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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讓他覺得新鮮而有趣。
現在想來,為什麽會看到她家那個小孩時,會有種莫名熟悉的感覺也有了解釋。
那麽,現在這種奇怪的心情到底是什麽呢?
談不上開心,也不生氣。
反而有一點……釋然。
還沒等他完全琢磨清楚,車子便已經停到了安宅門口。
朱玲玲也很高興。
這段時間過得戰戰兢兢,現在話已說開,心頭的擔子都消失了,第一次感覺這麽舒服。她反而開始覺得跟夜寒時相處真的很輕松,他的嚴格高标準從來都是用于律己,而不是律人,性格也奈斯,她以前怎麽就沒發現呢?
她下了車,又伸回去半個頭,客套地說:“夜總,要不要上我家喝口茶?”
夜寒時搖了搖頭,說:“明天我讓司機過來接你。”
朱玲玲皺起眉頭,驚訝道:“這麽急嗎?恐怕不行哎,我家的事情,估計還要忙一陣子……”
夜寒時很上道,淡淡地說:“這個你不用擔心。”
朱玲玲等得就是這句話,立馬爽快地說:“ok,明天見!”
朱玲玲回到家,客廳燈還是亮的,安曼容一個人靠在沙發上打瞌睡,一見到她立馬沖過來問:“怎麽樣了?”
朱玲玲一邊換鞋一邊說:“應該算是解決了,爸媽呢?”
安曼容松了口氣,說:“爸不相信你有那麽大本事,自己出去活動了,媽帶涵涵在樓上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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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玲玲理理頭發,似笑非笑地說:“哦?那你怎麽就這麽相信我,不怕我诓你?”
“直覺,”安曼容細細打量着她,說:“你跟以前确實不一樣了。”
朱玲玲說:“哪不一樣?”
安曼容說:“整個人,你是不是整容順便把腦子也整了?”
朱玲玲滿頭黑線:“滾。”
安曼容笑了笑:“我覺得你現在這樣挺好的,至少比以前好交流多了,以前我跟你說話,總是特別費勁。”
朱玲玲斜睨她一眼:“就因為這,你就非要弄死我?”
安曼容聳聳肩,沒回答,轉身走了。
朱玲玲去樓上母親的房間,周美梅睡得很淺,立刻就醒了,問她:“你去哪了?”
“去解決安氏的事情,”朱玲玲說着,過去拍涵涵,小孩縮在被子裏,小臉睡得紅撲撲的,像一個蘋果。
涵涵揉揉眼睛。
周美梅罵她:“你好好把他弄醒幹什麽?”
朱玲玲拉涵涵起來,一邊給他穿衣服一邊說:“明天還要上學呢,我帶他回那邊住。”
周美梅不讓,緊緊抱着昏昏欲睡的小外孫,說:“這是什麽大事?早上我開車送他去就是了。”
朱玲玲明天還要帶孩子去見爺爺呢,這事她暫時不打算跟安家說,免得又要一通解釋不清。她說:“不用,我現在帶他回去正好,才不到十點呢。”
周美梅還要再說什麽,無奈女兒堅持,她揉揉太陽穴,還是算了。
朱玲玲帶着迷迷瞪瞪的涵涵去小區外打車,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她低頭在包裏找鑰匙,走在前面的涵涵忽然喊了句:“顧叔叔。”
朱玲玲找到鑰匙擡眼一看,真是顧景澤。
他正蹲在她家門邊,手裏夾着一點紅星明滅,煙霧缭繞,腳邊上散落了一地抽完的煙頭,不知道在這呆了多久。
看見她,他把煙在地上摁滅。
朱玲玲走過去,幾天未見,他憔悴了許多,眼睛全是難過的神色。朱玲玲故作輕松地說:“可以啊,你還會抽煙嘛,我都沒發現。”
“你見過的,”顧景澤聲音嘶啞,“我們第二次見面的時候。”
朱玲玲:“……”她早不記得了。
顧景澤自嘲地笑笑,說:“那天,我母親來找過你。”
朱玲玲:“嗯。”
顧景澤說:“所以,我沒有機會了,是嗎?”
朱玲玲想了想,點頭:“是。”
顧景澤撐着牆慢慢站起身,過了很久,朝她走來,然後,兩人擦肩而過,他的腳步略微有些淩亂。
其實朱玲玲也挺無奈的,但是沒辦法,或許這就叫有緣無分吧,他願意斷的幹脆利落,她也樂的就這樣無疾而終。
翌日,朱玲玲帶着涵涵再次登上夜家的私人飛機。
早上出門之前她已經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涵涵,小孩聽完卻很淡定,只是問了一句:“那我需要喊他爹地嗎?”
