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不多時,小厮便引了公培寅前來。培寅見衆人皆一聲不語立于院中,殳引又筋疲力竭被人攙扶着在旁,也不知是何意,瞧見靠內屋門口站了一老者,腰身挺拔,雙手背于身後,雙眉微立,目光炯炯,神态威嚴,便知即是董大将軍了。他不慌不忙上前挽袖作了揖,道,“拜見大将軍。”

董屈見其面容英俊,體态端正,氣質灑脫非常人可比,便點頭道,“你就是公培寅?”

培寅道,“正是在下。”

董屈道,“你如何做了引兒的老師?”

培寅将道,忽見董屈身邊殳桧朝自己擠眉弄眼使眼色,心中便知其意,于是向董屈再作揖,說道,“公某無才無德怎麽配做得少爺的老師,如今少爺的功課是由其他三位先生教導的。”

董屈道,“如何我才聽他人說公先生是教引兒功夫的老師呢?”說着便朝殳桧一瞥。

培寅抱着拳,道,“當初在委佗邊界巧遇了羅總管,他将我薦入府中做了馬夫。姑爺得知我會一些工夫,便許我伴少爺左右學習,而少爺為人謙恭厚道,常願意向我讨教,我就教了他幾招不上臺的招式。”

董屈見其從容不迫,只當他說的真話,便道,“如此說來引兒是偶然才學的這些功夫?”

培寅道,“少爺天資聰慧,過目不忘,我不過從旁稍作指點,他即觸類旁通,因而實在是不敢稱自己是少爺的老師。”

董屈雖對殳引态度冷淡,可畢竟是自己孫兒,聽人如此稱贊他,心中自大喜,免了培寅的禮,道,“公先生過謙了。”又道,“你即是我府上門客,又有此才能,我日後即當會提拔你。”

培寅打恭道了謝。

殳桧于一旁面無表情端手而立。

晚間席上,除董家父女互道關懷話語外,其餘人都靜默不響,偶爾問了自己話才答幾句。殳引平時只吃半席便跑去玩了,今日倒也乖乖陪着直到席畢。文苒雖面上說是将軍府上的要客,實則和殳桧相同,是邵君軟禁于此的。這會兒也沒像往常上桌與殳引一同吃喝,只在桌下另開一席,與羅安等幾位管事者同吃。

飯食吃畢,又上點心茶水,董屈奔波數日,到夜也疲了,打了兩個哈欠,即起身要離開,殳桧等人也不留,随行恭送出門口。然才出門,董屈忽然回了頭,指着殳桧道,“明日同我一起上朝。”殳桧一愣,方要問,董屈行人已出了院去。

殳桧不知明日上朝所為何事,一顆心懸着到了夜裏,等董氏睡下方才避開服侍的丫鬟去了書房。羅安早等候在門口,見了殳桧忙上前,将作揖喚道,“太子殿下……”殳桧立即擺手止住,拉着羅安的衣袖進了書房,掩上門,才道,“可打聽到什麽消息?”

羅安彎腰打了恭,說道,“據朝中耳目探聽得知,此次邵君急招董屈回朝是為沫北、孟戈、夷桑三屬國叛亂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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殳桧驚道,“叛亂?如何此前聞所未聞?”

羅安道,“實則叛亂還未起。前方朝廷派遣于三地的官員近日紛紛送來密報,以沫北為首的三大屬國已結盟,不久将派使節前來談判各自獨立成藩國之事。”

殳桧點頭道,“氓國以北如今屬沫北獨霸一方,再加上孟戈、夷桑,邵君若不答應只怕一場惡戰是在所難免了。”然後撫須又道,“如此說來董屈回朝必是為了此事。”

羅安道,“太子殿下,此乃天賜良機,如果越國大王趁此叛亂出兵讨伐氓國,恐怕到時氓國傾出兵力鎮壓沫北等屬國已無精力與越國來抗衡了,而殿下也可憑此重獲自由之身和皇族尊嚴。”

