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長街行(二)

一頓飯吃的簡直驚心動魄,晏子魚突來的絕決吓了垣市心頭直跳,好在立時明白她是怕自己因她難過,故而并沒有說什麽。

晏子魚似是徹底下定了決心,用藥膳再不猶豫,拖沓小半個時辰的事情,終于變得快速而簡單。

悶頭用完藥膳,漱口擦唇,擡頭見垣市抿着唇角看着自己安靜的不說話,晏子魚眸底動了動,知道垣市的自來脾性,并不多勸,淺道,“阿市,你自個兒多少吃一點,我去換件衣衫來。”

垣市點頭,晏子魚走過去,親親垣市的臉頰,将竹箸放進她手裏,輕道,“乖。”

垣市淡淡紅了臉,見晏子魚走遠,忽地想着,“以後這樣騙騙晏子魚,她大抵會沒事便親親自己?不過,倒也算不上是騙的!”

垣市思來想去,既覺得這樣很好,也覺得不好,入口之食也就索然無味起來,一門心思地想着這件事,卻完全忘了,若是晏子魚不親她,她大可去親晏子魚的可行性了。

哦,大抵是晏子魚太主動了一些,讓垣市被動的以為,此事之上,晏子魚定然是比她懂得更多一些。其實晏子魚哪裏懂得更多,不過是于垣市面前的不拘放肆,使得她情動随性罷了。

待晏子魚換了身上的藥,穿上了讓晏七不知從哪裏搜刮出來的青衣小衫,皺皺巴巴的趕緊讓晏七拿了火鬥燙了一燙,才敢穿了出去。

晏子魚進門,見垣市癡癡怔怔的擺着筷子不動手,飯還剩了小半碗兒,臉頰紅通通的。忙走過去,擡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确定她沒發熱,一轉眸,狐疑地望着臉紅得跟被拆穿了什麽似的垣市,心下轉了轉,試探道,“瞎想了?”

“沒有!”垣市立時辯解,見晏子魚換了衣衫,趕緊轉話題,“你這是要随我一般模樣了?”

晏子魚心知肚明,不想拆穿,趁勢轉了口,“自然,出去随性一些。對了,私貨之地定然高檔,我們這樣進去,該不會被人攆出來吧?”

“定了時辰,天落幕,我帶你過去,左成安自會帶我們進去。現下倒可以去行會上逛一逛,妙事還不曾與你說呢。”垣市漱漱口,擦嘴起身,“走吧。”

兩人既然換了衣衫,晏七便也不敢明目張膽的跟着,打後門出去,三個人行行晃晃,慢悠悠地到了行會街上。

晏子魚早就想和垣市逛逛鬧市,眼下得了機會,身上又沒什麽顧忌,逮着什麽好玩熱鬧的物件兒便扯着垣市鬧騰片刻。垣市久居宮中,市井之樂,自然不曾經歷,一時也忘了正事,徑自地随着晏子魚而鬧,但歷經過攤,她總要細心問上價錢,尤其非京府特設攤位以外的價錢。

晏子魚見垣市并未徹底放下正事,索性幫起忙來,逛完兩條長街,她體力不支,拉着垣市在一茶棚坐下,給垣市點了涼茶,自己點了溫水,歇了一會才道,“路邊攤兒不大幹淨,你要是回去拉肚子了,千萬別說我帶你喝的!”

“為何?”垣市瞅了瞅碗中的涼茶,細微一看,發覺是有些看不清什麽的混在裏面,果真不敢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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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子魚見垣市小認真的模樣,沒忍住笑,慌忙拿袖子擋住了臉,大街之上,女子失态,總是要遮一遮的。

“你啊,總不該出來的好,真好騙!”

晏子魚收住笑,調侃道,“是有些不幹淨,但不幹不淨,吃了沒病。要知道,有些下莊田裏的,還混着泥吃呢。”

“你怎麽會知道的這麽清楚?”垣市還是不大敢喝,指着晏子魚身前的溫水,“我要喝你的一半兒,要拉肚子,一塊兒!”

晏子魚失笑,将溫水推了過去,“我不宜飲茶,過藥性。”

垣市喝了幾口,将碗推回去,晏子魚又道,“小時候聽父親講的。他雖然拘泥于祖父之訓,但仍有憫人之心,只不過寧願自己痛苦一點兒,也不願祖父失望罷了。”

見晏子魚提及其父,眉目縱使強作淡然,依舊有些黯然,便道,“你讓我不要說是你,是怕我父…親……打你?”

“他要打,只會打你。”晏子魚笑,“知道為什麽嘛?”

“為何?”晏子魚笑得太過狡黠,垣市總覺得晏子魚有什麽算計。

晏子魚伸手,劃了一下垣市的耳廓,以低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清清楚楚地道,“因為你耳根子軟,只聽了媳婦兒的話……”

垣市噌地蹿紅了臉,慌不擇亂,在桌子下踢了晏子魚一腳。晏子魚吃痛一呼,誇張表情地去揉,可垣市知道自己的力道,根本不理她,甩了袖子就往外走。

晏子魚一看,真生了氣,慌忙付了帳,疾步趕了過去。

行會人多,垣市悶頭一走,只往人群裏鑽,走了一陣,見晏子魚沒跟上,便回頭走,可人海潮湧,哪裏還能看得清人影子?