朱玲玲想了想,說:“還是算了,先喊叔叔。”
如果沒猜錯的話,夜寒時心底應該并不會覺得涵涵是他的孩子,就像昨天,他說“那個孩子”。
而上次見到小寒,他說的是“我們的孩子”。
37.037
飛機起飛時間是十點整, 朱玲玲來的早了, 帶涵涵去休息室吃東西。
吃完幾個小點心,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朱玲玲回頭看去,卻是空乘人員,微笑着提示他們可以前去登機了。
朱玲玲看了看時間,才九點四十, 不過想想也不奇怪,私人飛機的時間本來就比客機靈活。
她帶着涵涵穿過專機樓登機口和機坪, 走進機艙, 和乘務長友好地打完招呼, 轉頭的一瞬間,卻看見了夜寒時, 正坐在沙發上喝茶, 很安靜的模樣。
他今天沒穿正裝,一件淺灰色的粗棒針編織毛衣,配深藍色的牛仔褲, 白球鞋,沒做造型的頭發看上去很柔軟,眉眼細致幹淨,整個人氣質都變了,像個還沒畢業的大學生。
夜寒時擡眼看見她和涵涵,輕輕一笑, 唇紅齒白的, 還真是養眼。
朱玲玲不自覺也笑了起來, 帶着涵涵過去,讓兒子喊“叔叔好”。
涵涵年紀不大,卻很有自己的主意,走過去,小短腿很靈活地爬到夜寒時對面的沙發上坐好,平靜地喊了聲“爹地”,然後低頭玩手機。
夜寒時明顯愣住,朱玲玲心想自己果然猜的不錯。
人格分裂到後期,兩個人格已經完全分離,是相對獨立的兩個人。
朱玲玲去涵涵旁邊坐下幫他系安全帶,打圓場似地問:“寶寶,要喝水嗎?”
涵涵搖頭。
這時,飛機在機坪上滑動起來,逐漸加速,“呼啦”一下,從窗口可以清楚地看到,機翼在風中劇烈抖動着,帶着整個機身離開地面,斜斜地往上滑去,直至刺入雲霄。
然後落入眼簾的便是魚鱗似的雲,遠處是融金般的太陽,刺眼的光灑過來,夜寒時拿起桌子上的平板,将整個機艙裏燈光調暗了。
涵涵很感興趣地看了一眼,夜寒時便把平板遞過來。
涵涵的小手在屏幕上像模像樣地劃了劃,指着上面的一個選擇項老氣橫秋地問:“爹地,窗戶可以開嗎?”
夜寒時似乎很艱難地适應了一下,才說:“最好不要。”停頓了一秒鐘,他難得地給了解釋:“這個高度氣流太強,很容易把人卷出去。”
涵涵哦了聲,玩了一會兒燈光就還回去了。
朱玲玲低頭看自己昨晚下載好的視頻,不過這次旅程很短,才看完一集,飛機都快降落了。
待飛機停穩後,她第一個從登機梯上下去,神清氣爽地伸了個懶腰,然後聽見後面的夜寒時的聲音:“下不去?”
