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夜空

姜之敏為人正直,正直到迂腐,姜榆還小時,姜夫人就常與她說:“你爹說什麽都只管順着他,但別放在心上,裝乖哄過他就算了。你自己的事情要學會自己做主,不能由別人擺布,你爹也不行。”

姜榆記得很清楚,所以姜之敏讓人教她讀書和刺繡的時候,她學得很認真。

前者是因為她想學,後者是因為別的姑娘家都會,對女孩子來說最簡單的東西她多少也得會一點,至少不能太差以免什麽時候出了醜。

後來刺繡學得挑不出大錯就放下了,只有讀書習字一直堅持了下去,讓姜之敏很是滿意。

再後來,姜之敏認識了林家父親,兩人很是投緣,有一回府中設宴,酒後看見姜榆與林旗在亭子裏說話。

爬滿綠藤和白花的八角涼亭下,少年英俊,少女嬌俏,一個耐心聽着,一個邊說邊笑,畫面美不勝收。

姜之敏一拍腦袋當時就開口要給這兩人定親,林家父親那會兒不知道是不是也醉了,當場就答應了。

姜榆知道時庚帖都已經交換過了,她還沒什麽反應,姜夫人已經差點暈了過去,找到姜之敏說他太沖動了,至少也該偷偷問問姜榆的意見才行,哪能這麽糊塗就定了親。

可是姜榆乖順地應下了,一句反對或者不悅的話都沒說。

姜之敏說這女兒溫柔賢淑,才十二三歲就已經十分懂事和孝順了。

卻不知道姜榆在背後抿着嘴笑,跟姜夫人說:“那是我故意招旗哥過來說話的。爹那麽靠不住,既然早晚都會把我糊塗嫁出去,還不如我自己選呢。”

那段時間她家旁支有個表姐剛成了親,姜之敏被這事提醒了,一想姜榆的年紀,起了給她定親的念頭。

姜榆可不敢讓他給自己安排婚事,那日她早就聽下人說姜之敏與林父在前廳喝了許多酒,故意喊了林旗說話,連那小亭都算好了,确定一定會被姜之敏看見。

姜之敏果然是暈了頭,順了她的心意。

“哪有這樣的,你也太大膽了,算計到你爹頭上就罷了,怎能這樣莽撞地把自己的婚事定了!”

“這怎麽能叫莽撞呢?”十三歲的姜榆身形初見長,臉頰還有些圓潤,歪頭道,“我早就看出來,旗哥是喜歡我的。我一招手他就走不動路,說話的時候假裝不看我,結果我故意丢了帕子,還沒落地,他就給我接住了。”

姜榆嘻嘻笑着,道:“他對別人可不是這樣的,上回夏姐姐來府上時丢了荷包,他眼睜睜看着荷包落地,喊了丫鬟撿起來的。我問他怎麽不自己撿,他說要避嫌。”

姜夫人被她說得一愣一愣的,兩家來往很頻繁,她是對林旗印象不錯,可怎麽也沒看出他對自家女兒有什麽心思。

仔細琢磨了會兒,她道:“人家說不定是覺得與你熟識了,才沒那麽多顧慮。”

“才不是。”姜榆笑彎了眼眸,“你等着。”

第二日她就不出房間了,對外說是患了風寒,不到午時,才與她定了親的林旗就上門來了。

姜榆病着不能出屋,姜夫人去見的林旗,見他帶來了剛熬好、還熱着的桂枝湯和姜榆最愛吃的小甑糕,個子很高的少年僵着臉道:“家母讓我送來的。”

姜夫人朝他臉上看了又看,眼看着他表情愈發僵硬才咳了一聲,說姜榆悶了半天了,讓他去陪着姜榆說說話。

姜夫人總說姜榆是被她教壞了,小小年紀膽子就那麽大,長大了還得了?

事實證明,她沒多擔憂,長大了的姜榆的确膽子還能更大。

夏季悶熱,沐浴用的是溫水,房間裏并沒有多少熱氣。

姜榆膽子大是大,但到底是個姑娘,撥着水面上的花瓣,好半晌還是沒有脫衣裳。

牽紅将幹淨寝衣搭在一旁的屏風上,轉身整理着擦身用的軟巾,道:“小姐,你就是太好說話了,那些個丫鬟哪裏是病了,分明是犯了疲懶,有事互相推诿,天才見黑就都回去歇着了,一個個跟大小姐似的。”

只聽見姜榆心不在焉的一聲“嗯”,牽紅轉身,看見她酡紅的雙頰。

“小姐,你……”牽紅想說姜榆怎麽怪怪的,是不是還惦記着林旗?可是昨日他二人才見了面,沒有一點兒異常。

這事就算是過去了吧?牽紅輕易不敢提林旗,改口道,“臉怎麽這麽紅啊?”

