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六幕 朝堂
“小家夥,來,再吃點。”
汴京,皇城,端王府肅和堂,端王趙元惠的卧居。日上三竿,他卻垂發軒衣,将罩衫随意披了,趴在條幾上正給他的那只灰背隼喂食。
“這幾日辛苦你了,乖,多吃點啊。”趙元惠一邊撫着鳥毛,一邊笑說,如同對待自己孩子般地溫和。
“王爺,您該用早膳了。”侍者在門外道。
“呵呵,瞧我,光顧着喂你了,自己還餓着呢。”趙元惠哈哈一笑,整了整衣裳,又拾起腳邊和書案上散落的紙張收好歸位,這才揚聲道:“拿來吧!”
将食盒拎到裏屋,打開一看,盒子共分三層,中間那層盛了兩碟點心。趙元惠拿了就吃,兩三口解決一個,待吃到第三個,忽然放慢了速度,從口中吐出一個紙卷。撚開紙卷,露出一張條子,上頭寫了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趙元惠仔細看了片刻,便将條子連同紙卷一道塞回嘴裏,嚼碎了吞下去,眼中光芒流轉。
“顧文久……”端王念念有詞。
“顧先生星夜兼程來我京城皇都,必已勞頓,請先去偏廳小坐片刻,正好宮中新進了一批君山銀針,飲之甘冽,可祛困解乏,暫穩心神。”
說話的正是戶部尚書佟格。此人蓄胡光面,一派斯文模樣。見到昔日部下,招待得倒也盛情,然而顧文久卻聽出了些許敷衍之意。
“大人好意顧某心領了,無奈茲事體大,關乎朝局,顧某不敢有絲毫懈怠。”顧文久婉言謝絕。
“那這樣吧,”佟格一指身旁堆積如山的文書,“年關甫過,朝廷進貢給遼的銀兩物品都須本官一一過目清算,皇上那邊等着要呢。反正也沒剩多少了,待本官搞好這些,就來陪先生……”
他話未完,那顧文久卻按捺不住了:“大人,上元縣那邊有情況。”
佟格眼中藏了一抹愠色:“上元?難不成,我那外甥有什麽麻煩了?”見顧文久欲言又止,哼了一聲,道:“先生請随我來。”
二人到得內室,顧文久受邀入座,屁股尚未挨着椅子,就聽佟格道:“上元人傑地靈,風調雨順,按理說最是好管不過,如今卻累得先生親自來京城跑這一趟,不知……那小子究竟惹了什麽禍端?”
顧文久忙道:“佟大人誤會了,安大人身在其位,心系其政,治理縣務兢兢業業,顧某此番只為擔憂其安危而來。”
“哦?他怎麽了?”佟格皺眉。
顧文久不答反問:“大人知道升州知州華庚尋吧?”
“華庚尋華知州,揚州第一才子,本官怎能不知。”佟格笑道。
“那大人可知西蜀神醫——冒離鄉?”顧文久又問。
“冒,離,鄉……”佟格捋須思索,“早些年約莫聽過這個名字,似乎……也曾在揚州呆過。”
“大人明鑒,那冒離鄉六年前的确還在揚州,但,突然間便消失了。”
“據聞他醫術卓然,比肩華佗,這樣的世外高人,來去無蹤也不奇怪吧。”佟格道,“這二人,有什麽聯系麽?”
佟格道:“六年前,正是那華庚尋家道中落之時。據傳他家中突遭變故,父母雙雙染病暴亡……”
“你打聽得倒是清楚。”佟格淡淡地道。
“事關重大,顧某不得不打探仔細。為此我還秘密派人專程去了一趟揚州華府,宅府自已荒廢,但尚未轉手易主。我的人向當地居民問起這坐宅子,他們卻是三緘其口,頗有忌諱。”
“接着說。”
“後經一再追問,他們才透露了一些,說道那座老宅鬧鬼,陰氣太重,所以無人問津。”
“鬧鬼?”
顧文久點頭道:“此事要追溯到六年前的秋天,某一日華家少爺華庚尋突然得了重病,深更半夜被擡進家中,此後數日便不見他再出門。而後,路人聽聞府中常有哭聲,似是華老爺和夫人。期間,府裏的下人們都陸續走了,沒過多久他們兩個就都死了。”
“那後來華庚尋的病又是怎麽好的呢?”
顧文久斂眸:“那些離開的下人帶出了一個傳言,說那華家少爺,其實早在擡進來的那一晚便死了……”
“真是胡扯。”佟格嗤笑,“華庚尋現在不好端端地做着他的知州大人麽?”