涵涵:“嗯。”
客機那麽陡的樓梯他都能自己下來,現在小型機這麽矮的樓梯,下不來?她奇怪地回過頭,看見夜寒時把涵涵一把撈起,而自家兒子牢牢抱着他的脖子,小臉上一派自在坦然。
朱玲玲:“……”
夜寒時抱着小孩穩穩回到地面上,他們一起上了商務車,有工作人員幫他們把行李一件件運上來,朱玲玲這才理解到為什麽有錢人都愛搞一輛私人飛機了,不光是用來裝逼,也是享受,完全什麽都不用自己動手,只要坐着安安心心等着別人服務就好了。
說起來,不愧是南方,當遲市那邊大夥兒還裹着棉襖大衣抵禦早春寒氣的時候,這邊的氣溫卻已經暖和适宜,陽光照在身上,骨頭都要被曬化了一樣,懶洋洋的,只想睡覺。
在機場外換了輛車,朱玲玲抱着涵涵一路打瞌睡,直到被夜寒時輕輕推了推。
老宅到了。
朱玲玲牽着涵涵下車,人還有點不清醒,迷迷茫茫地望望四周,懷疑自己是不是又穿越了,這次像是回到了明清年間,灰白的牆,墨黑的瓦,檐角像燕子的尾巴一樣向上翹起,下面挂着樣式古老的燈籠,在微風中輕輕晃動。
門楹是一個木刻的福字,老管家帶着一衆仆人分成兩邊,面帶微笑地說:“少爺回來了。”
夜寒時點點頭。
朱玲玲毫無存在感地帶涵涵跟在後面,随管家跨過門檻,走過天井,又穿過長長的走廊和前廳,走進後院。
涵涵一臉淡定,只是眼睛到處看看,流露出一絲新奇來。
屋內,夜老爺子圍着皮裘坐在高堂之上打盹,他的頭發一片雪白,臉上皺紋叢生,看上去比孟老爺子還要蒼老許多。
夜寒時走到邊上,輕聲喊了句:“爺爺。”
老爺子身子動了動,慢慢睜開那雙凹陷很深的眼睛,灰白色的眼珠子極其緩慢地轉了一下,過了很久,才有氣無力地說:“帶回來了?”
夜寒時:“嗯。”他讓涵涵過去。
老爺子的視線落在涵涵身上,只一瞬間,渾濁的眼睛裏也出現了剎那的清晰度,他欣慰地笑了起來,朝涵涵伸出滿是皺紋的手。
涵涵也不怕生,走過去握住。
老爺子喃喃:“好孩子,好孩子。”說着,揮一揮手,身後同樣年邁的老管家從懷裏掏出兩個紅布包,一個給涵涵,一個給朱玲玲。
傭人們端上零食,各種幹果蜜餞兒,裝在青花底的小碟子裏,旁邊配着銀制的小叉子,朱玲玲不愛吃這些,所以幾乎沒買過,但是她很快發現,涵涵是喜歡吃的,他戳着一種紅色果子一個一個地往嘴裏送,邊認真地聽着老爺子和夜寒時說話,像個小大人一樣。
但是談話并沒有持續多久,老爺子的精神很不好,問了一些關于孩子的事情後便乏了,揮手讓他們下去休息。
傭人把他們帶到偏廳用午餐,很古舊的紅木圓桌上擺着八個盤子,火腿炖甲魚、清蒸石雞、腌鮮鳜魚、香菇板栗、紅燒鲫魚、翡翠蝦仁,還有一種味道酸酸甜甜的丸子和一盤焦焦香香,吃起來口感異常綿柔的豆腐。
吃完飯後,朱玲玲用毛巾把手擦幹淨,小心翼翼地掏出老爺子給的紅布包,拆開,裏面靜靜地躺着兩只湖綠色的翡翠手镯,玉質溫潤,觸感冰涼,她把涵涵的布包也給拆了,裏面是一塊樸實無華的玉佩,挂着紅繩。
“這……很貴嗎?”她不懂玉價,只能虛心請教夜寒時。
夜寒時喝了口茶,說:“玉不貴。”
“那就好,”朱玲玲立馬就把手镯套上了,在陽光下晃了晃,感覺自己的逼格一下子有了質的飛躍,非常得意。
夜寒時看她一眼,說:“不過有了些年頭。”
朱玲玲:“……多少?”
夜寒時說:“記不清了。”
朱玲玲:“那你就直說值多少錢吧?”
夜寒時抿了抿嘴角,說:“這是傳家寶。”後半句他沒說,朱玲玲猜到應該是:怎麽可能拿錢來衡量。
她默默把手镯摘了下來。
夜寒時卻說:“帶上吧。”
朱玲玲:“?”