“有點悶。”姜榆道。

夏季本來就悶熱,房間密不透風,很熱,牽紅忙道:“那快些洗,待會兒開了窗就好了。”

“……嗯。”姜榆側過身,面朝着屏風緩緩擡起手放在了腰間,她的心咚咚亂跳,借着低頭的動作餘光迅速向四周掃了一眼。

他們小院裏的人都被她早早放回去歇着了,現在除了她與牽紅,并沒有別人,林旗若是這時過來,一準要摸到她寝屋裏來,正好撞見……

她臉上紅暈又重了幾分,深吸氣,拉開了衣帶。薄衫從白皙肩頭滑落,被她擱在置衣凳上,紅杉白底堆疊着,甚是好看。

姜榆微微縮着肩,雙臂交叉護在身前,入了水才慢慢放松,慢騰騰地往脖頸上潑着水。

“二老爺還沒回來,但是讓人從送了些綢緞回府,是名貴的蜀錦呢,五小姐與六少爺因為一匹布差點打起來,老夫人出面都不管用。”牽紅說着白日裏聽來的閑話,聲音壓得很低,幾乎要被水聲遮住,“六少爺雖然年紀小,但到底是個男子,也好意思跟個姑娘争搶這東西……”

明昌侯府裏的老侯爺早就去世了,繼承爵位的是長子,也就是周明夜的父親,在周明夜五個月大時候去世了,臨去前将這世襲罔替的爵位歸還給了聖上。

爵位雖收回了,但聖上念着舊情,周老夫人又還在,便将這明昌侯府的牌匾繼續留着了,如今對外也還是叫做明昌侯府的。

之後府中做主的是周二老爺,二老爺膝下兩子兩女,除了已出嫁的周四小姐,還有周意辰、周五小姐、周六少爺。

姜榆一心兩用,一邊聽着府中瑣事,一邊想着林旗今夜到底會不會來。他身手好,要潛入一個沒什麽防備的明昌侯府輕而易舉。

他會來嗎?

對着周明夜她說得信誓旦旦,但是這會兒心裏忐忑起來。若她是個男子,未婚妻子趁着自己落難偷偷高嫁了去,她才不會再去見那未婚妻子呢,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

“……五小姐被六少爺推了一把,差點兒磕破頭……”

姜榆推開水面上浮着的花瓣,隔着水面看見下面若隐若現的身形,又紅着臉把花瓣往回攏,正動着,忽聽一道窸窣聲響,她猛地僵住身子,懸在水面的纖細手指輕顫了下,旋即壓入水中遮了起來。

“那邊吵鬧了大半日……”

牽紅還在絮絮說着,姜榆咽了下口水,努力鎮定,出聲問:“你有沒有聽見什麽聲音?”

“聲音?”牽紅正給姜榆挽着落在肩上的一縷烏發,聞言停住,側耳聽了聽,只聽見外面樹葉被風吹動的飒飒聲響,偶爾有幾聲蟲鳴,“是風動吧?”

姜榆閉上眼,她想舒展開身子,可到底是個不經事的姑娘,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

積攢了半天的勇氣,最後只是微聳着雙肩往前趴去,伏在浴桶邊緣,只露出了纖細的後頸與光潔的後背。

若真是林旗來了,見着這場景多半是要避開的,姜榆可不能讓他走,于是她開口了,道:“都是十歲大的年紀,他是沒法和玖玖比的。”

這句話說出口,空氣似乎瞬間凝滞住了。

姜榆沒事人一樣,臉枕在手臂上,奮力壓着微抖的聲音,“玖玖小時候就很懂事,不哭不鬧,林旗走後她沒了依靠,那也是不曾哭的。”

“小姐……”牽紅難受的地望着她,無聲地嘆了口氣,輕聲道,“是呢,不是小姐你接她回了府,她是誰也不見,哪兒也不肯去的……才七歲大的小孩。”

牽紅不想她難過,不想提林家幾人,道:“現在好了,她兄長回來了,以後就有依靠了。小姐,明日四小姐要回來呢,府裏肯定熱鬧……”

要轉移話題也行,但是要先把她的鈎子抛出去,姜榆道:“上個月我讓人給玖玖傳了口信——”

她話只說出了個開頭就停住,毫無征兆地轉而說起別的,道:“夫君還在書房嗎?你去看看她,別讓她熬太久了。”

屋頂上屈膝仰躺着的人猛然睜開雙目,沉靜如海的眼眸中起了一絲波瀾,他凝望着深藍色的夜空,眼中只有閃爍的寥寥幾顆星。

彎月正懸在高大的玉蘭樹後面,投下的陰影完美地将他融入黑暗,無聲無息。

“哎。”屋中傳來這麽一聲,接着牽紅的身影出現在小院中,朝着另一邊的書房而去。

林旗望着牽紅的身影消失,耳邊是淅淅瀝瀝的掬水聲,他重新閉上眼,腦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方才看到的那一幕。

他記憶力一直很好,地圖只看一眼就能清晰地印在腦中。

方才不經意的一眼,看見了不該看的。那姑娘高高挽起的發垂下了一縷,被水打濕,蜷着貼在白得耀眼的側肩上。

他立即收回了視線,可那縷黑發就如他看過的地圖一般,深深地烙印在他腦海中。

林旗重新睜開眼,入目是無邊無際的夜空,耳邊是不間斷的水聲,他視線集中在夜空中一顆模糊的星星上,一動未動。

作者有話說:

小甑糕:古代甜品。

桂枝湯:中醫方劑名,治傷寒的。

——一以上內容均來自百度,本文架空,不必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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