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白貓
也許是夏夜太寧靜,或者是月色太纏綿的緣故,林旗感覺他對時間的感知變得遲鈍。似乎過了很久,又好像只過了半刻鐘,屋中沒再傳出人聲,只有水聲依舊持續。
他腦中不自覺地浮現出水珠從那明顯的肩胛骨上滾落的景象。
這樣不對,他手背上青筋暴起,手掌握起時指骨關節發出咔咔的聲響,逼迫自己轉移注意力。
沒能在白歷橫府上查出林玖的線索,普陀寺也未見林玖的蹤跡,再結合方才姜榆的那句話,毫無疑問,林玖的失蹤與姜榆有關。
林旗該去找姜榆問清楚的,可今日這時機不對,他現在無法面對姜榆。
該走了。
剛做了決定,一道細微的落地聲猝然響起,林旗屏息,無聲而迅速地坐了起來,眼神銳利地盯着房梁邊角處。
一道白影倏然出現在月下,是一只貓,遍體雪白,毛發蓬松,月光落在它身上,給它鍍了層柔光,同時将它紅潤的鼻尖襯得更加明顯。
它腳步輕盈,踮着腳尖跳上屋頂的狎魚石雕頂上,藍寶石一樣的眼珠子盯着林旗。
一人一貓對峙着,一個高大健碩隐在繁茂玉蘭樹的陰影下,一個頭頂彎月、優雅秀氣落在威武的石雕頭頂,夜風掠過樹梢帶起風聲,與瓦片下暧昧的水聲混在一起。
如此過了幾息,白貓突地“喵”了一聲,後腿一蹬,朝着林旗撲了過去。
後者神色依舊,手臂一撈,一手鉗住白貓的後頸,另一手托住它腹下,将其攬進懷中時手掌順勢繞到它頸下,輕輕撓了撓。
白貓蹬了蹬後腿,在他腿上翻了個身把柔軟的肚皮露了出來,被揉動時喉嚨裏發出舒适的咕嚕聲。
這聲響很輕,卻還是驚動了屋中人。
“梅戴雪?”姜榆高聲喊道。
白貓在林旗腿上扭着身子用爪子撈他衣袖,沒再出聲。
它是姜榆養的貓,因為全身雪白唯有鼻尖一點紅,被取了個“梅戴雪”的名字,時隔三年,在這個悶熱的夏夜認出了三年前經常投喂它的人,纏着他撒起嬌來。
被梅戴雪撒了會兒潑,林旗見它不斷地伸着爪子往自己衣襟裏掏,終于明白它這是嘴饞了。
他按住梅戴雪,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這時聽見姜榆又語氣驚疑地喊了一聲,“是你嗎,梅戴雪?”
林旗拆開油紙包的動作微頓,梅戴雪卻是等不及的,踮着後腿伸爪子去搶,可林旗動作敏捷,在它要觸碰到的時候手臂一擡,讓梅戴雪撲了個空。
它剛出生就被姜榆抱了回去,養得很嬌氣,沒得到想要的,尖細地朝林旗叫了兩聲。
林旗這才将手放了下來,油紙包裏是半個巴掌大的小甑糕。
姜榆愛幹淨,白日裏會逗着梅戴雪玩,晚上沐浴過後就不會再讓它近身,喂它吃點東西沒關系,不會被姜榆發現。
林旗掰了一小塊放在手心,梅戴雪立馬湊了過去,把頭都埋進了他手掌中。
屋頂上喂着貓,屋中的姜榆卻默然垂下了頭,沒興致故意掬水弄出聲響了。
她聽見了貓叫,還以為房頂上一直都是梅戴雪,既然不是她想等的人,何必再費盡心思勾引?
她今晚特意将人都屏退,百般糾結,厚着臉皮主動勾引,心若擂鼓地等了許久,結果嬌嫩身子只落入了一只貓眼中,這讓姜榆羞憤又氣惱。
更讓她覺得丢人的是,她自以為多了解林旗,以為用鈎子留住了他、把他安排得清清楚楚,結果人家根本就沒來。
她裝腔作勢了半天,身子都要泡皺了,全然是在自我陶醉。
與林旗相識這麽多年,她一直都是占據上風的,哪怕是兩人有分歧鬧了別扭,她只要一蹙眉傷心,或者一日不理林旗,他就會主動買發簪金钿,或者是姜榆愛吃的東西上門來道歉。
都是些小打小鬧,姜榆從未真的生過氣,她只是想要林旗哄着她,只要林旗一服軟,她再裝一會兒就會妥協了,然後軟聲軟語地讓林旗下回不能這樣了。
姜榆想着昨日宴客廳中那短暫的一眼,許久未見,林旗看着比以前穩重許多,身形更修長,神色越難以揣測,不由得又懷疑他這回是不是真的生氣了,所以根本就沒來找自己。
她心中氣惱,忍不住捶了下水面,被水花濺了一臉。
既然沒人看,就沒必要繼續泡着了,姜榆扶着浴桶起了身,水珠被燭光映着,從柔滑肌膚上滾落時帶起串串流光。
她的動作帶起水聲嘩啦,屋頂上的林旗收起小甑糕,手按住掙紮着的梅戴雪,耳朵無比清晰地聽見了這聲音,身子一僵,手掌不自覺地加大了力氣。
這動作弄得梅戴雪不舒服了,被梅戴雪嬌聲叫了一嗓子,又被它在手背上撓了一下,林旗回神,松開了手,梅戴雪立馬從他懷中跳了出去,落在青灰瓦片上舔毛。
“不許叫了!”姜榆今日的期待落了個空,這會兒心情正差,聽見梅戴雪的叫聲好像在嘲諷她一樣。
她裹着擦身軟巾,擡首對着屋頂氣道:“明日你別想吃魚了!”