夜寒時沒回答,起身走了。
朱玲玲莫名其妙,想想還是把玉佩給涵涵挂上了。
于是,從這天開始,宅子裏的所有人開始稱呼涵涵為“小少爺”,到朱玲玲這邊就只剩下“朱小姐”,不過态度都是非常畢恭畢敬的。
老宅子裏的生活閑适而悠長,夜寒時離開之後,朱玲玲每天早上和下午各帶涵涵去中堂一趟,陪老爺子說說話。
她也是接觸多了之後才發現,家族淵源果然是強大的,夜老爺子跟夜寒時差不多的性格,或許可以稱之為夜家人的風格,涵涵在這裏呆了沒幾天,很快就把自己切換成跟他們一樣的頻道了,什麽都淡淡的,四歲的小孩越來越像個大人,不對,是比一般正常的大人更成熟冷靜。
以前在家裏母子兩睡覺前總愛拿枕頭打鬧一番,現在朱玲玲只要一把枕頭拿出來,涵涵會說:“媽咪,別鬧了,會吵到別人的。”
朱玲玲:“……”
老爺子不僅氣質恬淡,還很有一股子書卷氣,他問起孩子的大名,朱玲玲就把母親找大師求名的經過說了一遍,然後便虛心地問老爺子:“孩子如果日後要改回夜姓的話,還希望爺爺能給他好好起個特別點的大名。”
現在幼兒園裏光是涵涵那個班,就還有另外兩個叫“李梓涵”和“周梓涵”的小孩,除此之外,還有N個叫“梓萱”“梓琪”“子涵”之類的,這種名字不僅爛大街,而且還男女通用,聽得她頭都大了,好幾次都要忍不住去找那大師問問,他這名字到底是真算出來的還是直接在網上搜的,簡直坑人。
老爺子卻很通情達理,說:“既是你母親特意找大師求的,想必對孩子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這意思就是,不用改了,挺好。
朱玲玲把失望寫在了臉上,頹然地說:“我知道了。”
老爺子咳嗽兩聲,傭人将他蓋腿的毯子往上拉了拉,老爺子神色恹恹的,不過嘴角還是含着笑意,慢慢地說:“那我就給孩子取個字吧。”
朱玲玲眼睛一亮:“好。”拍了拍兒子:“去謝謝太爺爺。”
涵涵坐得端端正正,禮貌而恭敬地說:“謝謝太爺爺。”
老爺子還沒說話,又是猛烈地咳了起來,廳上的仆人們緊張起來,忙着拿藥的拿藥,找醫生的找醫生。老爺子咳得驚天動地,好不容易停下來,半喘着氣,還沒忘了朝朱玲玲揮一揮手,意思是:帶孩子先回去吧。
朱玲玲帶着涵涵站起來給他鞠了一躬,然後在傭人的帶領下離開。走出很遠還能聽到一陣陣咳,老爺子的身體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就像廳案上擺的那盞燭火,輕輕搖曳着,随時都會悄然熄滅的感覺。
38.038 逝世
老爺子這一倒下就沒能再起來, 醫生和仆人們整日整夜不敢合眼, 但是情況還是很不樂觀, 夜家的族人們得到了通知,從天南地北四面八方往老宅彙集而來,所有人都知道,老爺子這次大概是熬不過去了。
夜寒時也這天深夜趕回來, 帶着一身露水,進門就直奔老爺子的塌前。當時朱玲玲正抱着涵涵在外屋, 小孩的心思之敏感, 眼睛困得都快睜不開了也堅決不回房間睡覺, 要在這裏陪爺爺。
管家送來一條毯子,朱玲玲用它将孩子裹住, 其實她自己也冷, 但不好意思蓋,因為身旁還坐了七八個夜家的直系親屬,年長的看樣子也快七八十歲了, 論輩分好像是夜寒時的小叔公,年輕的跟朱玲玲差不多大,是個充滿書卷氣的漂亮女孩,是夜寒時的堂妹。所有人都是坐得端端正正,手裏捧了杯熱茶就當是驅寒了。
非常奇怪的是,朱玲玲這麽一個陌生臉孔坐在這, 他們自始自終都沒有任何打探消息的意思, 只是在進門前沖她輕輕點了點頭, 這就算認識了。
通過他們的小聲交談,朱玲玲便發現,夜家人的風格好像都是這種淡淡的,很有點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朱玲玲以前過年跟爹媽出去走親戚,大家總是三五成群高談闊論,男人們一撥,女人們一撥,小孩們是不給參與談話的,大人們總會指揮年紀最大的那個,說:“帶弟弟妹妹一邊玩去。”但在夜家,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每一個人開口說話的時候其他人都會自覺停下來并認真傾聽,包括涵涵,小孩只是小聲地說了句“媽咪我想去洗手間”,旁邊一位正在說話的中年男子立刻停了下來,随後所有人都望過來,朱玲玲滿臉通紅地道歉,有種犯了大錯的窘迫感,但是所有人卻都是友好地笑了笑,有人還給她指洗手間的方向。
朱玲玲忙帶着兒子出去,上完廁所也不想回去了,雖然他們都很和善,但是她就是呆得壓抑,感覺自己一個凡人在偷聽一群神仙聊天,那是自己永遠也達不到的境界。
朱玲玲抱着涵涵在檐下站了一會兒,難怪今晚會這麽冷,原來是下了雨,綿密的雨絲飄灑下來,慢慢潤濕了整座庭院,中間那顆老栀子樹上挂着滿樹白花,濃厚的香氣氤氲開來。
“怎麽在這呆着?”忽然有人問。
“爹地,”涵涵揉着眼睛喊。
她轉過頭,夜寒時慢慢走過來,拉開大衣,将小孩整個包在裏面,抱緊。
朱玲玲看他臉色很差,有些擔心地問:“你還好嗎?”
