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五幕 夜審
“大人,現在那嫌犯沈七突然翻供,證人又莫名其妙落水溺亡,本就難查的案子,知州大人居然只給了三日期限,這可如何是好?”堪堪回得府中,那衙役頭領就擺出了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安懲倒是氣定神閑:“船到橋頭自然直。再者,知州大人也是急于破案,自會協助我們。”
那衙役卻不以為然:“大人,俗話說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依屬下看,那知州大人保不齊是故意發難。”
“住口。”安懲斥道,“華大人不是那樣的人!”
“大人息怒,屬下知道您與知州大人交好多年,情誼深篤,但畢竟物換星移,只恐人心善變……屬下倒有一計,或可暫解燃眉之急。”衙役道。
“何計?”安懲問道。
衙役左右探了探,附耳道:“既然上頭催得緊,那我們只能順應其意,三日內給他們一個結果。”
“你的意思……”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妨便造些證據,做實了這場意外。”
安懲卻道:“這不像個意外,也許兇手真的另有他人。”
衙役又道:“那也不難,反正他們要的只是早日結案而已,我們提個人犯來,脅令他招供畫押,先交了差再說。”
安懲瞪了半晌,道:“這豈不是颠倒黑白麽?”
衙役雙膝一曲,長跪道:“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三日期限,莫說破案,連線索都很難找全,到那時,朝廷随便安個罪名都會牽累大人您哪!”
“不要說了。”安懲大搖其頭,“我既為父母官,又怎能欺上瞞下,踐踏法度,行此奸佞之事!這樁案子,我會想辦法,不勞爾等費心。”
見安懲如此冥頑不靈,那衙役憤然起身,一跺腳,拂袖離去。
衙役一走,安懲才頓覺心中堵得慌,忽而想到顧師爺那封未及拆閱的信,尋思着或許有用,兩手探袖一掏,卻掏了個空。再上下摸索了兩遍,依然無果。
安懲傻了眼。明明記得自己把信好端端地塞入袖中,怎會丢了呢?方才與己接觸的,也僅華庚尋一人,但他絕不會……
“畢竟物換星移,只恐人心善變。”衙役是這樣說的。
人心善變麽?
可是……
可是六年前那一段日子,其實,是很美好的啊……
當年,安懲尚未弱冠,成日裏除了習文弄墨,便是守着家中那一扇朱漆大門。因為每隔幾日,門外就會有書信郵來,而每一次幾乎都是給他的。
“公子,公子!你的信!”
果不其然,今日書信又如期而至。安懲歡呼一聲,喜滋滋地朝門口奔去。那書僮也是乖覺,及時收了腳——他可不願重蹈初初幾次同少爺兩個撞得人仰馬翻的覆轍。
“她答應了,她答應了!”掃完信,安懲抓住書僮的肩膀猛搖,“華家小姐答應與我見上一面啦!”
“恭……恭喜公子!賀喜公子!”好容易眼珠子複了位,書僮趕緊道賀。
“十六日戌時,逸野亭,十六日,逸野……”安懲反複叨念着,忽然“啊”地叫道,“不就是後日了麽!我、我得趕快準備準備。”
書僮也是服了這安懲的一驚一乍,道:“不是還有兩天了嘛,公子不必着急。”
“你懂什麽?”安懲正色道,“我要親自跟她提親!”
這下那書僮差點兒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不過話又說回來,公子能這麽快恢複精氣神,卻也是托了那“華家小姐”的福。就在年前,因夫人突染惡疾,不治身亡,公子受此打擊,滿心悲痛,就此郁郁寡歡,食不知味。元宵節那一天,公子獨自出門,沒想到他苦着臉出去,卻是昂着頭回來的,手裏還提着出門時帶的那盞紅綢花燈,氣色也好了不少。
後來才知道,那一晚,有人給他的半阕《鹧鸪天》續了詞,續得很妙,安懲看後心情居然大有好轉。可惜當時他避了人群出市集漫步去了,沒見着那續詞之人,便留下住址,貼上燈穗,又沿路走了一圈,回來後竟見那人也如法炮制地留下了住處,并落款“華氏”。安懲觀其筆畫隽秀,猜測是女子所書,莫名就生出許多好感來。
再後來,這二人便以書信來往,內容多不外乎填詞賦詩,其他諸般盡皆隐晦藏掖。似有默契,又似恪守,一切只在無言中。但那安懲到底是個血性兒郎,最先耐不住,在詞作中吐露心語。誰承想那華家小姐也是個頗解風情的癡兒,回了一首詞作相應,把個安懲看得是欣喜若狂。
如今眼見終于要捅破這層窗戶紙,書僮心裏也着實替公子高興。況且這事兒家裏也是知道的,并未表示過反對,等于默許了下來。
若真能成了這樁姻緣,不失為皆大歡喜。
