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七幕 玉簪

正月十八的上元城,紛紛揚揚下了一場小雪。

淮南的雪并不算多,隆冬至冷時節也就下個那麽兩三回。但每一場雪,都能将這塵嚣擾攘阻隔開去,連近在昨昔的歡愉也被這場雪傾刻間悉數帶走了。

竟是走得幹幹淨淨,毫末不留。

月起時分,薄雪方霁。

爐中的火燃得正旺。華庚尋撮起一枚玉簪對着爐火照了又照,瞳孔搖曳火光,明滅忽閃,好似妖靈般詭豔。

就在今日,負責隋溪浮屍一案的金捕頭來到縣衙求見知縣安懲,将這一枚玉簪交與他。

“這支簪子是在段阿牛衣服裏發現的,極有可能是兇手的作案工具。”金捕頭道。

“何以見得?”安懲問。

“大人請看。”金捕頭将一份材料呈上,“這是仵作的驗屍報告,根據這支突然出現的玉簪,屬下同仵作仔仔細細查看了幾遍屍體,終于發現在屍體頭頂百彙穴處有一個小傷口。傷口雖小,卻是極深,我們比對了一下,與這支簪子完全吻合!”

安懲了然,随即又道:“可兇手為何獨獨遺落了這支玉簪?”

“想必是匆忙之間落下的吧。段阿牛生前行事不端,多有劣跡,也沒少幹過欺男霸女的事,或許是哪個冤家複仇來了。”金捕頭道。

“也就是說,他的死與連環兇案無關咯?”

“有可能。聽說連環殺人案的兇犯前夜已經伏法,是由知州大人親自審的案。”

安懲點點頭,嘆道:“一夜之間,全城的人都知道了。”

“這可是個大好消息啊!”金捕頭笑道,“現如今上元百姓哪個不在誇知州大人和您哪!”

安懲沒再說什麽,只是自覺有些不妥,謝過金捕頭之後,便決定盡快将此事通報升州府。

聽安懲竹筒倒豆子般說完這些,華庚尋只笑了一笑,目光卻未離開那支玉簪,道:“他們都誇我們什麽了?”

安懲一怔:“呃……自然是稱頌華大人斷案如神,為民除害;下官未能破案,不敢居功……不過下官竊以為,此事這麽快就傳了出去……雖然那沈七已經招供,可是,終究未得刑部最後定案……”

“兇手不止一個。”安懲話語未畢,華庚尋打斷了他。

“什麽?”安懲吃驚。

“連環殺人案的真兇可能不止一人。”華庚尋重複了一遍,“其實,我一直關注着隋溪的案子。據附近民衆所言,那段阿牛的确是會武的,失足溺水的可能性很小,如此看來,便只有一種結論——他殺。”

“所以大人懷疑段阿牛是沈七的同黨所殺?可萬一真如金捕頭所說的是仇殺呢?”安懲道。

華庚尋緩緩搖頭,視線重又落在玉簪上:“他是被人用這支簪子殺死的,可不巧的是,這支簪子我認得。”

這下安懲連驚嘆都省了,下巴直接磕在領口上。

“十五那天,我将簪子贈予仆人華陽,作為給苦樂茶行杜鵑姑娘的禮物。可是華添後來告訴我,簪子當天就丢了,似乎是被人群擠掉了。”華庚尋皺眉道,“如今這支簪子卻無巧不巧地出現在段阿牛身上,實在太過耐人尋味……”

趁這片刻停頓,安懲好不容易理清了一些思路,道:“大人是懷疑……杜家父女?”

華庚尋不置可否:“撇開那連環兇案不談,且單說這隋溪一案,目前有兩種可能。其一,兇手就是杜氏父女,丢簪只是障眼法,如此便可洗去嫌疑;其二,兇手偷了玉簪嫁禍于杜家,若果然如此,則兇手必是認識杜家父女之人,有過仇隙。第一種假設過于冒險,第二種可能性更大,如果成立,那麽殺死段阿牛的兇手極有可能就是連環兇案的兇手了!無論真相如何,捉拿杜氏父女刻不容緩。”

安懲又是一怔:“大人,萬一他們是冤枉的呢?”

