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四幕 舊話

正月十六,上元縣衙,牢獄。

此處陰寒潮濕,比外頭隆冬的氣候更冷上幾分。安懲命人提了燈,一步一挫,鞋底不斷打着滑,經過了七八個牢房,終于到了關押連環奸殺案犯的牢獄跟前。

那人犯低垂了首,蓬亂的頭發如一團破棉絮堆在胸前。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半天不見動彈。安懲只好先開了口:

“本官且再問你,你叫什麽名字?”

孰料不問還好,這一問,那人犯“唰”地擡起頭,倒把個安懲吓了一跳,看他哆哆嗦嗦地撐起身子,連聲道:

“大人,小民……小民冤枉啊!冤枉啊——”

“大膽!”随從喝斥,卻被安懲擡手制止了:

“聽聞你在這兒日日喊冤,究竟有何冤情,且說來聽聽。”

“大人,小民沒有殺人,小民是被人……栽贓陷害的啊!”

“你是說……近日那連環殺人案的兇手不是你?”

“當然不是!小民只是一介流丐,哪裏做得了這個?!”

“那你……從前可曾見過本官?”安懲還是放不下心中疑惑。

“大人取笑了……小民、小民一個叫花子,幾時得見過大人英容?”

安懲想想也對,便道:“當初可是你親口承認這侮民殺人罪行的呀。”

“大人明鑒!小民中了他們的奸計,灌下了迷魂藥,小民是替真兇背了黑鍋啊!”

安懲心中一動:“聽你這話,似乎知道那真兇是誰?”

那人犯遲疑道:“小民不敢妄言……小民只知道那誣陷之人……”

“是誰?”

“這……”聲音突然低了下去,“小民不敢說……”

安懲道:“但說無妨,若确有冤屈,本官自會給你做主。”

“是……”人犯鼓足勇氣,道,“是知州大人……”

一剎那,整座牢獄陷入死寂。

末了,安懲緩緩道:“沈七,你可知構陷朝廷命官是刑至淩遲的死罪麽?”

那被喚作沈七的人犯指天發誓道:“小民所言句句屬實!這是那些官差當日親口所言,說他們是升州府知州大人派來捉拿小民的,誰想他們幾個擒住了小民就給小民灌下迷魂湯,唆使小民承認罪行!大人可再回想那日情形,小民還記得那些官差的模樣打扮,願與他們當堂對質!”

安懲微微一頓:“可巧了,今夜知州大人就要來親自開審,你有什麽話,到時盡可與他說去。”

“今夜,知州大人要來?當真?”沈七不太相信。

“本官堂堂一縣之主,還會诳你不成?”安懲道,“不過,有句話你要記好了。以下告上,本就為禮法所不容。因此見了知州大人,只可老老實實陳述案情,他問什麽你答什麽,切不可胡亂說話,更別提什麽誣陷之類的字眼。畢竟也只是你一面之辭,是否另有惡人作奸犯科、故弄玄虛也未可知,但若是得罪了朝廷官員,可絕對讨不了好去。”

“謝大人提點!小民都記下了!”沈七伏地,行了個磕頭大禮。

輕煙袅袅兩三縷,鑽出香頭,扶搖直上,沾得房梁便紛然散開,再也難覓影蹤。

華庚尋有時會想:這輕煙會不會是從木脊泥瓦的縫中逸了出去,飛到那雲端之上了呢?

牌位成行,粗粗數來也有十多個,分階而列。最下邊的兩塊,各刻了“華展鵬”與“華俞氏”字樣,乃華庚尋身生父母。

祭了大約半個時辰,華庚尋站起,對着祠堂再拜了兩拜,轉身出了門。

一把綢傘撐了過來,替他遮了細如針芒的雨絲。華庚尋最讨厭這種半死不活的雨,看着很小,露天走不了幾步便濕了衣襟。華陽懂事,早就備好了傘,他知道少爺是要出門了。

“今夜我不回府了,晚上你先睡吧。”

華庚尋接過傘,抛下只言片語便坐上轎子,随得得馬蹄之聲漸離漸遠。

和從前一樣,話不多廢半句。

華陽卻覺得,少爺似乎有心事,連遞傘的瞬間,都能感到一絲輕顫。

輕得——就如這雨。

“顧先生走了?!什麽時候走的?”安懲從獄中出來,想聽聽師爺對這人犯翻供之事的看法,不料卻被下頭的衙役告知他已離開縣衙。

“回大人話,一早便走的,說是有急事趕去戶部,來不及和您辭別。先生離開前,特留書一封,要請大人親啓方可。”那衙役說着呈上一封書信。

“去了戶部?”安懲茫然。那顧師爺顧文久本是他表舅戶部尚書佟格六年前指派給他輔佐政務的,在戶部任職多年,曾官至戶部侍郎,于宮廷皇家三省六部之事皆有所洞悉。此番這般着急趕去京城戶部,連聲招呼都沒打,莫非出了什麽事情?