十六日轉瞬即至。安懲到達揚州城郊逸野亭時,比約定足足早了半個時辰。到現在,他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年那一間就水而立的亭臺,初夏的風婉約怡然,吹來柳絮翩跹,吹得人心蕩漾。一輪淺月堪堪跳出山頭,挂在美人靠上,教人不由遐想佳人斜倚玉盤的絕美景色。此地此境,當不負演繹一段雀橋相許的傳奇。安懲只恨光陰太長,來回背手踱步,似乎這樣便能讓時間走得快些。
等了好久好久,仿佛一夜将盡,終于,極目天地一線處,浮上了兩個身影,緩緩行來。安懲心突突地跳,立時就要拔腿迎去,又恐驚了伊人,真真是舉步維艱,這書中所述患得患失的滋味,現下他可算切切體會到了。
來人漸近,漸近。初月微灼,投射出兩個輪廓,不甚清晰卻足以辨認,安懲一腳業已邁出,卻驀然定住——
不是他要等的人,甚至不是女子。
兩個半大的少年停在面前,一個錦衣羅衫,一個仆人打扮;一個滿臉尴尬,一個悶悶不快,卻都不過十四五的樣子。
這邊安懲正自忖着對方會否是那華小姐的家眷,那錦衣少年已擡肘一躬到底,竟如觐見長輩一般,口中道:
“小弟多有冒犯,請安兄海涵!”說着瞪了那仆人一眼,仆人領命,“撲通”跪下了。
“你們這是……”安懲摸不着頭腦,隐隐地只覺哪裏不對。
接下來錦衣少年的一番話徹底摧毀了他的美夢:“小弟姓華,名庚尋,家住城南環街,平素沒有別的愛好,就喜歡結交些個朋友。元宵那一日……偶見兄臺花燈鋪前半阕詞牌,只因甚覺其悲怨沉痛,故忍不住提筆續了下阕。不想錯得安兄賞識,小弟也未曾細思,只以為能結識如安兄這般的文人雅士實屬有幸。不過……後來發現安兄似乎産生了點兒誤會,小弟本想解釋的,都怪這個不争氣的奴才,”少年說着又補了那仆人一記眼刀,“給我出馊主意,說什麽将錯就錯,不如就跟安兄開個玩笑,誰知……這誤會越鬧越大……安兄,我們真的并無惡意,雖說主意是他出的,但我這個主子也有管教不嚴之責,安兄要怪,就怪我吧!”言罷再次長鞠一禮。
“慢着慢着,”耳聽得對方摞了一長串,安懲根本來不及消化,迷糊間總算抓住了一個重點,“所以說……根本沒有什麽華氏姑娘對不對?你……你就是那個所謂的華家小姐?”
華庚尋緩緩點了點頭。
安懲還沒回過味來,一旁跪着的仆人突然擡起頭道:“安公子,你不要怪少爺,要打要罵都沖着我來好了,我認罰!”
“阿添!要你插什麽嘴!”錦衣少年氣急。
那個叫阿添的小仆人居然也生得眉清目秀,和他家主子可謂平分秋色。不過此時的安懲卻是再沒心情考慮這些了。
然後呢?他是怎麽回去的?他們……又是怎麽繼續的呢?
六年了,太多細節都已淡忘。只依稀撷得斷落殘篇,如一首不完整的詩詞,任憑歲月輾轉蹉跎。
他只記得,那一日,他并沒有大發雷霆;他更記得,那日之後,心田有一塊禁地悄悄萌了芽。
那塊禁地,只刻着一個人的名字——
華庚尋。
“華大人,你可遲來兩日了。”
上元城,永安醫廬,黑幽幽的地下庫窖,一名中年男子皂衫垂踝,拱手長立。他跟前,赫然便是那華庚尋。
“有事耽擱了。”華庚尋道,“你也知道,正月十五十六,我們中原人總要忙碌一番的。”
“大人忙的可不是過節,”男子一面說着,一面示意對方入座,“冒某聽說此地發生了數起殺人案,而且據說……你們已經捉住了他。”
地窖靠邊處置了一張木床,剛好能容下一人。華庚尋于床沿坐了,正要躺下,聽得那男子如此說,頓了頓,輕聲道:“今夜我就要去見他了。”
床邊,瓶瓶罐罐的藥劑擺滿一桌,男子正調弄着,不小心一滴灑漏,便用布頭将桌面擦幹了。他動作很慢,近乎遲緩,藥味輕苦的氣息在華庚尋鼻尖逗留不散。
“去吧。”
這句話等得久長,宛如從生到死。
亥時三刻。上元縣衙。
安懲為自己續上第三回茶水,對面也放了同樣一套茶具,其內卻是空空如也。
夜風嘯天,不斷擊打着窗棱門板,似孤魂一遍遍叩問哭訴。安懲委實不喜這般淫風大作的深夜,這樣的天氣總讓他焦躁,讓他不安,讓他想起一些不願回想的往事。比如說,六年前,那個秋風乍起的夜……
“吱吖——”門突然開了,寒風随即灌入,卷起一團幽靈似的白雲。
“華大人!您來了怎麽也不通報一聲?”安懲忙迎将上去,順手便推阖了門,好像唯恐放了外頭的鬼魂進來。
“昨夜不是才約好的麽。”那團白雲便是華庚尋。他說話時,朵朵霧氣從口中冒出,同樣透着苦寒。
安懲看他衣袂褶亂,想到外頭風大,等不及吩咐下人,親自端來一個火盆,再倒上一杯熱茶,對方卻道:
“不用了,快帶我去看看那個沈七。”
“大人不坐會兒嗎?”安懲征詢道。
華庚尋慢慢搓着兩只手,道:“此刻離子時,應該只有一盞茶的時間了吧?”頓了頓,雙手埋進狐裘,“喝口水的工夫,這時辰可就不對了。”
那人眸光深幽,直直望進安懲眼底,後者一個激靈,只覺屋門似乎未曾關好,脊背處陰風陣陣。
他二人來到堂上,人犯已被提來,由兩個差役押着,匍匐于地。
“你們都退下,沒有本官允許,任何人不得進來。”華庚尋道。在場衙役一幹人等依命離開了。
“你留下。”華庚尋對安懲道,接着問那人犯,“堂下所跪何人?”