“那就更要抓了。”華庚尋道,“兇手既然有心嫁禍,定不會放過他們,只有在大牢裏,才是最安全的。”

“可是……既然沈七已經歸案,他的同黨又何以在此時殺了證人,自我暴露呢?”安懲還是鬧不明白。

“若是別人,自然大可不必如此,但沈七是個什麽樣的人,我想,他的同黨或許和我一樣,最是清楚不過。”迎着安懲詫然的目光,華庚尋勾唇含笑,“這位故舊,安大人也是認得他的,不是麽?”

安懲陡然想起昨日的那個夢,喃喃道:“他……莫非真的就是……冒大夫的兒子?叫冒……冒……”

“冒德舟。”華庚尋接口道。

“對,對對……可此人六年前就和他父親冒離鄉一塊消失了啊!”

華庚尋冷笑一聲道:“他自然得消失,似這種庸碌鼠輩,豈有殺了人還坦然認罪之理?”

“你說什麽?他殺了人?殺了誰?!”安懲驚呼。

茶水未涼,華庚尋伸出雙手合攏杯沿,微涼指尖感受到隔着玉瓷傳來的水溫:“自我坐上知州之位,這兩年,我知你一直想問我六年前那一晚發生過什麽,只是不敢開口罷了。”

驟然舊事重提,安懲心中又是一慌,昏頭昏腦地問:“到底發生了什麽?”

“前事諸般,安大人當不會如此健忘,也就不用我詳述了吧。”華庚尋不理會安懲難看的臉色,繼續道,“就是這個冒德舟,殺了我的仆人……不,是我的摯友,華添!”

“華添……他……”

安懲依稀記得他模樣,眉清目秀,和華庚尋頗有幾分相似。

“他死了,六年前就死了,被冒德舟殺死了!”

那個眉清目秀的小仆人,那個似乎有些叛逆的小少年……

他……死了……?

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壓着,安懲只覺舉頭若有千斤,堪堪可見對方雙手捧住的那一杯茶,水面上無端生出了層層漣漪,直泛入他瞳中,蕩入胸臆。

有些話,确是不敢問,卻又不得不問。比如此時此刻,若再不開口,便真得沒有機會了。

“他為何……要殺華添?他到底……有沒有……有沒有給你解藥?”

好生奇怪。日久天長的心結,一旦道出,雖然卸了沉重,卻無法适應這輕盈,如騰空無依,虧虛已極。

解藥,合歡散唯一的解藥,安懲将它托給當時唯一可以交托之人,同時交托的,還有華庚尋的命運。如果沒有那瓶解藥,就只能硬挺過去。這□□焚身的滋味,絕不是人人都能忍得了,嚴重的還會為此丢了性命。雖然當時安懲在酒中只放了極少的量,可藥性一旦發作起來,只怕結果誰也無法預料。

所以,如今既見對方安然無恙,固然心中寬慰,卻又害怕,害怕這份安然背後的隐情,是他最不願意聽到的過往。

華庚尋沒有即刻作答。問題太難,任他如何斟酌終繞不開那個死結。

“殺人自然是為滅口,”努力壓抑的聲線近于失控,“事情到了那步田地,給不給解藥……還重要嗎?”

還重要嗎……

屋裏爐火燒得很旺,“噼噼啪啪”的,伴着這四個字,震耳欲聾。

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夜。那杯該死的酒,那個該死的人!

