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殳引偷出了宮,見趕馬的小厮正坐于臺墀之上,挑鞭賞月,便上前輕踹了一腳。小厮忙起身,向他作揖,又朝他身後探頭,見無人跟來,便笑問道,“少爺怎的出來了?”
殳引壞笑道,“你不好好趕馬,倒躲了這裏來偷沾皇家喜慶。”
小厮不解道,“這話如何說的?小的在此處正是等爺們出來呢。”
殳引朝宮門方向努努嘴,“宮內絲竹演奏之聲你敢說沒偷聽,這不就是在沾皇家喜慶麽?”
小厮讨饒道,“少爺您這麽說,我可真冤枉了,這宮內翻天動地的聲響就是個聾子他這會兒也該不聾了。”
殳引擺擺手,道,“不忙,你只将我送回府中,我就不治你這偷聽之罪。”
小厮忙道,“這萬不可,倘若姑爺出來見不到小的,小的豈不是罪該萬死麽。”
殳引道,“那你就不怕我進宮禀明邵君,治你個罪該萬死之罪。”說罷又笑,“你只送我回去再過來就行,我爹他一時半會兒出不來呢。”
小厮無法只得攙了他上馬。
這一路策馬奔馳,殳引挑開門簾而望,只見天清如洗,月沾梢頭,涼風習習,樹影浮動,又聞桂花香甜,遙望遠處燈光點點,細聽笙歌朦胧。一時間酒氣散盡,倒覺心曠神怡,好不自在舒暢。
到了府,即跳下馬車,不等下人通傳便闖門而入。小厮見是他也不敢阻攔,由着殳引一路去了。殳引狂喜狂奔,跑至文苒屋前竟喘息不止,見院內一株丹桂開的盛,便折一枝藏于身後,才去叩門。掌燈的丫頭前來開門,殳引進屋,見屋內只案桌上點一盞燭火,便小聲問丫頭,“他睡了麽?”這丫頭本是在打瞌睡,殳引來叩門才打着哈欠起身,哪裏知道文苒睡沒睡得,便點點頭。殳引心下喪氣,墊腳尖悄悄至文苒床邊,見他面朝內睡着,在旁邊立了一會才想起方才折的桂花,于是喚了丫頭拿去裝花瓶擺于燭火旁。
祝文苒一日昏睡,自殳引叩門便也醒了,醒來聽是殳引的聲音,心中高興,卻故意裝睡不理他。但等半刻見殳引仍不同自己講話,怕他就這樣走了,趁其擺花瓶的時候翻身對他說話。
“你在這裏啰啰嗦嗦做什麽?”
殳引驚道,“嗳呀,把你吵醒了。”
文苒道,“我早被那花香給熏醒了。”說着朝案桌尖尖嘴。
殳引忙說,“你不喜這味道,我叫人拿出去丢了。”說罷就要叫丫頭。文苒趕緊制止,“都聞習慣了這會子還拿走做什麽……我問你如何竟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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殳引嘻嘻笑着至他床頭,“我怕你一人在此苦悶,就先回來陪你了。”
文苒心中雖喜,面上卻仍繃緊,“哼,沒有你在旁邊吵,我正樂的清靜。”說罷忙側身,将臉上喜色藏了枕頭裏。
殳引也不惱,貼着他身邊坐下,靠了床圍,問道,“你今日可覺得好些了?”
文苒道,“吃了大夫新拟的藥好多了,只身上仍覺累,立不起來。”
殳引道,“那就別起來了,且好生躺着罷。”說了便低頭去看文苒,文苒亦仰面瞧他,兩人相視竟誰也不說一句話。
半晌,殳引才笑道,“你怎麽不說話了?”
文苒道,“平日裏你話最多,怎的現在一句都說不出了。”
殳引道,“我見了你就不愛說話了。”
文苒笑道,“盡胡說,方才還有話講呢。”又問,“你且将宮內見聞說給我聽聽,讓我也見識見識。”
殳引疑道,“你想聽麽?我以為你不想聽。”
文苒道,“你說罷。”
于是殳引便将清早如何被叫醒,如何匆忙入宮,如何偷登亭子頂,陪公主剝蓮蓬,又将伶女舞唱,管弦音樂,以及邵君如何問話都詳詳細細說了出來。
文苒聽他說到“正要去方便呢”就忍不住笑出聲來。
殳引呵笑,問道,“你笑什麽?”