“問題就出在這裏。想那華知州當初奄奄一息,可不過一個月,便奇跡般地不藥自愈,許多人都親眼看到他在府中料理雙親的身後事,操持家業,生龍活虎,跟沒事人兒一般!他對外說父母因身染疫病而死,究竟如何卻無可得知。”
說到這兒,顧文久喘口氣,接着道:“大人可還記得先前顧某提到的冒離鄉?”
佟格不語,目光中透出些許探詢之意。顧文久又道:“我已打聽得那冒離鄉六年前曾與華府有過來往,在華府出事之後突然匿隐,而幾乎同時,華知州便大病痊愈……可見,那華知州定與他有某種牽連。”
“說來說去,這些陳年舊事同安懲有什麽關系?”佟格不解。
顧文久道:“近日,上元縣出了一樁連環殺人的大案……”
佟格将眼一瞪:“竟有此事?那為何刑部那裏毫無動靜?”
“本案還未上報,似乎便已告破了。大人可知這嫌犯是何人?”
“別賣關子了,快說!”佟格顧不上客套,催促着。
夜,深幽無盡。連那半弦蒼月,都照不見底。
安懲在這片濃黑夜色中橫沖直撞,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只知道,他要逃,逃得遠遠的,越遠越好!
不覺間,前方出現了一點燈火,楠木匾額舉頭高懸,映出“濟壺軒”三個正楷大字。
安懲胡亂敲開了門,劈頭便喊:“冒大夫,我找冒大夫!”
“我爹出門看診去了,最快也要一兩個時辰才回來。”應話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見安懲慌亂無措,便道,“有人得急病了嗎?或許我能幫上點忙。”
安懲瞧了他兩眼,從懷中摸出一個藥瓶,塞到對方手上:“這個……快些、快些給他服下,遲了就來不及了……就在、就在城外西郊蓋坡……小方亭……”
“你說給誰?”少年不解。
“華、華庚尋……”
“華庚尋?”少年怔了一下。朗月清輝,坦露他一臉錯愕。那眉目形容,盡收眼底,歷歷分明。
安懲一聲大叫,驚醒過來。
冬日暖陽斜傾而下,鑽窗入戶,半個屋子都似鋪了一層淡色金箔。然而安懲卻只覺周身森冷,仿佛昨夜的狂風還未散去,而夢中的場景仍然清晰。
“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我知道他是誰了!”
安懲從椅上彈起,那一幅沈七的畫像随即悠悠滑落。
“……兇手是冒離鄉之子?”戶部尚書佟格微微一頓,轉而又道,“你方才說‘似乎’……又是何意?”
“大人不覺此事太過巧合了嗎?”顧文久道,“時隔六年,故人再現,除非這背後有人刻意安排,否則很難講通。”
佟格凝視他:“依你看,誰會是那背後操控之人?”
“請恕老朽直言,既然華知州當年與冒家父子有過牽扯,那便脫不了幹系!”
“說具體點。”
“大人想想,冒離鄉來自蜀中,醫術神乎其神,而蜀地多的是巫蠱奇方,邪門得很。老朽大膽假設,六年前華知州的确已死,但為冒離鄉所救活,其中隐情必詭秘曲折,且死而複生有悖天道,乃近于妖神魔怪之流,世道難容。華知州為掩蓋真相,将冒離鄉悄悄殺死,其子冒德舟僥幸逃脫。華知州自不甘心,遂混入人間,考取功名,一心謀權,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利用職務之便制造所謂命案,将冒離鄉之子捉住,斬草除根!”
“……你是說……華庚尋是妖怪?那他為何還費盡周章地籌劃這些,直接動用法力不就成了?”佟格困惑道。
“華知州成妖才區區六年,法力太淺,加之勢單力薄,只能耍些伎倆策劃一番。”言及此處,顧文久深做一揖,道,“大人,安大人這兩年來與華知州相交密切,受了他的蠱惑,近日魂不守舍,夢魇頻發,若任其發展,後果不堪設想啊!”
佟格沉默下來,慢條斯理地踱着方步,片刻後才說道:“顧先生并非現在才調查華庚尋的吧……你早就懷疑他了,是麽?”
顧文久承認道:“實不相瞞,顧某的确已注意華知州一段時間了,自從兩年前他走馬上任起,便主動與安懲交好,雖說他們兩個互為同鄉,也是舊識,但畢竟官職位階懸殊,如此舉動實在令人起疑。”
“先生既知他們是舊識,老友間私下走動也屬常情。至于安懲麽,平日定是政務纏身,勞累過度以致體虛多夢,靜心調養一段時日自當好轉。鬼神之說虛無難考,先生怕是想多了。”佟格笑道。
顧文久急了:“佟大人!華知州何以如此急着結案?那證人段阿牛描述的那幅畫像與本人簡直一模一樣,何以将目标堪堪鎖定冒德舟?關于華氏老宅的傳說也并非空穴來風,我已調查了一年有餘,甚至找到了當年華府的奴婢,大人可以當面查問;退一步說,就算傳言是假,案子卻是千真萬确發生的!為了安大人着想,還望大人相助一臂之力!”