這麽想着,就要去拆那信,卻忽然想起一事,道:“對了,昨日讓你們去查那個證人段阿牛的身份,可有結果?”

“這……”對方竟一時語塞。

“怎麽?有問題麽?”安懲感覺不妙。

衙役并未直接回答,卻道:“屬下正要禀報大人一樁新案。今晨,南郊附近的住戶從隋溪中打撈起一具浮屍,屬下正巧奉大人之命在那一帶調查,接報後立即趕赴現場,結果發現……死者就是那段阿牛!”

“什麽?!”安懲大驚,“你可弄清楚了?”

“屬下對其姓名、身家背景、衣着容貌等等一一作了核實,初步判定是段阿牛本人。”

“那……查清他是怎麽死的沒有?”

“此人不識水性,也無證據證明有他殺之嫌,懷疑是失足落水。不過……”說到此處,突然一個轉折,安懲急道:“不過什麽?”

“那段阿牛平日裏淨幹些偷雞摸狗、揩油擾民的勾當,樂淫好賭,是個地痞混混,百姓對他頗有非議。得知他的死訊後,不少人還拍手稱快呢。”衙役道。

“哦?”安懲有些意外,“那屍體現在何處?”

“回大人,屬下已命人留守隋溪,保護現場,故而屍體尚在原地,不曾挪移。”

“好,快走。”事不宜遲,安懲抄起官帽就要出門。這當口,卻聽得外頭來報:“大人!知州大人來了。”

“什麽?華大人怎地這時候……”安懲不知所措犯了難,正尋思着如何應付,那個細潤好聽的聲音就飄過來了:

“怎麽,本官來得不是時候麽?”

話尾落地,人已經到了門邊。華庚尋今日換了一身素白長襦,外罩玉色布氅,再披上狐裘,從頭到腳冰潔如雪。

安懲甚少見他這般盛裝,不由得多瞅了兩眼,方道:“下官絕無此意!只是正好手頭有一樁案子……”

“隋溪浮屍案?”華庚尋問道。

安懲一愣:“大人也聽說了?”

華庚尋點頭道:“本官正是為此而來。”

“……大人也覺得事有蹊跷?”

“現在還很難說,不知死者是否與那連環殺人案有所關聯,或許真的只是一次意外,又或許兇手另有他人……不管怎樣,今夜定要好好審訊那沈七一番。”見安懲還愣着,便擡了擡胳膊,道,“走,本官與你一道去隋溪瞧瞧。”

從衙門到南郊尚需一段時辰。二人同乘一輿,安懲想起今日沈七之言,便同華庚尋講道:“大人,下官方才從那嫌犯沈七口中又探得些新線索。”

“哦?什麽線索?”華庚尋也有些好奇。

“據他說……”安懲斟酌着措辭,“似乎有人冒用知府事的名義要拿他歸案,趁機逼他喝下了迷魂湯,這才迫他招供了罪行……”

“安大人的意思,那沈七是被冤枉的?”華庚尋神色如常,仿佛事不關己。

“下官蒙昧,不敢妄下定論。不過當日的确見他懵懵懂懂,神志未清……”

“安大人,我們辦案講得是鐵證如山,求的是一個令人滿意的結果,不能摻雜一絲一毫的人情,雖說你體恤黎庶是德,但為官者,政績——才是皇上的顏面。”華庚尋打斷道。

安懲揖道:“這個下官自然明白!只是……只是下官擔心,那些人若真的膽敢假冒州官差役,可能有點來頭,大人還須多加防範。”

罔顧得職份內外、上下尊卑,這話發乎于情,映射他眼眉面貌真誠如許。

華庚尋投去一眼,即低頭在懷中摸索了一陣,找出了一塊木墜,道:“這是杜鵑姑娘為你求的平安符,讓我轉交給你。”

