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八幕 風雲

思緒拉長,不覺将時光縮減。馬車的行速明顯慢了下來,華庚尋猛然睜眼,掀簾翹首——

一坐氣派宅邸踞于黑夜之下,牆高百丈,守衛森嚴,當是皇家帝宇才有的風格。

端王府。

華庚尋雖常與趙元惠書信暗通,但鮮少登臨端王府,俨然便是稀客。趙元惠被攪了睡意,卻毫不介懷,反攏住華庚尋雙肩将他上下左右仔細打量個遍,驚喜之色就快溢出眼眶。

“怎地瘦了這許多?”趙元惠拉下臉來,“州府的夥食不好麽?”

“微臣為王爺殚精竭慮出謀劃策,不減下幾斤怎能讓王爺知我辛勞?”華庚尋笑答。

趙元惠噗哧一聲道:“幾時學得這撒嬌話兒了?”說笑間二人進了內廂房,下人們擺端茶奉食忙碌了一陣,盡皆散去。

“這些都是你喜歡吃的小點,本王特意令禦膳房的人趕做的,快嘗嘗。”趙元惠指着一桌吃食道。

“特意?”華庚尋擡頭,見那只呆在角落的灰背隼也正瞪着烏黑的眸子,靜靜地望過來,于是笑道,“先時我久候不至王爺的消息,還以為是王爺的愛鳥生了病,現下看到這小家夥精氣神挺足的,也就放心了。”

“別當我聽不出,你是在拐着彎罵我呢。”趙元惠說着也看了看那小隼,搖頭道,“這幾日不是我故意要與你斷了聯絡,怪只怪這鳥兒,不夠乖巧,觸犯了他的底線。”

“他?”華庚尋眉尖微挑。

“你如此聰慧,當知我所指何人吧!”趙元惠意味深長。

華庚尋捏起一枚松花酥,卻不吃,只在掌中把玩。

“其實皇兄并不會把一只禽畜放在眼裏,真正讓他介意的,恐怕還是我這個八弟吧。”趙元惠嘆道,“昔時年少輕狂,不懂收斂,所以縱然整整過了七年,那場宴飲風波還駐留在他心裏,未曾消退(注)。就在三日前,他突然拷問起佟格與我的關系,言辭中又提及了那樁陳年舊事。”

“嘎吱嘎吱……”趁此靜谧之刻,爐中柴火燃響,仿佛應景一般。

“好在他只是猜測,并無實證。”趙元惠也拿了一枚松花酥,“本王只想不透,到底是誰走漏了風聲?除刑部戶部兩位尚書,對我最知根知底的也唯你而已。刑部的把柄握于我手,戶部尚書又是個膽小怕事的,白虎幫更是遠在朝野,他們都不足為慮。”

“王爺懷疑是我嗎?”華庚尋将松花酥推進嘴裏,邊嚼邊問。

“你知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何必多此一問。只不過——”趙元惠拖長了音,道,“我們要抓緊時間了,望你盡早謀斷。”

“王爺是怕華某顧念舊情,不忍下手吧!”華庚尋笑了,可是笑容很快被仇怨擠走,“安懲與我是故交不假,但自從六年前他做下那等卑劣之事之後,我對他已再無絲毫情誼可言,只有恨!”

“他究竟做了何事,讓你這般恨他?”趙元惠問道。

“呵……”華庚尋冷笑,“王爺有所不知,他有龍陽之好,當年竟然觊觎我的仆人華添,我與華添名為主仆,實則親如兄弟,自然不願他被染指!安懲不死心,設計下□□毒我仆人,連我也差點被他害死!”

趙元惠訝然道:“竟有此事!”

“所以王爺無須疑慮我會對他手下留情。”華庚尋道,“六年寒窗,五年仕途,二年營黨,年初謀連環兇案,十五之夜設玉簪之局,到今日夜訪王府,每走一步,便離我的複仇之日更近一步,試問王爺,我又怎會放過安懲!”

趙元惠點點頭,道:“其實六年前華府發生的事,我也從佟格那裏聽過一些,只不知原來這背後有如此隐情……怪道你偏要弄這麽一出斷袖殺人案,這樣一來,安懲身負前科,只要刑部扣住這個罪名,咬定不放,那安懲縱有百口也莫辯啊!”

“佟格也知道華府的事?莫非是顧文久……”

“不錯,是安懲府上的顧師爺告訴他的。那師爺也不簡單,這兩年都在暗中調查你,居然還真給他找到了當年華府的奴婢,說出了彼時你身受重傷的情況。對了,那幾個奴婢現下就在我府中,你打算如何處置他們?”