“先生勿憂,本官即已知悉此事,定會格外關注的。”佟格微微一笑,接着又道,“敢問先生今年高壽啊?”
顧文久被問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吱唔了一下,答道:“老朽……六十有八。”
佟格點頭道:“六十八歲,年将古稀,可算得高齡了。顧先生一把年紀還在為社稷思慮,可惜安懲那小子不識時務,上任以來總是得罪些地主官紳,少不得麻煩先生掃尾擺平,真是辛苦先生了。”
顧文久忙回揖道:“大人說的哪裏話,老朽只不過盡心職份罷了。”
“先生這幾年盡職盡責,本官心知肚明,只是先生年事已高,長工思策患及身心,也是時候該歇歇頤養天年了。”
顧文久一驚:“佟大人……”
“就請閣下先在本官這兒小住幾日,休養生息,先生莫要推辭,保重身體要緊。來人啊,請顧先生到敬儒閣歇息。”佟格話音剛落,立時便站出兩個護衛,一左一右,恰如其分地阻隔了兩人。
“先生請。”
“佟大人你……”顧文久也是官場老手了,這番陣仗怎會不懂,只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心念電轉之間,迸出一句話,“上元一案,莫非大人也被牽涉其中?”
“先生只管自己便是,不要多問。”佟格目含警示意味,“明哲保身的道理,我想先生該比誰都清楚。這種時候,最好別去偏向任何人,哪怕那個人——是皇上。”
金銮帝宇,偏殿,當今皇上趙恒正與樞密院事王欽若商議封祀之事,只聽得禦衛啓奏道:“戶部尚書佟格求見。”
“宣。”趙恒道。
王欽若退下,在門口碰着佟格,彼此見了禮,佟格笑道:“王大人辛苦了。”
将年關納貢遼國的賬目呈上之後,佟格正要告退,趙恒突然喚住他道:“下個月就是八弟的生辰了吧,愛卿倒說說看朕該備些什麽禮物為好?”
佟格稍稍一頓,道:“這個……微臣和端王爺并不熟識,只聽聞旁人說到王爺志趣高雅,字畫皆是一流,依臣愚見,或可贈些名家真跡,精巧古玩。”
趙恒噗嗤一笑,不以為意:“什麽志趣高雅,也不過是閑極無聊罷了。真跡古玩這些年朕也都沒少打賞,聽說八弟現在整天逗弄他的那只鷹雀,可寶貝得緊哪。也許朕……該送他個大鳥籠子?否則若那只鳥成日裏在王府內外到處亂飛,豈不有失我皇家體統?”
“哦?竟有此事?呵呵,沒想到端王爺不但博學多才,還有豢養寵物的雅好,真是涉獵廣也。”佟格笑應着,只是笑得有些不自在。
“聽聞佟愛卿近來與八弟常有來往,莫非竟不知情麽?”趙恒盯住佟格,語氣帶了幾分咄咄逼人。
佟格趕緊攏手低腰:“回皇上,微臣這一個月來謹遵聖谕,只顧着清理納貢賬目一事,對于朝中那些個風語傳言真的一無所知;再者說來,端王爺何等身份,豈是微臣想見就能見的,還望皇上明查!”
廖廖數語,輕易便偷換了概念,将自己撇得幹幹淨淨。趙恒足足叩了十餘下龍椅扶手,方開口道:“朕知道了,今日之言,愛卿無須放在心上。都怪朕這個弟弟脾氣不太好,前陣子可沒少耍潑惹事,朝堂上下哪個不知道這個活寶的,朕也是怕了他了。”
佟格笑道:“王爺的事跡,微臣只略有耳聞,可畢竟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微臣和朝中各位大人一般,都十分仰慕端王的才學見識。”
一席套話講完,佟格領旨退下,待到得大殿之外,卻是兩腿發軟,險些個跪倒,心中說不出的後怕,當天夜裏便喬裝打扮了一番,借訪友之名悄悄來到端王府。他不敢明着直去,特意拐了許多彎路,因此等到了那兒,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了。
趙元惠對佟格的突然到來并不覺如何意外,聽對方惶惶說明來意,微忖道:“你是說……皇上已經起了疑心?”
