對齊家的關切之意,齊木石一一謝過,卻在心中冷笑,皇帝用意再明顯不過,以皇後子夭之罪給日益強大的齊木石一個警告,但又以齊炆将軍之位保證了齊木石在朝中的話語權,以便皇帝說話行事時能夠掌握朝中主動權。
齊木石神色不變,回到府中,對夫人的關切不管不顧,只道齊家日後需加倍小心,皇帝吃了戚幹道一着棋,斷不會再吃一着,令齊夫人進宮探望齊琬容時,讓她“忍”。
下朝之後,夏晏歸便趕到了國師塔,開始近日封塔祭祀祈福,一是為了國運昌盛,二是為夭折的小皇子祈福。
衆人道了聲:“皇上小心龍體。”之後,挨着告退,塔門閉上的那一刻,夏晏歸站起來,匆匆朝裏走去。
塔內面色蒼白的年輕國師見他走進來,聲音虛弱至極,“皇上,皇後安好?孩子安好?”
夏晏歸走過去,握住引鶴的手,“母子平安。”
“很好。”引鶴喃喃道,又要閉上眼。
夏晏歸趕緊道:“孩子已出世,現你可放心了?”
引鶴沒有力氣再答話。
“敕若師父說他有法子救你,”夏晏歸走投無路,只能抱住最後一根稻草,“你答應過的。”
引鶴驀地睜開眼,有些氣急,“我現在反悔了!你,你可知他用的什麽法子!”
“斷不會害了你便是。”夏晏歸皺眉道。
“不會害了我,便會害了他!”引鶴閉上眼,“我的使命早就該結束了,癡兒莫要強求。”
“朕偏要!”夏晏歸轉身離去,再次同引鶴不歡而散。
引鶴看着他的背影,眸中一時失神。
他知道他阻止不了夏晏歸,他身體狀況太差了。
但他沒有想到他的勉力支撐不過短短三天,因為他的人據實相報,母子平安不過一個謊言,皇子夭折,皇後禁足,皇城內一片哀恸。
引鶴氣極,不想夏晏歸将他禁于塔內只是為了一個個謊言的編造。
夏晏歸再來到他面前時,看到引鶴竟坐了起來,大為驚訝,鶴,鶴叔?
你騙我?從牙縫中擠出來的話,引鶴胸中憤懑,心口發疼,卻不能有任何實際行動,只能死死盯着夏晏歸。
夏晏歸明白他已知曉,引鶴自有他的消息網,夏晏歸知道,但他沒有收回。
見引鶴急火攻心,擔心他身子受不住,夏晏歸順勢留下來,準備夜宿國師塔。引鶴不同意,但已經虛弱到說不出話來,只能朝裏偏偏頭閉上眼,表達自己的不滿和不想看見悉悉索索脫衣服上床的年輕皇帝。
半夜,引鶴全身發燙,又不停地在發抖,夏晏歸一跳而起,翻出床頭玉盒裏放置的藥,這是花子夭命人配的,拿給夏晏歸之後說是可以救命的藥,其實是想讓敕若放心,他準備帶敕若離開,但敕若因為引鶴而不願意走。
敕若是夏晏歸最後的希望,他自是不能放過,他馬上令人檢測花子夭給他的藥,得出的結論是此藥續命尚可,救命不易,更何況以引鶴的體質和積壓藥性之深來說,難上加難。
夏晏歸随即對敕若說了實話,和尚不過一愣,桃花眼便笑眯了起來,聲音很是溫和,他想帶小僧走罷了,還請皇上放心,國師一事小僧斷不會無故離開的。
他這麽一說,既維護了花子夭,又讓夏晏歸承了他的情,不好再去怪罪。
但轉眼一看,小和尚眸中清澈,夏晏歸抿嘴,想來許是自己受了太多世間污穢,現在看人待事總是帶着幾分防備和懷疑。敕若一如既往的幹淨反而更顯珍貴,也許這也是花子夭迫不及待想要帶敕若離開皇宮的原因之一。
引鶴服下藥後,身體沒有那麽燙了,但卻抖得更厲害,國師重病,卻不能宣揚,夏晏歸只能緊緊抱着他,一室寂靜。
到了快天明時,引鶴才慢慢安靜下來,夏晏歸睜了一夜的眼才緩緩閉上,還有一個時辰就要上朝,他得小憩片刻,閉眼前他看到引鶴似乎有了幾分精神,睜着眼看上去很安心,他将頭埋進他懷中,低聲嘟囔:“鶴叔,好點了嗎?你睡會兒罷,我在呢!”