殳桧背對羅安,沉思片刻才道,“越國趁叛亂出兵确實能大敗氓國,一雪前恥,越國名聲也将威震四方……”

羅安立即道,“如此,殿下亦同意此舉,下臣将連夜通知城外越國伏兵,好讓越王早作準備。”

殳桧神色凝重,沉默半響後擺手,“先不必急着行動,且看看情況如何,如果邵君同意他們獨立成藩的話,到時越國有任何輕舉妄動反于我們不利。”

羅安急道,“殿下如何想不通呢?既然邵君急傳董屈回府,即是表明其不會同意沫北等屬國的請求,何況如果氓國同意了,各國皆會以為氓國懼怕區區從屬國,到時氓國氣勢、威嚴大損,越國若要出兵讨伐還怕沒有國家結盟不成?”

殳桧斜眼朝羅安一瞥,不緩不急說道,“羅太尉所言我又何嘗不知呢,只是如果越國果真出兵,我們的性命恐難保。雖說此舉看來于越國有益,實則是小益而大害。如今越王已年邁,而我久困于氓,越國國內必早有異心者觊觎皇位,背地裏籌謀造反,如若我死于此地,雖我兒殳榮仍在越國,然其畢竟年幼,介時有人圖謀不軌發動政變恐怕榮兒無力招架,周圍各國趁此內亂也會紛紛攻打越國,越國豈不是要遭滅頂之災。”

羅安聽聞殳桧言辭懇切,深謀遠慮,忙磕頭請罪,“殿下所言極是,羅安只顧眼前利益反将越國推往深潭泥沼,實在是下臣失職,還望殿下恕罪。”

殳桧将他扶起,道,“此乃羅太尉忠心,我又如何會怪罪于你呢。只是當前境況,我們且靜觀其變,切勿打草驚蛇。”

羅安作揖稱是。

培寅因被叫去了董屈跟前回話,接着又與羅安等同席食了晚膳,故而到夜了仍未有機會見到芄蘭。好容易等四下人聲靜了,才揣了玉簪于袖中到芄蘭屋前,見屋內有光,但顧慮自己身份不敢貿然前去叩門,在門口等了些時候,見芄蘭同屋的丫鬟雲夙出了來,培寅忙上前。雲夙見暗中突然跳出一人影,倒唬了一跳,看清是公培寅,方才笑說,“公先生怎的還未休息?”

培寅作揖,态度恭敬說道,“不知芄蘭姑娘是否在屋內?”

雲夙聽了便掩嘴笑,“原是來找芄姐姐的。”

培寅脖頸一熱,忙否認,“不,不,正好閑步到了此地。”

雲夙輕倚門框,斜眼瞧着培寅,目光似意味深長,說道,“那先生如何開口即問芄姐姐?”

培寅慌忙道,“并無要事,只是恰好路過,按理要來問聲好的。”

雲夙見他神色慌張,知道并非說的真話,便有意逗他,“那怎的先生只想到問芄姐姐好,倒想不到問我好呢?”

培寅當即雙手抱了拳在胸前,“雲夙姑娘可安好?”

雲夙故作不屑,“即是我說了你才向我問好,可見并不是真心盼我好。”

培寅見她面有惱色,忙賠不是。雲夙卻噗的笑出聲來,笑畢即轉身進了屋,掩起門時朝培寅笑道,“先生,芄姐姐這會兒還在少爺屋裏服侍呢。”說罷便關了門,月夜清明,只留了公培寅呆立于門前。

培寅又去殳引屋,因是老師的身份,倒不必顧忌太多,培寅便敲了門,陪夜的小丫頭來開門,見是培寅就跑去房中向殳引通報。殳引已睡了床上,忙迎出門來,“先生如何來了,快快進屋罷。”

培寅進屋朝四周一瞧,除兩個通夜服侍的小丫頭外并未見到芄蘭,心中忽的明白,必是那雲夙在戲弄自己呢,不禁苦笑起來。殳引親自倒了茶水給他,見其嘴角微有上揚,便問,“先生是有什麽好笑的事要告訴我嗎?”