“千真萬确!王爺您是不知道,今日皇上說的那些話,字裏藏刀,句句針對微臣啊!”
趙元惠見佟格驚慌失措,反笑了:“佟卿莫急,喝杯水酒壓壓驚。”
“王爺,都這個節骨眼上了,您怎的還沉得住氣?”佟格道。
“皇上不是沒再追問下去麽?”趙元惠淡然道,“佟卿的回答固然巧妙,但皇上若是想不依不饒盤查到底,有得是法子讓你松口。”
見端王目光冰冷,佟格不由哆嗦了一下,頭腦一時轉不過來,嗫嚅道:“王爺的意思是……”
趙元惠仰頭将杯酒一飲而盡:“我這個皇兄向來敏感多疑,這些年在我府中秘密安插了不少眼線,只是,他萬萬想不到這些眼線現在都成了我的人。不過百密終有一疏,他定是聽到了什麽風聲,随後牽強附會地不放過每一個有可能的人。但這些僅僅只是單方面臆測,皇上拿不出真憑實據,佟卿又何必如此害怕呢?”
佟格頓悟:“王爺是說,皇上今日只是在試探微臣?”
趙元惠點頭:“這是自然。本王猜,這懷疑對象,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聽到這兒,佟格心中那根緊繃的弦才稍稍放松了些,連連點頭:“王爺所言極是!”
此事暫了,趙元惠話鋒一轉:“對了,今日本王收到了你的信箋,那老頭兒真的來了啊。”
提起這事,佟格來了精神:“可不是麽,上元那邊這麽一鬧,顧文久真的忍不住親自前來,微臣當即就把他扣下了。安懲沒了他,好比稚子失考,也沒什麽可作為的了。”
“安懲可是你親外甥,本王此番使絆,是為了一己之利,你就不怪我麽?”趙元惠道。
“微臣既已決意投靠王爺,自當唯命是從,馬首是瞻!此外……”佟格面露郁色,“安懲的表現的确令人失望,當年微臣好不容易打通關節将他安□□來,赴任金陵,這可是多少人眼饞的位子!本指望借此在金陵張網布線,籠絡當地勢力,于我于他都大有好處,可是這幾年那小子非但沒半點長進,還搞出許多事來,将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重要的人都給得罪了,要不是微臣在暗地裏頻頻善後,恐怕他早就曝屍荒野了!”
“安懲之所以能無所顧忌,少不得有顧文久的推波助瀾。那顧文久從前是殿前侍禦史,官銜雖不高,可畢竟是皇上身邊的人,專司訪查彈劾之事,如今雖已不在其位,于我們而言終究是個隐患。”
“那老頭在皇上身邊呆久了,別的沒學到,神鬼之論倒是一脈相承,還跟微臣講得頭頭是道。”佟格語出譏諷,旋即又換上一副笑臉,“好在王爺惠眼,借上元兇案拔除了顧文久,王爺果然是神機妙算哪!”
趙元惠笑了笑,踱開幾步,透過天窗遙望外頭深邃無盡的穹頂。良久,才突然開口道:
“神機妙算的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人。”
佟格好奇道:“不知王爺說的是誰?”
“華、庚、尋。”
灰背隼落在窗沿,歪着腦袋看着一雙手将紙卷系上左腿。那手纖長素白,食指外側覆了一層因常年執筆生出的薄繭。
“去吧。”華庚尋輕聲道。鳥兒得令,展翅飛走了。
華庚尋揉了幾下太陽穴,慢悠悠起得身來踱了兩步,忽然喚道:“阿陽,你進來吧。”
門外應聲進來一人,正是仆從華陽,但見他吞吞吐吐:“少……少爺,我……”
“怎麽了?”
“我見少爺這麽晚還不睡,有點兒擔心,就……就想來看看罷了……”華陽稍稍擡起低着的頭。
華庚尋面無表情,淡淡道:“阿陽,既然你叫我少爺,想必也清楚這位份差別。你我之間,只有主仆之分,除此以外,連朋友都不是。這一點,希望你能時刻銘記,千萬不要忘了。”
猶如一潑冰水當頭澆下,華陽惶惑,含混應着:“阿陽……阿陽知道了。”
華庚尋點點頭,背過身去,再不肯發一言。華陽産生了一絲錯覺,似乎這背影已同無邊夜幕融為一體,怎麽也分不開,仿佛要将自己一口吞噬。
是錯覺吧。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絮叨:這裏的端王趙元惠,原型是北宋赫赫有名的八王爺,當然做了很大改動,不過保留了他喜歡詩文丹青的設定,還有風流的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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