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做了個夢

事情結束以後,雷歇爾的戰栗依然持續了幾分鐘。

魅魔體內分布着某種魔法回路,這種回路将攝取到的能量在體內輪轉,循環往複。我的導師是個轉化中的半魅魔,新構築起來的回路纏繞着血管,倘若用法師的靈視看他,便能看魔法波動從他腹腔擴散開來,順着血管流向身體的每個角落,如同蜿蜒生長的妖異藤蔓。

剛進餐完畢的吸血鬼可能就是這個樣子,雷歇爾蒼白的皮膚肉眼可見地紅潤起來,充滿生機的暖色一路蔓延到他的指尖,一時間甚至讓那發青的指甲都泛起了健康的血色。我忍不住握住雷歇爾的手,它們如此暖和。在雷歇爾還是個人類法師的時候,他都沒這麽像個普通人過。

聽起來相當滑稽,我的導師頂着一對新出爐的犄角,受到了魔鬼的詛咒,正要變成貨真價實的魅魔,卻比過去的任何時候更像活人。

片刻後雷歇爾從我手掌中抽出了他的手,站了起來,往自己身上甩了個清潔咒。情欲正飛快地從他身上褪去,他的臉上倒還殘留着一分餍足。雷歇爾對我滿意地點了點頭,說:“做得不錯。”

然後他站了起來,撿起袍子,穿上,大步走了出去,看那個方向,是要去地下實驗室。

很多年前,雷歇爾看着我比劃出一模一樣的施法手勢,他說“做的不錯”。法師塔中,雷歇爾目睹我完成他布置下的這樣那樣的嚴苛要求,他說“做得不錯”。如今我們剛剛在同一張床上翻雲覆雨,幹到大汗淋漓頭腦放空,事後他中肯客觀地一點頭,說“做得不錯”,只差給我打個分或來個詳細點評。他點評不出來的,因為他沒有參照項,在這事兒上他是個菜鳥。

我開始控制不住地大笑。

這倒錯感太好笑了,我的魔法導師剛剛在床上考核了我,他被搞得七葷八素,還企圖以這等身為老師的常規舉動來挽回他的控制權——不不不,我不能把他想得太壞,雷歇爾可能真的只是如釋重負,習慣性開啓了他的日常模式而已。我回味着雷歇爾在情潮中驚慌失措的臉,還有重拾自制與填飽肚子後那副腳步輕快的模樣,笑得快要拍起床墊來了。

我抓過一只枕頭,悶在頭上,以免自己的狂笑聲太過誇張。

我又想起了打針的孩子,他們畏畏縮縮地來到針頭底下,哭唧唧地挨完一針,然後大松一口氣,歡呼雀躍手舞足蹈地跑出去,仿佛世界都變得更加美好了。而我,作為一個心知他們還有很多針要挨的醫生,充滿同情地狂笑起來。

可憐的雷歇爾,今後的日子還長着呢。

今晚真是忙碌的一晚,劇情跌宕起伏,足夠精彩也足夠消耗精力。我不是雷歇爾這樣的工作狂,接下來的時間,我很快睡了過去。

這天晚上我做了個夢。

夢裏我還是個法師學徒,住在雷歇爾的法師塔裏。他将我叫到法師塔的最頂層,讓我抄寫卷軸。

法師塔頂層是雷歇爾的實驗室、藏書館和住所,對,他一直呆在那裏,甚至沒有一張床,就睡在他那把懸浮的椅子上。這廣闊的空間沒有隔間,只用法術隔離了危險品。塔頂區域中整個暢通無阻,從地板到天頂,足足有百米多。

我曾看過太陽神神殿的影像,也曾潛入過占蔔師的占星閣,那些龐大的建築恢弘華美,卻沒有一個能與雷歇爾的法師塔相比。它是魔法制造的奇跡,法師的天國或地獄——取決于你是否夠聰明,以及塔的主人對你有何觀感。數不清的藏書記載着莫測的知識,自行制作或不知從哪裏打劫來的奇物靜靜漂浮在高臺上,而周圍的廣闊空間程度上模拟了星界,越到高層拟真度越高,頂部甚至是個實打實的星界之門。

星界是世界之外的世界,位于位面之間的縫隙,它無窮無盡,蘊藏着多到可怕的信息,傳奇以下的職業者看上它一眼便會立刻發瘋。但另一方面,被稀釋、弱化無數倍的模拟星界卻是施法者夢寐以求的訓練場,仿佛武僧在瀑布下鍛煉,适度地接觸模拟星界,能緩慢地拓寬法師學徒的識海。

整片大陸最大的學術派法師聚集地,中立陣營的白塔學院,一度嘗試過制造這種僞星界學堂,最後他們放棄了。星界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無數變化,模拟星界也相當不穩定,可能出現“僞星潮汐”:拟真度一下子拔高,把身處其中的人弄瘋一大片。要想确保歷練者的安危,唯有給他們全都加上單獨的防護,代價非常昂貴。一般來說,只有大法師的親傳弟子能享受這個待遇。

我的意思是,那些善良陣營的法師。那些法師收徒非常注重質量,只收幾個,對單獨學徒的投入也高,不像我的這位師傅,養學徒如養蠱。雷歇爾開辟這片僞星界,只是為了保護塔頂的財産,至于歷練徒弟,那是順便。