“又往屋頂上爬,下回再被困在上面下不來,我才不找人上去抱你了,就讓你在上面曬着,看你以後還聽話不聽話……”
她絮絮說着威脅的話,聲音微惱。
林旗看不見她的表情,但不用想也知道她一定又是蹙着柳葉眉,皺着鼻子的樣子。
她慣會耍小心機,總是要人來哄的,可是梅戴雪是一只貓,不會去哄她。
于是每次梅戴雪犯了錯,她就會繃着臉說着些教訓的話,梅戴雪聽不聽得懂不重要,反正她出了氣就行。
說的很嚴重,隔日就把事情都忘了,又抱着梅戴雪親昵地給它梳毛。
往事不可追,任憑他記得再清楚,如今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站在姜榆身邊,更不能去牽她的手。林旗只是不明白,姜榆這會兒在氣什麽?方才不是還好好的?
他向着梅戴雪伸出手,碰不着姜榆,至少他還能揉一揉這只白貓。可是這回梅戴雪沒理他,因為遠處牽紅領着一個人過來了。
林旗隐在暗處,借着庭院裏挂着的燈籠,看清了來人的相貌。那是一個瘦弱秀氣的讀書人,他僅昨日見過一次,毫不費力地将人認了出來,是周明夜,姜榆嫁的那個男人。
梅戴雪完全沒理林旗,轉身踏着月色出了陰影,沿着檐角輕盈地跳了幾下,消失不見了。
待周明夜二人走近了,林旗聽見牽紅的聲音,“……小姐該沐浴好了,姑爺你待會兒是要在屋裏用水還是去隔壁?”
“在屋裏。”周明夜低啞的嗓音道。
在屋裏,他夫妻二人的寝屋裏。
林旗閉上了眼,手臂肌肉繃緊,手掌合上又張開,他已不能再繼續想下去,轉身無聲地離開了。
而周明夜并未繼續向前,停在了小院中,看着透着燭光的卧房,試探問道:“音音心情如何?”
牽紅面露猶豫,含糊道:“還成……”
周明夜未再多問,轉身在小院裏的石桌旁坐下,道:“我吹會兒風再進去。”
“那奴婢先去伺候小姐了?”
“不,你……”周明夜皺起了眉,她怕姜榆正在與林旗會面,不能讓牽紅去打擾了他們,正想着借口,忽地被梅戴雪撲了個滿懷。
梅戴雪突然竄出來,把這兩人都吓了一跳,牽紅看清楚了才松了口氣,嚷嚷道:“又從哪裏跑出來的?弄得髒兮兮的還往姑爺身上撲,小心我去找小姐告狀了!”
周明夜比牽紅稍微淡定些,摟着梅戴雪在它身上拍着,道:“沒事,不髒……”
她說着忽然停下,把手從梅戴雪下巴上拿開,在燈籠下看見了掌中的細碎糕點末。她想打發開牽紅,就道:“誰給它喂了糕點……去給它洗一下。”
“小姐不讓人喂它吃糕點的,是不是偷東西吃了?”牽紅接過梅戴雪,嫌棄地在它身上拍了拍,手上也沾了糕點碎屑,她瞅了一眼,邊向外走邊道,“還是小姐喜歡的小甑糕,今日咱們院子裏根本就沒買這個吧?你去哪兒偷吃的?”
……
周明夜一個人在院子裏坐了沒一會兒,房門就打開了,她跟着姜榆進了屋,低聲問:“可有見着人?”
姜榆被戳了心窩子,抿着唇沒說話。
周明夜明了,也未再說話。
她當日幫了姜榆一把,卻也讓她陷入與自己同樣的境地。姜榆是還有希望脫離的,希望在她未婚的夫君身上,可前提是林旗還惦記着她。
沒等到人,姜榆是比誰都難過的。
屋中寂靜了會兒,周明夜道:“再等兩日看看吧,說不準他是有事拖着了……或者,我帶你出去,看看能不能找機會碰着他?”
姜榆長嘆一口氣,喪氣地歪着身子伏在了床榻上,輕薄寝衣遮不住姣好的身姿,她悶悶道:“再看吧。”
靜默了會兒,終究是氣不過,一想起她今日的矯揉造作全浪費在梅戴雪身上就來氣,惱聲道:“都怪梅戴雪!”
周明夜不明白這跟梅戴雪有什麽關系,細問了,她又不肯說,只得随她了。
只是她知道姜榆養了梅戴雪許多年,很看重這只白貓,想了想還是道:“剛才梅戴雪不知道在哪兒偷吃了小甑糕,我記得它不能多吃這個的,回頭再吩咐下院子裏的人,多盯着點……”
“小甑糕?”姜榆愣了一下,然後猛地從榻上撐起身子,驚訝問道,“它方才吃了小甑糕?”
它方才明明在屋頂上,上哪兒偷到的小甑糕?
“應該是方才吃的,胡須上還有碎屑……你怎麽了?”
姜榆的臉頰在她說這話時迅速漲紅,眼眸裏也染上了層層水霧,羞怯得若嬌豔牡丹。
她心又急速跳了起來,手按在心口,努力壓着上揚的唇角,忍着羞臊道:“沒、沒什麽……”
作者有話說:
百度說貓咪可以吃少量甜食,只喂了一丁點,不傷貓,但也不要學,要科學喂貓。
古代人給貓起的名字真好聽,像“錦衣娘”、“銀睡姑”、“一錠墨”、“寸寸金”等,我以前還看過一部武俠小說,裏面只有貓叫“北落師門”,好有氣質。
本來想給姜榆的白貓起名“喵喵”的,百度了下,有點汗顏,于是仿了個“梅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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