引鶴疲憊至極,但心中卻十分清明,甚至有一股隐隐的興奮感。
我竟也會如凡人般在臨死際回光返照,他想着。
他試探着伸出手抱住了懷中溫暖了他一夜的人,那人在朦胧中向他靠近了些,溫熱的呼吸讓他胸口發燙。
他想再多看看懷中的人,他将他撫養長大,扶他上位,為他傾注了所有心血。
在懷中人安靜舒緩的呼吸聲裏,引鶴突然覺得寂寞,在這之前,在他上萬歲的生命裏,他只不過孤獨。
他想起在大夏王朝之前,他從未費心記過年歲,但好像是在大夏前那個短暫的王朝,約摸是兩百年前吧,他也曾這樣費心費力扶植過一位皇帝。
他扶他上位,朝代卻氣數已盡。
後來家國覆滅,皇城中人四散逃離,皇族中懦弱的便逃亡,剛烈的便殉國,他當時站在國師塔上,靜靜看着腳下的一片混亂。
大夏建朝之日仍尊他為國師,他并非塵俗之人,自然沒有什麽家國情懷,更不會為此有愧疚之感,他深知朝代更疊的必然,漫長的生命讓他參透生死,似乎沒有什麽能夠在激起他的內心波瀾。
“淡漠至此,說到底,還是國師活得太清醒了,累得狠了,便不願再理了。”
曾有一個人對他這樣說過,同夏晏歸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眼,但卻沒有了那份稚氣,微微挑眉的樣子和花子夭倒是一模一樣,波光流轉,風流成性。
大夏建朝之人,年輕卻令人生畏。
夏家後代總會有那麽一兩人都遺傳到了他那一雙眼睛,那風流恣意的性子。
反倒是到了夏晏歸這兒,除了夏晏歸的大哥外,個個都是這樣的性子,夏晏歸卻只留下那雙夏家典型的眼睛,性子卻大不同了。
說實話,花子夭倒是能一眼就能讓人明白他是那個人的後代,只是世事弄人罷了。
他說他活得太清醒,他沒有反駁,他只是突然想起了他費盡心力扶上位的皇帝,在城破那天,他來到國師塔,而在這之前,他們因為一件小事,他已有幾個月不曾踏足此地。
他走進國師塔,想要帶他一起走,被拒之後,他也沒有強求,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
引鶴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麽一刻,突然憶起那時情形,那皇帝甚至比夏晏歸還要年輕,還要稚氣未脫而任性妄為,引鶴記得他的眸子很黑,他看他的那一眼,好似深潭。
他落進去,再沒有上過岸。
此刻再想因為何事,他們不歡而散,最終也匆匆散去,引鶴卻記不太清了。
夏晏歸在他懷裏拱了拱,引鶴沒有動,任他在自己懷中找了個舒服位置。
随即他感到生命在自己身體的流失,他沒有任何力氣再去阻攔,他閉上眼,眼前浮現的是第一次見到夏晏歸,那小小的身影蹒跚着向他走來,聲音軟軟糯糯,十分好聽。
小晏歸手裏拿着的……
引鶴突然睜開眼,他想起來了,他和那個小皇帝因為何事不歡而散。
那支玉簪!
敕若手裏的那支玉簪!
他必須告訴敕若……
引鶴不安地動了動,卻發現自己根本動不了,他就像一個旁觀者慢慢看着自己身體的生命力逐漸流失。
夏晏歸在睡夢中感到不安,不由抱緊了些引鶴,“鶴叔……”
引鶴皺眉,頰上一片冰涼。
他知道他哭了。
若有人為你情根深種,至死不渝,即便如那人所說“淡漠至此”,也禁不住這般溫柔鄉千纏萬繞。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好困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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