任何能力到達一定程度的學徒都可能收到塔靈的召喚,那烏鴉形态的構裝體将他們叫到最上層,在那裏聽雷歇爾的指點或吩咐,幾乎所有人都會為此忐忑不安。前往最上層是一場賭博,你可能賺得盆滿缽盈,也可能瞬間出局,一無所有,一切都取決于幾率和雷歇爾的心情。為此塔裏的學徒暗中稱呼塔靈報喜鳥或告死鴉,全看你的運氣。

我入塔的頭七年間,便親眼見過了幾個運氣不好遇到僞星潮汐的人,這些瘋掉的學徒被廢物利用,變成了實驗材料。我為此咂舌,但并不特別緊張。那時候我總有種沒來由的自信,覺得自己會是最幸運的那個。

這事不能怪我,倘若你也在十個裏活一個的街頭活過了早夭的年紀(是的,街頭孩子十一歲死掉已經不算夭折了),還被一個傳奇法師收為學徒,并在這位黑巫師手底下平平安安長大,從一次次考驗中活下來,你多半也要覺得自己鴻運當頭,是拿了免死牌的小說主角。

雷歇爾挺中意我,召喚我的頻率全塔最高,很多時候只是讓我上去抄抄卷軸而已。每一次的平安歸來都加重了我的自信,覺得自己一定是幸運女神的寵兒。那一天也是,我在同學們羨慕嫉妒恨的目光中施施然跟上我的報喜鳥,走進塔頂,在雷歇爾的示意下攤開(你不會想知道是什麽東西制作的)皮質卷軸。

那天正趕上雷歇爾難得的休息時間,他沒有離開也沒忙什麽事,就只是靠在椅子上。我開始抄寫後十分鐘,雷歇爾已經閉着眼睛睡着了。我的目光隐秘而迅速地從半空中的椅子邊上掠過,重新看着抄到一半的卷軸,裝作從未分神。

我抄寫的速度比平時慢三分之一,計算好了雷歇爾的睡眠時間與抄寫卷軸所需的時間,放慢一點無傷大雅,只要在他醒來前完成就好。如此一來,我能在塔頂多待一段時間,多享受一會兒模拟星界帶來的好處,也多享受一會兒這裏的寧靜。

如果告訴別人我覺得塔頂的空間最讓我感到平靜,他們一定會覺得我瘋了,或者雷歇爾對我用了什麽改變神志的法術,但事實并非如此。我發自真心地喜歡塔頂,這裏沒有來自其他學徒的各種刁難偷襲,沒有塔中游走生物帶來的麻煩,雷歇爾是山頂的獅子,他所在的地方,野狗與禿鹫畏縮不前。龍的巢穴中你只需要擔憂巨龍本身,而那條巨龍,他喜歡我。

我畏懼雷歇爾,像其他學徒一樣,學不會敬畏的人活不長。除此之外,我還很喜歡他,和其他學徒不一樣。我知道其中有很多人将離開塔的機會視作難得的放風,我則将離開視作旅行。我喜歡加入一場場冒險,迎接一次次挑戰,也喜歡一切結束後歸來,去塔頂告訴雷歇爾我完成了任務。“做得不錯。”雷歇爾對我點頭,我便知道我回家了。

那時候我以為,每一場旅行的終點都是歸家。

我慢吞吞地抄寫,時不時小心地瞥向雷歇爾。他坐在高臺之上,睡覺時也一副不高興的樣子,看上好似被封印在某處的大魔王。我在腦中編寫着“沉睡百年的椅子大魔王”的故事,就在我快要抄寫完畢時,我看到了那道波動。

塔頂接近地板的地方本應該拟真度很低,像接近地面的空氣,但此刻周圍淺色的背景忽然跳動了一下,驀然變得很深。我産生了奇怪的錯覺,仿佛自己正在墜入深海。

我意識到,我遇見了僞星潮汐。

那一瞬間被拉得非常長,比死亡更深的恐懼籠罩着我,我絕望地意識到自己什麽都做不了,那幾張瘋狂的面孔在我腦中一閃而逝。我寒毛直豎,手腳冰涼,冰冷的巨手狠狠抓着我的胃,這感覺好似看着自己墜入深淵。我就這麽僵硬地站在那裏,直到下一秒,我身上爆開一片閃光。

一個護罩從我眉心彈射開來,将我護在中間,熊熊燃燒,刺眼的火光将僞星界的波動徹底阻攔在外面。那也就一兩秒的事情——一兩秒的僞星潮汐就足夠毀掉一個法師學徒——兩秒之後一切消散,我驚魂未定,完全搞不明白這護罩是怎麽回事,什麽時候固定在我身上,是誰……

我反應過來。

稍微動動腦子就能知道,誰會大費周章地避開我的防備、避開法師塔的檢測、躲過雷歇爾的意識,就為了在我身上布置一個珍貴的一次性防護法術?只有我的老師,塔的主人,雷歇爾本人可以。我喘息着擡起頭來,雷歇爾剛剛睜開雙眼,循着響動看過來。

他只瞥了我一眼,便露出了了然的神色。我的導師動了動手指,放在塔頂各個平臺上的珍貴材料便迅速地流向他的掌心,變成一大串複雜的符文。那把椅子降下來一點,來到我頭頂上,雷歇爾手中的符文落下,又一次鑽進我的腦門。

我很确定那些材料能讓一個國王心疼。

我的導師什麽都沒說,他沒有解釋,沒有下什麽封口令,好像整件事根本不值得一提。雷歇爾只是看了看我在驚吓中畫錯的卷軸,皺了皺眉頭,說:“重寫一張。”

兩分鐘後,他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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