夜寒時半阖了眼皮,沒說話。
于是朱玲玲也不說話了,安安靜靜地在一旁站着。
過了淩晨,七八名醫生一起出來,同時裏面傳話,讓夜寒時和朱玲玲帶涵涵進去。朱玲玲預感不好,跨進內屋,圍在床前的人散開一條路,老爺子坐在床上,精神倒有幾分恢複,好像這幾天的病倒都只是一場夢似的,老管家為他披上大衣,老爺子笑笑說:“把我的筆硯拿來。”
很快有傭人取過來,床上支起一塊板,把雪白的宣紙鋪上,老爺子為小狼毫蘸上墨,揮揮灑灑地寫下兩個字。
昭離。
老爺子伸手将涵涵招到床邊,将那張紙遞給他,神色也并沒有什麽不同,一貫淡淡的語氣:“喏,拿去吧。”
涵涵抱着那張紙,懵懵懂懂。
老爺子萎縮了的手像是已經沒了力氣,伸出來顫顫巍巍的,摸一摸曾孫兒的頭,便縮了回去,朝朱玲玲說:“孫媳婦,帶孩子出去玩罷。”
滿屋子的人都把目光轉向朱玲玲,老人家在衆多族人面前點明了她的身份,朱玲玲眼圈有些發紅,低頭道:“是。”
朱玲玲帶着涵涵出去,很快,大家都出來了,只剩下夜寒時在裏面。
外屋裏沒有人說話,充滿了悲傷的意味,朱玲玲心裏窒得難受,一回頭,正看見小叔公凹陷的眼睛裏慢慢沁出淚水來。
他們在外屋等到三點,朱玲玲把涵涵裹成蠶蛹,放在藤椅裏,請仆人照看,然後自己走到裏屋門口,低聲詢問旁邊的仆人情況怎麽樣了,老淚縱橫的老管家卻走了過來,請她進去。
朱玲玲走進去,燈關了,屋內很黑,只有一支蠟燭立在床頭邊靜靜地燃燒,微弱的火光中,她看見床上平躺的老爺子緊閉的眼,和坐在床前踏板上一動不動的夜寒時。
朱玲玲心裏一震,慢慢走過去,跪在夜寒時旁邊,還好,她聽到了老人平穩的呼吸。
她松了口氣,靠着床邊輕手輕腳坐下,屁股挨到木板的那一瞬,一只手伸過來。
夜寒時抱住了她。
朱玲玲先是一驚,然後放松下來,調整了姿勢面向他,繼而他整個人都壓過來,臉埋在她的肩窩處。
夜太漫長了,一分一秒都是煎熬,他們靜靜聽着窗外一點點加大的雨聲,慢慢掩蓋掉老人愈發微弱的氣息,可他們什麽都做不了,只能旁觀最後的生命像沙漏裏的細沙一樣漸漸流逝,在這個雨夜,他們咬咬牙,彼此抱得更緊。
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老人的呼吸已經弱到幾不可聞,老管家端來一杯溫水,用調羹順着老爺子的嘴角一點點往裏喂,才喂了幾勺,就再也喂不進去了,老爺子這時還有意識,微微舒展了下眉宇,好像在說:我很好,都別難過了。
又熬了将近一個小時,雨停了,天光大亮,老人早已如游絲一般的呼吸終于徹底消失,心髒停止了跳動,身體由溫熱到冰涼。他在昏沉的睡夢中壽終正寝,嘴角還如以往一般含着若有若無的笑意。
朱玲玲手腳發麻,眼淚像開了閘的洪水一般流了下來。
當天,夜宅上下忙成一團粥,夜老爺子辭世,夜寒時守在床前成了木頭人,所有人都沉浸在悲傷中,朱玲玲不得不臨時當擔起了整個喪後事宜安排,因為她是老人家過世前親口承認的孫媳婦,也就是夜家唯一的少奶奶。