“庚尋……”

一滴,兩滴,三滴……杯中影亂,攪了那張哭泣的臉,這聲輕喚也似沾滿苦淚,黏黏糊糊,斷斷續續。

“華添為了護我,被冒德舟一刀刺中心髒,擡到府中之時已經斷氣了。翌日我去報官,官府卻四處都找不到冒離鄉父子,他們一夜之間就消失了。

“所以說,冒德舟貪生怕死,自然無法博取同黨足夠的信任,他,或他們,要趕在冒德舟供出實情之前轉移朝廷的目标。

“可是偏偏這支簪子露出了馬腳!天助我也,只要順着這條線索,将與杜家有過接觸之人一一排查,不信抓不到人犯!”

他這廂說着,眼亮眉舒,難掩一腔振奮。

仿佛方才那段只是別人的故事。

安懲看着熊熊燃燒的爐火,道:“好在死的是個痞子,否則若再牽涉更多良民,我這個父母官難辭其咎。”

華庚尋反問道:“你又怎知死的都是良民?”未等對方反應,又道,“消息是我命人放出去的,為的就是要引出沈七的同謀。接下來,安大人,苦樂茶行那邊,就有勞你了。”

正月十九,上元城,苦樂茶行。

年節雖過,生意卻未有稍冷,一大早店門口便來了不少人,挑上兩斤好茶秤了,趕着大年的餘味走親訪友。

杜鵑正在店裏和衆夥計一道忙着幫客人選購稱量,這幾日她都沒得閑,開店做生意的,最忙的可不就是年頭那半月。

“小姐,喝口水吧。”

一個夥計端來了水。他們都管杜鵑叫“小姐”,打心眼裏把這位生性親和的姑娘當妹妹看待。

杜鵑也是正好渴了,直起腰伸了伸筋骨,沖夥計甜甜一笑,拿過碗喝下一口,再要喝時,卻忽地停住了。

“怎麽了小姐?”夥計順着她的視線轉頭看去,見不遠處有一列差役迎面趕來,眨眼就到了店門口,疊聲呼喝:

“官府捉拿嫌犯,閑雜人等一律散開!”

客人們作鳥獸散,茶行頓時亂作一團。杜鵑一個女孩兒,哪裏見到過這般,手中的碗滑落下來,“嘩啦”碎了一地。只這瞬間工夫,胳膊已被扭住,耳邊恍惚聽到她父親嘶聲吶喊:

“放開我女兒!你們這群土匪!”

杜鵑拼力回眸,看到年過五旬的老父也被押了出來,嘴角一抹血跡,臉頰烏青,腦中“嗡”地一下,張了嘴竟是發不出一點聲音,兩腿發軟,幾乎昏厥過去……

午時,知州府邸。

華庚尋正用着午膳,一人,一桌,冷冷清清,倒也惬然。

“砰”地一聲,門被頂開。聲響之大,連菜碟子都震了三震。

“怎麽了?不是讓你去買茶葉了嗎?”華庚尋皺眉。

“少爺!”華陽哭着跪了下來,不顧一切地喊道,“苦樂茶行被封了!”

華庚尋一愣:“封了?誰封的?”見華陽氣喘如牛,說不出一句完整話,離座攙起他道,“起來,坐下說。”

那華陽屁股剛沾上椅子,就抓住華庚尋兩袖,飛沫翻唇似連珠炮般:“我剛才去了苦樂茶行,卻發現店門緊閉,問了隔壁店家說是一大早就來了一群衙役把人押走了,店也封了!”

“衙役?莫非是上元縣衙?”

“我不知道。”華陽急得語無倫次,“如果真的是官家所為,為什麽要抓他們呀?他們都是老老實實做生意的,那杜姑娘才十六七歲,一個女孩子家能犯什麽事啊?!”

“你是說……杜家父女也被押走了?”