“顧文久找到了他們,等于是幫了我的忙,所以這兩年來,我放任自流,未曾阻過他。”華庚尋笑中帶諷,“既然那些奴婢口風不緊,那擺在他們面前的就只有一條路了。只是,他們曾是我府中之人,還請王爺讓我親手料理。”

“情理之中。”趙元惠點頭允了,咬了一口松花酥,又擡眼打量對面那個青衫素襦的少年知州,有些探究意味。

“王爺怎麽了?”華庚尋道。

“閣下七竅玲珑,慧黠無雙,偏生又長得俊秀周正。那顧師爺說你是妖,不會真的是吧?”趙元惠半開玩笑道。

華庚尋聞言微微一怔,随即笑道:“王爺何出此言呢,你我相識也有兩年,以王爺的慧眼,難道還看不出微臣是人是妖麽?”

“這可難講。”趙元惠又拿起一塊玫瑰餅,“那幾個奴婢都說——你當年……好像就死了呢……”

“噗!”華庚尋啼笑皆非,“王爺居然相信這種無稽之談!”

“下人們信口雌黃,自是理會不得的。不過據說妖能吸人精氣,奪人心魂,這一點上,閣下倒也不輸妖精。”

華庚尋目光一黯,只覺迎面一道熾熱視線穿透了衣衫,肆無忌憚地在周身游走。若說目光也有溫度,此刻他兩個便一個似火,一個如冰,冰火交融,端的是格格不入。

可僅僅一瞬間,冰雪盡殁。華庚尋眉眼帶笑,伏上桌來,又拿起一枚松花酥:

“王爺風趣得緊。”

趙元惠輕哂:“亥時三刻,長夜未央。我看華大人路途勞頓,也不必另尋住處,就在本王這裏安歇了吧。”這廂說着話,視線卻游移到那人袖口,看一段白藕似的胳膊随動作隐現。

“微臣既然深夜登門,自然要叨擾府上的,還請王爺寬恕微臣冒昧之罪。”華庚尋起身行禮,口中道,“微臣睡覺不老實,愛說胡話夢話,須離得遠些,以免吵了王爺清淨。”

趙元惠哈哈一笑:“華卿的夢話,想必也是些詩詞歌賦什麽的吧,本王就喜歡聽這個,你又何必如此見外呢?”

“王爺說哪裏話。”華庚尋正色道,“如今箭在弦上,刑部那邊須好好籌劃布署,否則一旦稍有疏漏,非但除不掉安懲,痛失掌控朝局的大好機會,還将威脅到王爺好不容易争得的權勢;明日微臣還要跑一趟白虎幫,更容不得絲毫馬虎,茲事體大,絕非兒戲!”

一番說辭令趙元惠有些尴尬,索性接着話頭道:“沒錯,佟格就等着上元知縣的位子空出來,他好重新安插親信進去。本王已和他詳細商讨過人選,保證此次萬無一失。”

“王爺選中的人,定然無差。那微臣就先行告退了。”

趙元惠含笑目送,待對方身影匿去,笑容漸漸變化,凝成一個難以捉摸的表情。

華庚尋跟着下人來到他的住處,微微欠身:“有勞了。”一邊道謝,一邊塞了一錠銀子到對方手中,“不要讓任何人進來。”待那人退下,便立馬抵住門板彎腰嘔吐起來。

連吃了三塊糕點,遭車馬颠沛而飽受折磨的胃雪上加霜,這一吐就吐了一地。

但是這罪也不是白受的,起碼從趙元惠口中得到了重要的情報。就像那人說的,時間不多了,必須速戰速決。

終于清空了腸胃,華庚尋才發覺自己已經坐在了地下,撐了一下竟還撐不起來,看樣子是有些虛脫了。歇了片刻,腿腳恢複了一點氣力,便自行将門口那一堆污物收拾了去。

角落裏的那只小鷹叫了一聲,趙元惠回頭豎起一根手指作噤聲狀,慢慢走近幾步蹲下,道:“你看不透麽?”

他伸手撫着鳥脖子,輕聲說道:“你也算得我與他相識的見證,轉眼已經兩年了,可這兩年來,莫說你,連我也看不透他。

“不過——”

動作愈發輕柔,長長一口氣吸進,吐出的話語卻是綿裏藏針。

“在我手裏的,早晚都逃不掉。”

正月十五過後的第七天,也既二十二日,黎民百姓早已重打精神,投入生計奔忙之中。唯有這高高在上的帝宇皇宮之內,依舊透着一股子慵懶味道,似乎還未從新禧節慶的氛圍中清醒過來。

“有事啓奏,無事退朝!”

近侍公公看了一眼皇上,見他仍是連日來的倦怠模樣,便照例高聲宣道。

“臣有事啓奏!”話音落地,就有一人站了出來。

閑散了大半月,趙恒沒料到今日真的會有人上奏,倒是想看看是誰端的不識時務。這一看,卻原來是刑部尚書,鐘玄嗣。

“愛卿有何事要奏?”