垣市這才急了,行人過處,不禁用上了技擊巧法,過了半條街,才在前面發覺了一抹流青的背影,疾步竄上去,拍上那人的肩。

那人回頭,卻哪裏是晏子魚,分明是個陌生人。

垣市心頭急苦,怔在原地,怎麽也動不了,不知道該去哪裏找晏子魚。當此一刻,她方知一人與另一人的相遇,及至能夠在第一眼認出對方,該是有多難。

來往的人肩踵撞來撞去,垣市不想去避開,無力垂下的手忽地就被人溫軟的握住了,一側首,不是晏子魚還是誰?

垣市歡喜回握,晏子魚卻抿唇一笑,安撫道,“先跟我來。”

似是來不及解釋什麽,晏子魚握緊了垣市的手,穿過重重人群來到了一酒樓門前,踩着階梯就進去了。

垣市在後面跟着,指尖感受着這人緊握的溫熱濕度,眼前只有她的輪廓影子,拐進了什麽地方也不知道,只覺耳際清淨,沒了人,立時捉住晏子魚的雙手拉近了她,急道,“我怎麽都找不到你!”

“殿下待晏君真是好。”

冷清清的聲氣空響在了不遠處,垣市皺了眉,扭頭望去,卻是一身白衣便裝,立在窗臺旁側,雅致似玉的張萂。

垣市回望晏子魚,晏子魚無辜,“我本去追你的,被她的人攔了一攔。”

“既是宮外,誰也不必拘禮,先請坐。”張萂款步走近,對垣市行了禮,才往案幾後先行坐下。

晏子魚捏捏垣市的手,牽着她一塊坐下。

“當時之事,縱使結局沒什麽改變,但子魚讓人傳給您的話,想必都是聽到了。”

晏子魚仔細打量着張萂,見她确有幾番張茂的相貌,但比張茂那一張臉要清雅致致多了。最主要的,是張萂清流似水的靜心之态,舉手之間看似慢悠悠的,卻無任何拖沓之意。

“聽晏君之言,張萂便明白晏君是知禮之人,方才冒險入宮見了父皇,奉上解藥。此舉為保家兄張茂,但現在想來,萂方知自己可笑了一些,是不是,殿下?”

“你既然明知,何故還要見上子魚?”

“家也,國也,萂遠見甚小,有時候是看不清楚,有時候,卻是不想看清楚。”張萂挽袖,舉起茶杯,“此茶是鳳鳴樓最好的原山茶,以陳年雪水而泡,可飲。”

“她方用過藥膳,飲不得。”垣市冷淡道。

張萂不以為意,徑自淺飲一口,放下茶盞,似是在回味茶味,眯了一會兒眼。再啓眸,清眸似水,淌過了兩人相攜并座的身形,薄唇輕挽,似笑非笑,“早間兒我來逛行會,本想是挑一點兒香料,卻不巧聽到了一些消息,說是晏君即将南下陌中?”

“子魚将去何處,難道還要平王妃置喙一二?”晏子魚不得不佩服陳絮辦事的利索程度。

“陌中之人已經來了風原,晏君何不看看再行?”

張萂續道,“萂,并非為了張家,有些險招,得過人,若是過不了人,那麽事情,再盡心盡力,未必有其效果。”

“王妃為自己的未來打算,無可厚非,但此事的長遠,還要倚仗王妃您自身。”

晏子魚淡然笑道,“王妃一言警醒,子魚便知王妃非行惡之人。然,人所處其地,不管願,還是不願,皆盡要承其自我之責。我晏子魚為晏家,王妃為張家,所行之事,各為其主,論不上是與非。至于張茂,他欺我至深,一切事情所起,皆是他殺我在先。京府之地,以殺為動,這救命之事,王妃到底是救子魚,還是救張茂,明眼人,一眼便可清楚。子魚承情,是念王妃用心不差,給您一個還盡家恩的機會,反過來,您不該是感激于子魚麽?”

“好詭辯。”張萂冷清而笑,拍掌輕擊手心,繼而一握,緩緩放下,道,“那子魚認為,萂承其情,該如何還情?”

晏子魚看着張萂,發覺眼前的人,也是自己看不清的人,一念思定,道,“此事,子魚方才已經說過,長遠之處,在于王妃自身。來日之局,微生家也好,陌中鄭家也罷,然,主事之地,仍在天家。你伴天家之側,處天家之家,張家,不是不管,而是,早就不該管了。”

張萂撩眼,看了一眼晏子魚,眼眉轉來,似水之色,便将垣市潋滟了半分,淡唇輕啓,薄音甚涼。

“若是,子魚也嫁天家之人,可否依此言而論,不再管晏家呢?”

晏子魚臉色煞白,垣市跟着變臉,冷言而道,“天家之事,輪不到外人置喙,若你當自己為天家之人,再來于此說話!”

張萂見垣市要拉着晏子魚起來走,端正禮道,“今日之見,本是萂想還晏君一個人情,未料言辭過烈,累晏君憂懷,是萂不對,萂,現下賠禮。”

“你這樣的人,居平王府有了幾年,不曾聽過你有如何動作,今日委曲求全至此,定不會是為了護着把你硬嫁給垣祯的張家。”晏子魚忽地鎮靜,一雙明眸,如針如芒地盯着張萂。

張萂挽唇的笑有瞬間的凝滞,半垂眼臉,呼吸處,漸深漸淺,扯散了她自來的淡雅冷清,借由着平撫袖襟褶皺的小動作來遮掩再也藏不住的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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