培寅忙收斂神色,接了殳引的茶,說道,“今日在院中見少爺似乎十分疲憊,不知老爺考了些什麽功夫?”

殳引大刺刺坐了椅中,雙腿收起,盤坐在上面,面上露出苦色,說道,“先生何必去提他。”于是将自己如何耍的懸月搖山掌,董屈又如何為難他的苦水通通都吐了出來。

培寅道,“原是如此,其實少爺當時大可不必逞強,老爺有意用樹枝壓制你,你當即倒了在地就好。”

殳引道,“那怎麽行,豈不是叫人看笑話了。”

培寅輕輕搖頭,笑道,“少爺有所不知,老爺要用一根樹枝壓制你,必定其全身力氣皆使于腕上,少爺若趁勢倒下,老爺一時收不住力,身體必失平衡,亦會跌倒。”

殳引瞪了眼睛,驚道,“當真如此?”

培寅道,“我幾時騙過你。”

殳引從椅子上跳下,拉了培寅的手,“先生有此妙招,為何不早傳授于我。”

培寅抿口茶,道,“功夫武術是為自保扶弱,并不是耍了給人看的,若與人對招,少爺怎麽會輕易被人用樹枝壓制住呢。”

殳引點點頭。

培寅見芄蘭并不在屋中,留了片刻即要離去。殳引卻想起培寅對董屈所說的話,便問道,“先生,引兒有一事不明。”

培寅回身,問道,“何事?”

殳引道,“今日姥爺問先生是否是教授我武功的老師,先生為何不承認?”

培寅沒想他會問此事,當即愣住,半晌才說,“少爺沒發現即使我說的并非真話,可知道實情的姑爺也沒有指責我嗎。”

殳引微微皺眉,“你是說這是爹的意思,那我就不明白了為何爹不想讓姥爺……”

培寅忙打了斷,“姑爺原意是何,你我都不知,此刻也勿要亂加揣測了。只是我說的話既然将軍和姑爺都愛聽,又何樂而不為呢。”說罷便出了門去。

芄蘭才回屋,雲夙便逗笑她,說道,“适才公先生來過了。”

芄蘭正洗手洗臉,聽了身子一怔,忙問道,“先生來做什麽?”

雲夙仍嘻笑,說道,“不就是來找芄姐姐的。”說罷又用肩膀輕輕撞了下芄蘭。

芄蘭臉一紅,即追着雲夙要擰她的臉,“死丫頭,正是越大越沒規矩了。”

雲夙一面躲一面叫,“芄姐姐為情郎都不顧姐妹情誼了,哎呀,饒命……”原來芄蘭抓了她,雙手伸了正撓她胳肢窩,雲夙忍不住癢,笑的眼淚都出來了,口中連連求饒。

芄蘭停住手,雙手叉了腰,故意怒目唬道,“瞧你還亂說不亂說。”

雲夙笑的滿臉通紅,擦了淚,口中只說,“不敢,再不敢了。”

芄蘭才放過她,裝作無意的問道,“先生可有說什麽?”

雲夙背着身偷笑,好容易忍住了才說,“先生沒說什麽,我跟他說你在少爺屋裏呢。”

芄蘭忽的跺腳,“你好好的騙他做什麽?”

雲夙道,“姐姐要急着見他,這會子去少爺屋裏恐還能見到呢。”

芄蘭氣的叫道,“小蹄子真是今兒皮癢了!”

恰巧公培寅經過,聞得兩人在屋內嬉笑,細聽竟有芄蘭的聲音,正猶豫着是否要敲門,卻聽雲夙說“芄姐姐為了情郎……”當即吓了不敢再動,手伸了袖中捏一捏玉簪。

培寅在門口立了片刻,二人吵着鬧着,談的閑話倒全落了他耳中。培寅想自己在此偷聽畢竟非君子所為,剛打算離開,然見窗紙上印出一人影,接着窗戶被打了開,一只木盆遞出窗外,嘩的一盆水倒下來,培寅躲閃不及,左腳的筒靴被澆了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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