“杜鵑?哦,苦樂茶行的。”安懲托掌接過,笑道,“難為她有這份心。”

華庚尋攏起衣袖,眺着窗外冬景,絮絮道:“近幾年,本官一直忙于朝政,偏是淡漠了這世道人情。或許你的做法也無錯處,有時候,存一分拙樸總是好的……”他目光漸深,似望斷遠山如黛,“許久未與安兄一道吟詩填詞了。等這樁大案一了,擇個晴好日子,備上點清茶,我兩個回趟揚州,到城外逸野亭裏,盡興消遣一番……”

心尖尖無端一熱。

一道吟詩填詞、對酒品茗的日子,哪裏只是隔了許久,分明是六年,六年啊!六年中,由着自己在官場中摸爬滾打,看着他判若兩人的性情蛻變,縱然知曉都是當年親手所釀苦果,但每回想來,終不免疾首痛心……那半邊側臉,如半阕詞牌,美侖美奂,雲淡風輕,安懲看了卻尤是不忍,酸楚到幾近哽咽,強笑着說:

“遙想從前,你我以書傳稿,凡有偶得便鴻雁相托。你最愛填詞……有道是錦鯉為媒,尺素為系,便謂之曰‘鯉素詞’……那一首《鹧鸪天》,更是……”

“時隔數年,多半不記得了。”華庚尋打斷了他。不記得開始,更不記得結局。但結局已由命定,所有的一切,六年前都已經結束了。

結束在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夜。

“可你卻沒忘了那首詞……”安懲猶不死心。他也不知哪來的膽子,明知舊疤之下是一片猙獰血肉,偏執意揭開。

執妄、貪婪、極欲……

這就是所謂的情?這就是所謂的愛?在讓自身掉入無底深淵的同時也要拉着對方一道摔個粉身碎骨?!

轎子突然停了下來。

“華大人,安大人,到了。”

安懲聞聲去看,華庚尋伺機将狐裘撫平,重攏了手。雪白皮毛之上,赫然一排指痕。

隋溪,原是上元城郊自山巒東麓淌出的一條絹流。後經住民幾代開鑿,床道漸深,水勢漸急,天恒日久便形成了深達丈許的河潭。故其雖名為溪,實為河,會淹死人也就不足為奇了。

事發現場便在前方十步遠處,百姓已被遣散,幾個衙役和捕快将兩岸圍住,以防閑人誤闖,見着知州知縣大人,忙讓開道來。那證人段阿牛的屍體便橫卧岸邊,四周幾無拖曳痕跡,保護得很好。

屍體經水浸泡之後,已經開始腐爛。華庚尋一邊端詳,一邊聽捕快秉報。

“不超六個時辰?也即是說……他是昨晚戌時左右落水的。”華庚尋自言自語,“冬日裏天暗得早,附近又無家戶燈火,一個不留神失了足也并非沒可能。”

“不過這段阿牛曾自稱會點功夫的,按理說不該死得這般輕易……”安懲插嘴道。

華庚尋淡淡道:“這段阿牛什麽人,安大人還不知道麽?吹牛的本事無人能及。”

刮來一陣西風,安懲瑟縮了脖子。真是沁入心脾得冷。

“現場應該沒什麽可疑之處了,将屍體擡去再好好查驗一番。袁捕頭,此案還需勞煩諸位多費神了。”華庚尋道。

離開隋溪,同安懲回府的路上,華庚尋突然道:“這連環殺人案牽涉若幹人命,更有損世風教化。今天下河清海晏,哪裏容得半點泥穢污糟?本官身為禦任知州,理應為皇上分憂解難。安大人,我們務必要趕在事态擴大之前抓緊破案,否則,日後這案子若傳到皇上的耳朵裏,再由那些朝臣們添油加醋那麽一說……可就真不好辦了。”

安懲忙道:“下官不才,願竭盡所能,争取十日內查些個眉目出來!”

“十日?太長了。”華庚尋下轎,對準備行揖恭送的安懲道,“三日,就三日。”

“三日?”安懲愣住,喃喃重複着,待轉回神來,那華庚尋卻早已沒了影跡。

安懲黯然折身而返,鬓角眉棱都寫滿落寞。旁人只道他憂愁這樁案子,卻如何知曉其心中所思所慮——

從他憶想當年之刻起,那華庚尋便再也沒拿正眼瞧他。無意,或是刻意,始終避着他的視線,再無有任何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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