朱玲玲對各種喪禮規程并不是很了解,好在這些都有專人安排,她只負責接待來賓這一塊,但這個任務實在是夠麻煩的,因為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夜家人這樣淡漠到完全沒有八卦精神,朱玲玲不得不和每一個來吊唁的人一遍又一遍地解釋,自己雖然是夜家少奶奶,但并不是夜寒時的妻子……也不是未過門的,別亂猜了,他們兩個什麽都不是……
這份令人頭大的工作持續到晚上十一點多,夜已深,直至最後一位客人坐着一輛黑色加長版林肯姍姍來遲,車門拉開,一位穿着英倫風黑色長款風衣的英俊男人走了下來,朱玲玲垂着頭,和身旁的仆人們一起喊:“亓少爺。”
夜寒亓,夜寒時同父異母的哥哥,夜家的大少爺,朱玲玲從仆人口中得知,他還是個身份并不怎麽光彩的私生子。
夜寒亓緩步走近,一邊走一邊摘手裏的皮手套,朱玲玲這才發現他其實跟夜寒時長得還挺像,尤其是那幽深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想必都是遺傳自兩人共同擁有的那位風流的父親吧。
朱玲玲聽說夜寒時接手《V.F》的對賭協議就是跟他簽的,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是一個妄圖私吞家産的野心家,自然沒什麽好感,語氣十分平淡地說:“亓少爺,晚上好。”
夜寒亓看她一眼,聲線溫柔:“你是?”
朱玲玲的身份她自己不太好意思說出口,旁邊的一個丫頭替她說:“她是少奶奶。”
夜寒亓笑笑說:“哦?阿時什麽時候都有未婚妻了?”
朱玲玲一整天都沒把這事解釋清楚,幹脆避而不答,說:“走,裏面請。”
夜寒時很體貼地沒再多問。
和朱玲玲想的一樣,以夜家人那與世無争的性格,并不會發生什麽私生子遭人白眼的事情,這位亓少爺在夜宅和夜寒時一樣也很受人尊敬。朱玲玲的接待工作很快就被他接手過去了。
第二天的客流量是高峰期,從早晨天不亮開始,整棟夜宅就被籠罩在一陣又一陣的轟鳴聲中,不遠處的足球場上停了四五部直升飛機,從山腳到半山腰全是各種豪車雲集,前來吊唁的人把偌大的夜宅塞得水洩不通,夜寒亓卻是游刃有餘地穿梭其中,把一切安排的妥妥當當。
朱玲玲閑下來,帶着涵涵在房間裏陪夜寒時,他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也不吃東西,整個人像忽然被什麽掏空了一樣,縮在沙發裏發呆。
朱玲玲讓涵涵過去抱抱他,他那淺灰色的眼珠子動了一下,任由小孩軟軟地摟住他的脖子。
然後無論朱玲玲怎麽說怎麽勸,他都沒了反應,像塊木樁。
中午,朱玲玲其實也不怎麽有胃口,但還是叫仆人送了三碗面過來,細細的龍須面泡在雞湯裏,上面點綴着青菜,放在食盒中保溫。她陪着涵涵勉強吃了一點,放下筷子,忽然想起老爺子給涵涵留的那張紙來,寫的什麽她倒是忘了,問涵涵:“爺爺給你那張紙上寫的那兩個字來着?”