鐘玄嗣道:“三日前,福州(注)有小童嬉戲于河邊,忽見河中波瀾湧動,狀似漩渦,持續一炷香不停,因而告知父母家長,起初無人信也,以為妄言耳。不料當夜大地震顫,伴有龍嘯虎吟之聲,綿延方圓數裏,有夜歸者親見空中騰起七彩祥雲,雲中現一龐然大物,鱗爪俱全,長有犄角,作馳騁狀。”

“然後呢?接着說。”趙恒聽得津津有味,他最喜歡這些神話傳說的掌故。

“神物既現,當地百姓不敢隐瞞,立即上報,各級官員亦不敢懈怠,今日便将詳情上呈刑部。”說着捧出一份卷冊,道,“請皇上過目。”

太監接過卷冊轉呈聖上,趙恒接過,翻看了片刻,登時兩眼放光:“麒麟?竟是麒麟?!”

龍首鹿身的麒麟,乃上古神獸,主太平、長壽,廣為民間信崇。

“據微臣所知,應是神獸麒麟無誤。”鐘玄嗣笑道,“麒麟的出現,代表一方安樂清平,乃祥瑞仙兆。皇上,此事當真千百年難遇,實為我大宋之福也!”

趙恒心中大悅,連笑數聲道:“如此好事,确實該好好籌謀籌謀,免教神明怪朕慢了禮數。不過福州畢竟相隔甚遠,朕離宮的這些時日裏,就有勞衆位愛卿多多輔佐了。”

“臣等遵旨!”百官心照不宣,齊聲領旨。

“哈哈,你料得不錯!皇兄果然二話不說就打算擇日奔赴福州,看他那樣子,真巴不得立刻動身呢!”端王府內,趙元惠親自斟了杯茶相敬,他知華庚尋滴酒不沾,便以茶代酒。

“皇上素喜祥瑞,華某不過投其所好罷了。”華庚尋端茶輕啜,道,“福州離京城很遠,這一去,沒有個把月回不到金陵,足夠王爺施展拳腳了。”

趙元惠點點頭,又問:“你真的用完飯就要動身?起駕之日還未定下,也不急于這一時吧。”

“白虎幫是王爺一手培植起來的,雖然微臣這兩年中通過王爺與白幫主有過三兩回照面,但除了您以外,任何人都無從駕馭。所以微臣要盡快跟幫中兄弟混個臉熟,同時趁此機會做些了解,日後才能更好地助其揚長避短,一擊而中。”華庚尋說着瞥了一眼趙元惠,道,“王爺是覺得微臣毫無實戰經驗,紙上談兵吧?不錯,微臣沒有上過戰場,甚至未曾和人打過架。那不妨多演練幾次,把一切可能出現的漏洞都堵死……”放下長箸,道,“王爺別忘了,這是微臣與王爺之間的交易,我幫王爺奪回本屬于您的東西,您助我除去安懲,報我殺友之仇。為了達成目的,我願傾盡所有,所以王爺大可不必再心存懷疑,古之成大事者,皆善于把握良機,性如風火,果敢而為。如今當斷不斷,日後則必受其亂!”

“好!”趙元惠一掌拍下,瀉出的內力将茶水灑了一半,“就沖你這話,本王便舍命陪君子了!來,幹了這一杯,預祝我們都能大功告成!”

華庚尋舉杯托盞,喝淨了剩下的半杯茶,投向端王的目光淡如死水。

“舍命陪君子的不是您,是我。”

陽光燦爛,西風如刀。

金陵伏虎山,綿延陡峭,中原第六幫派白虎幫便恃崌于此。

按照指示,華庚尋沒費多大功夫就找到了白虎幫入口處,卻不急着進去,仿佛等着什麽人。

他們果然來了,一共兩個,估計是負責探查的喽啰。華庚尋待對方走近,方施禮道:“見過二位壯士。”

“來者何人,是敵是客?”其中一人問道。

華庚尋也不回話,只從袖中掏出一枚玉佩,扔了過去。另一人伸手接過,和同伴仔細研看了一番,點點頭,神情明顯放軟,一左一右讓出道來,做了個“請”的手勢。

“多謝。”華庚尋由那二人帶路,尾随而上,嘴角卻偷噙着笑,生出淡淡詭異。

一晃二十多天過去,朝野內外風平浪靜,安然無事。春風乍起,又恰逢黃道吉日,皇上趙恒早早便攜上幾位宗親,率五百禁軍起了禦駕直赴福州。

半月之後,端王趙元惠突然來到上元縣衙,聲稱要親自審訊杜鵑。安懲不明所以,卻也不敢明着違背王爺,只好命人将杜鵑提上堂來。

那杜鵑關在牢中多日,雖不曾吃過什麽苦頭,但心中一直惶然忐忑,寝食難安,漸行消瘦,加之久未梳洗,面污發亂,自然憔悴了許多,乍見到高高在上的八王爺,哪裏還沉得住氣,無骨似的伏在地下,顫聲連喚“饒命”。

趙元惠正中下懷,反笑道:“姑娘別怕,只要照本王說的做,你們父女馬上便可回家團聚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這是根據民間的傳說來寫的,網上的鏈接失效了,簡單來說就是某一次宴飲八王爺調戲另一個官員寵幸的歌舞姬不成,把人家打了,惹了不小的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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