“是!周圍好些人都親眼看到他們被抓走的。少爺,少爺!您貴為知州大人,求您救救他們吧!”華陽痛哭流涕,将華庚尋當成救命稻草一般抓牢不放。

“好了,快把鼻涕擦擦。一個大男人哭成這樣,端的沒甚出息。這件事情,我會調查清楚。若杜家果然無辜,自會還他們公道。不過在此之前——”華庚尋明眸微斂,音色沉了一沉,“你還是先放開我比較好。”

夜涼如冰。

一彎清月斜挂,當空照着沿途疾行的車馬。這條路,取道幽徑,直往汴州。華庚尋坐于車內,抿唇閉目,看似養神,實則卻是在力克漫長颠簸帶來的不适。曾想掀開簾子透氣,卻在觸目那一片清寒月色時罷了手。

這月色,一直深埋于他心底最痛的地方,六年來并非第一次再見。只是今夜,不敢看,甚至不敢想,只怕稍不留神便跌進回憶的泥沼,方寸大亂。

由于很久沒有刻意回溯往事,竟已記不太清安懲當年形容,逗留腦海的多是近年的他,總是那般小心謹慎、卑躬屈膝的模樣,可就在數日前與他商議杜氏一案之時,分明又在他身上,讀到了一些……別的東西。

茶行查封後的當日,安懲便風風火火來到升州府,告知道:“一切順利,茶行已經封了。我特意造大了聲勢,定能引蛇出動。”

華庚尋點頭說了聲好,一時再無下文。安懲等了一刻,終忍不住道:“那……杜家父女那邊……”

“他們兩個,也要派人看着,防止出現什麽意外。牢獄比不得其他地方,你多照應些便是。”華庚尋随口囑咐。

安懲笑道:“這個大人放心,下官給他們專門騰了兩間單獨的牢房,都是打掃過了的,一日三餐也按時送上,還添了棉被和爐子過去,保管他們吃不了什麽苦。”

華庚尋聽他說完,突然擡眼注視着他。

“你對別人……可都是這般好麽?”

“呃……”安懲頓了頓,道,“下官曾查過那杜家底細,他家世代務農,自杜峰——也就是杜鵑之父起方始經商,杜峰發妻早逝,遺獨女杜鵑,未曾續弦,一人撫養女兒長大。他們确是清白人家,人緣也不錯。這次抓他們來,只是為迷惑真兇罷了,所以下官……也不想委屈了他們。”

華庚尋低首品茗,一番話只管靜靜聽來,不予置評對錯,末了道:“捉拿冒德舟同黨一事,本官會與朝中要員商謀,布籌各中詳細。從他們膽敢誣蔑朝廷命官來看,兇手絕非泛泛,拔個葉子帶蘿蔔,拔出蘿蔔帶出泥,此番只怕會牽扯到地方勢力。所謂‘強龍難壓地頭蛇’,若不下狠手,怎能将他們一網打盡!”

安懲聽得‘朝中要員’幾個字,不由動容,當下拜道:“如此,下官就先替杜氏父女謝過大人了。”

不料華庚尋瞥來一眼道:“別着急謝我。此番行動,開罪的權貴恐不在少數,安大人首當其沖,親力親為,精神固然可嘉,事後卻免不了要遭些挫折。龍顏無常,君心難測,只怕屆時最冤枉的就是閣下了。”

安懲淡然一笑:“世風如此,早晚也避它不過。下官太也驽鈍,于造福民生有心而無力,唯不願負了這一方百姓罷了。”

冬風掃過,滿地霜寒。

華庚尋凝望窗外這一派蕭索,雙手藏入袖中,無意識地反複揉搓。

“原來這些年,變的不止我一個。”

安懲驀然回首,映入眼底的依舊是那張側臉,六年完美如一,卻獨缺了那個笑容——明媚奪目,天真無邪。

“不,”他唐突地道,“我未曾變過。”

那側臉随即轉了過來,眼中似有星光,只不見波瀾。

四目相對。

安懲睜得眼皮發酸,偏不肯眨上一眨,直到對方倏然起身,暗青衣袂帶起一室清冽。

“安大人,”他背對着他,嗓音沉了底,“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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