涵涵搖頭,他平時看的書都是翻譯的居多,對于中國古典文學還不怎麽看得懂,更別說那兩個字還是繁體,他都不認得。
“昭離,”夜寒時忽然開了腔,聲音嘶啞。
朱玲玲有些意外,然後想了起來,是那兩個字,昭和離,老爺子這是在昭示自己即将離去?她心裏一陣難過,怕刺痛了他,又放松了語氣,開玩笑似地說:“我還以為是給涵涵起的字呢。”
說完,很想抽自己一巴掌,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是給涵涵的。”
夜寒時垂下頭,手指插進頭發裏,空洞洞的眼睛滾下一顆淚水。
昭離。
昭昭若日月之代明,離離如星辰之錯行。
39.039
屋檐的白色燈籠在風中輕晃。
朱玲玲把夜寒時推進偏廳的一間房裏, 然後低聲吩咐涵涵把門關上。
夜寒時像一個木偶, 被她一路拉到紅木制的古床前, 扒掉大衣,推倒在軟綿綿的被子上。
“小孩子睡不夠是不長個子的,你就當陪他睡個午覺,”她搬出了涵涵做理由。
他沒說話, 自己脫了鞋子平躺下。
朱玲玲說:“到裏面去點。”
夜寒時朝裏面翻了個身。
朱玲玲把涵涵的外套和鞋脫掉,讓他睡中間, 然後自己在最外面睡下, 把床幔放下, 隔絕了亮光,三個人蓋同一床棉被。
外面是熱鬧的腳步聲、交談聲, 還有低低的啜泣聲, 朱玲玲靜靜地聽着,毫無睡意。
“我有話問你,”夜寒時忽然轉過來, 黑暗中他的眼珠子閃爍不定。
朱玲玲也轉過去,抱着涵涵說:“我聽着呢。”
沉默了半晌,夜寒時問:“你有喜歡的人嗎?”
朱玲玲一愣:“應該沒有。”
夜寒時:“想結婚嗎?”
“呃……啥?”朱玲玲臉有些燙,心想,他該不會要向她求婚吧?
果然夜寒時說:“除了愛情,我什麽都可以給你。”
“為什麽除了愛情?”涵涵冒出一個頭, 不解地問:“爹地不能愛媽咪嗎?”
“這個是主觀情緒, 無法控制。”夜寒時低聲說。
朱玲玲反而覺得這點非常加分, 生活需要愛情?不需要,朱玲玲也不需要,只要合适就行,她現在就覺得夜寒時挺順眼的,嫁入豪門,無需伺候公公婆婆,以夜家人的性格應該也不會出現什麽極品親戚,關鍵是,不用生二胎,涵涵也不是私生子了,她還能享受貴婦生活,一舉三得,簡直完美!她從上輩子到這輩子都在等這麽一個人,可真是再合适不過了。
朱玲玲覺得甚好,也就不再忸怩,很直接地問:“包括夜家的財産嗎?”
夜寒時頓了一下,說:“如果對賭失敗了的話,可能就只剩百分之三十左右。”
居然還有百分之三十?朱玲玲心中暗喜,安慰他:“放心,夠花了,我跟涵涵都很節儉的。”
夜寒時:“……嗯。”
朱玲玲:“那我現在就算是你未婚妻了?”
夜寒時:“嗯。”
朱玲玲:“信物呢?萬一你反悔了怎麽辦?”
“……不會的,”夜寒時籠了籠被子,“回頭補。”
朱玲玲滿意地嗯了聲,轉過身,懷揣着對未來的美好期盼,在這滿屋子濃郁的栀子花香中沉沉睡着了。
這一覺睡到下午三點,朱玲玲撐着懶腰起來,穿上鞋去屋外找廁所,結果剛一走到長廊,忽然有人一聲大喊:“少奶奶在那!”
朱玲玲:“?”
那幾個仆人沖過來,氣喘籲籲地說:“少奶奶,您去哪了,我們找您都找瘋了。”
朱玲玲莫名其妙:“找我幹嘛?”
其中一個人說:“少爺是不是跟您在一塊?”
朱玲玲:“是啊。”
仆人們異口同聲地問:“他在哪?”
朱玲玲:“……那。”她指了個位置。
一群人像忽然找到方向的蒼蠅,全部沖了過去,朱玲玲滿頭霧水,站在原地懵了一會兒,決定還是先去廁所吧。
回到房間的時候,滿屋子的人,她差點以為自己走錯了,辛虧門口一個仆人喊了她一聲。
“少奶奶。”
所有人轉過頭來,人群裂開一條口子,朱玲玲看見盡頭的古床上面,夜寒時抱着涵涵,床沿邊坐着孟池,附近還站了一圈穿着不凡的年輕男女,想必都是夜寒時的朋友,怕他出什麽意外。
“她?”孟池激動地站起來,不敢置信地問:“她就是你們說的少奶奶?!”
朱玲玲淡定地拂了拂劉海,說:“好久不見,孟小姐。”
“閉嘴!bitch!”孟池破口大罵。
朱玲玲很是無語,這女人真是狂到一點都不收斂,她忽然一跺腳,擰着嗓子朝夜寒時喊:“老公,她欺負我~”
夜寒時:“……”
衆人:“……”
“媽的你亂喊什麽?”孟池的怒火終于抑制不住了,一聲大吼,氣勢洶洶地沖過來,“看我不撕爛你的臭嘴!”