聲線細潤,如輕語呢喃。
“回青天大老爺,小民沈七。”沈七答道。
“擡起頭來。”
沈七猶豫了一下,稍撐起腰,卻不敢正眼瞧他,只堪堪瞥着一點白色,又低下頭去。
見狀,華庚尋笑了一聲,笑聲淬了冰也似,莫道沈七,連安懲都瑟瑟一抖。忽又見他起身離座,一步一步走下衙堂,走到了沈七跟前。
“咣——咣——”
門外更響,正是子時。
華庚尋已蹲下身子,空幽的聲音懸在沈七頭頂:“人,不是你殺的?”
“小民真的沒有殺人啊!”沈七道。
“你看着我,再說一遍。”華庚尋凝眸微斂,一絲寒光閃過,竟如刀劍般實質,透出幾分陰狠。
安懲有些不明所以,今夜的華庚尋明顯異于往常。
沈七再不情願,也只能乖乖擡了頭,視線沿對方素白的衣襟緩緩上移。他長發散亂,遮了臉面,晦暗中看不清神情變化,只眼見他身子一僵,一僵之後,再不見動彈一分。
“咣——”
這更打得似乎永遠沒有窮盡,風聲凄厲,将尾音拖得老長,萦饒在人心頭,生生要扯出些血絲肉沫才肯罷休。
“你真的——沒有殺過人?”
風靜更止。
華庚尋慢吞吞,一字一頓地問。他盯着他,他望着他,兩人就這樣相持着,渾不覺光陰流逝。
風靜,更止。
“鬼……鬼!鬼啊——”
安懲忙捂住耳朵。活了這麽些年,他還從來不知一個人可以發出如此震耳欲聾的嘶吼。
絕望,崩裂,驚恐……諸般情緒,仿佛壓抑了許多許多年,于今夜此刻方破堤而決的洪魔。
聞聲趕來的衙役也被這慘極的哀呼攝住,一時躊躇不前。
“鬼,鬼,你是鬼!”
沈七遙指華庚尋,以肘代步,不住向後退去,直到撞上牆頭,“砰”的一聲,後腦勺鼓起一個大包。
“還愣着幹什麽,把人犯押過來。”華庚尋對那幫衙役道。
衙役得令,也不管那沈七抵死掙紮,一人提他一臂,生拉硬拽地将人押到跟前。
華庚尋看向安懲,含笑道:“這乞兒好像怕我,還是你來問吧。”
安懲臉色白了白,走近幾步,道:“本官最後問你一遍,你可有殺人?”
聽聞此言,沈七連連抱頭蹈首,且哭且叫:“我、我不是有心的!不是有心要害你的呀——”
額頭很快磕破了,血流了出來,順地勢蜿蜒,華庚尋嫌惡地讓了半步。
可是,有些奇怪……
發問者明明是安懲,他卻專朝那華庚尋磕頭求饒,說着不着邊際的瘋話,怪哉怪哉……
“安大人,人犯招供了。”見安懲發呆,華庚尋道。
安懲回過神來,猶豫了一刻,便命人拿了枷鎖拷住沈七,轉送知州府。
“如此,這案子總算是結了,不是麽?”華庚尋笑着,自身邊悠然擦過,全然無視安懲滿臉滿心的疑窦,只留下陰嗖嗖一縷詭風,若有還無。
似一個徘徊在地府與塵世之間的,不肯堕入輪回的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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