朱玲玲早有準備,溜得很快,順着衆人後背轉了一圈,沖到床邊,鞋子一踢,撲上床,靈活地一滾,拿夜寒時當擋箭牌,這女人本來就是他給她惹回來的,別想置身事外!她今天就非要逼他們撕破臉,不然憑什麽就她背鍋!
孟池趴在床邊,往夜寒時背後揪朱玲玲,夜寒時終于說話了。
“孟池。”
“……時哥哥?”他一開口,孟池果然安靜下來了。
“別鬧了,”夜寒時無波無瀾地說。
孟池聲音有點抖:“鬧?你……你護着她?”
“她是我未婚妻,”夜寒時說得理所當然,四周一片倒抽氣的聲音,孟池驚呆了,朱玲玲爽到了。
“嗚嗚嗚,”孟池低聲哭了起來,從來不可一世的天之驕女在這一刻芳心盡碎,捂着臉跳下床,頭也不回地跑了。
房間裏死一般的沉寂,衆人面面相觑。
原本聽仆人們說夜家突然多了個少奶奶和小少爺,他們都是不太信的,暗自猜度是不是為了讓老爺子走得安心才随便拉來的一個,結果先是看見小孩,接着又看見正主,夜寒時還這麽護着,直接親口承認,所有人全部懵了。
難不成這兒子……這老婆……都是真的?
就在這時,門外有人過來通報:“宮家的直升飛機抵達了,正在停降。”
這一嗓子把衆人喊醒了,于是紛紛告辭,借此離開這個尴尬的氣氛,房間很快空了。朱玲玲從夜寒時背後伸出頭問:“宮家?Mike來了嗎?我們要不要也去迎接一下?”
“夜總?”她發現夜寒時好像有些恍惚,于是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背。
夜寒時把涵涵抱到一邊,挪了挪,下床穿鞋,說:“嗯。”
朱玲玲也爬過去穿鞋,看着他的臉色,懷疑地問:“你沒事吧?是不是餓了?要不先去弄點吃的吧?”
“沒事,”夜寒時說。
他們來到門口,宮家人已經到了,那群說來接人的少爺小姐卻是連個影子也沒見到,只有老管家帶着一堆仆人候在門口,先進門的是一對穿着正裝的夫婦,估計就是宮家現任家主和夫人了,他們看上去不過三十多歲,但是朱玲玲知道,真實年齡一定遠遠不止,有錢人的駐顏手段是一般人很難想象的。
宮氏夫婦停在門口,和老管家交談起來,大約是在問一些老爺子去世時的事情,宮先生表情很是凝重,而宮夫人拿着手帕,輕輕拭着眼角。
随後進來的是Mike,這小子也穿了一身黑,打了領帶,人模人樣的,站在他爸媽後面,一臉哀傷的樣子。
朱玲玲正準備悄悄過去給他打個招呼,結果緊跟在後面又進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她提着小箱子,看起來像是一個放大版的洋娃娃,五官異常精致,額前垂落着幾縷棕色的碎發,身穿一件粉藍色的連衣裙,外面罩着白色羊絨大衣。
洋娃娃回頭,似乎在跟什麽人說話,朱玲玲往後看,果然又進來一個,她感覺眼前一花。
這是一個天使一樣的女孩。
白色的棉布長裙,白色短款大衣,白色襪子和小皮鞋,一切都是純白的,除了筆直的黑色長發,像一面上好的綢緞。她提着裙擺跨過門檻,掃視了一圈,就徑直往他們這個方向走過來。朱玲玲看到她的皮膚白得透明,像是快要融化在陽光裏。
“阿時,好久不見,”女孩在他們面前提下,朝夜寒時笑了一下。
“嗯,”夜寒時把手插進口袋。
女孩還想說什麽,忽然看向他們背後,她小碎步走了過去,經過朱玲玲身旁的時候,掀起的微風送來一股很好聞的清香。
朱玲玲扭過頭,一身黑色正裝的夜寒亓站在長廊盡頭,嘴角含着溫柔的笑意,微微張開雙臂,那女孩像只小鳥一樣撲進他的懷裏,夜寒亓垂下頭,女孩踮起腳尖,在他唇角輕輕親了一下。
“累了麽?”夜寒亓摸了摸女孩那頭光可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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