文苒道,“你爹說的不錯——狗嘴吐不出象牙。”
殳引賭氣側開了身,道,“你要這麽說我就不講了。”
文苒忙央求,“別,別,還有什麽好玩事兒都說出來給我聽聽。”
殳引想接下來就是邵君命自己入宮陪公主學習之事了,便道,“接着我就溜回來了……嗳,你也同我講講你在淇國是如何過中秋的罷。”
“我麽?”文苒輕笑道,“淇國是比不上你們這麽多花樣,我記得小時候,中秋夜都是父王帶着我還有文武百官乘一艘大船順流而下,沿途可見各色民間演繹。然是我當時年紀小,要我說都是些什麽表演,我這會兒竟也想不起來了,反正不過是些吵吵鬧鬧的玩意兒。”
殳引催他說下去,“我就愛聽吵吵鬧鬧,你仔細想想看都是些什麽?”
文苒回想當時父慈母愛、百官擁奉,哪是如今這凄涼境況可比,便不肯再說,望見窗下染了一片銀白的月色,心中思念家鄉之情愈烈,只說道,“這圓月不知與當日比如何?”
殳引見他臉上徒然蕭瑟,便知他懷鄉情切,想攙了他下床去遙望明月,又怕他更添病重。呆想了一會,突然心生一計,喜道,“我去将月亮搬來這房中給你瞧瞧。”
文苒只當他胡說,“你又說什麽混話了。”
殳引不理,叫丫頭用洗臉的木盆打一盆子水來,又扶文苒坐起,枕頭墊了他身後。然後将木盆左右擺弄着放定了位置,立在盆前,對文苒道,“你且瞧瞧這是什麽?”說罷便讓開身去。
只見清水晃動,其中似有破碎銀光,待水靜止,盆中俨然顯出一輪明月來,見那月白如玉珀,明如雪光。文苒一時有喜有驚,心下澎湃竟不能言語。
此中秋之夜即過,文苒拖拉的病竟漸好起來了。殳引想着開歲即要入宮學習,以後伴他時間就短了,不如趁這段日子好好陪陪他,于是大門也少邁了。文苒此先不在意,久了也覺奇怪,便問他,“之前是繩子都栓不住腿,如何這會子倒願意陪我在屋裏下棋。”
殳引才落下黑子,聞言便笑說,“外面下着大雪,你要我去哪裏,還不如躲你這裏來烤烤火爐子。”
文苒抓一把棋子握在掌中玩,說道,“這話說的稀奇,好像你家丫頭虧待了你不給你火爐子似的。”
殳引道,“我也有火爐子,只是不及你這邊的暖和。”說畢抓了他的手,“你倒是下不下了?”
文苒手指一松,白子撒了一棋盤。殳引叫道,“嗳呀,你好好的把棋局給壞了。”
文苒将手掌支着臉頰,也不瞧殳引單只顧着将棋子撿回棋罐子裏,道,“反正你也要輸了。”
殳引不服道,“先別忙着收,且再下一回。”
正說着,聽見屋外有人問“少爺可在屋裏?”,殳引聽是雲夙的聲音,便叫在旁服侍的丫頭去開門請進來。雲夙見了殳引便急急說道,“少爺可別玩了,快去門口接駕罷。”
殳引聽了一臉懵懂,問道,“接什麽?”
雲夙道,“宮裏太監來傳,蕪霜公主午後便到了。”
殳引一驚,忙朝文苒一瞥。文苒自是不知他與蕪霜之間的約定,只聽公主要來也不知為何事。
殳引道,“那我現在就去?”看文苒不說話,又道,“你可要一起去瞧瞧?”
文苒哼一聲說道,“你自己去下跪磕頭還不夠,還要拉上我?”說畢便低頭去收棋盒。
殳引自讨了沒趣便悻悻的随雲夙走了。
說那邵蕪霜,自從在荷華庭院巧遇了殳引,見他有趣随性,與平常自己所處之人都不同,閑悶時常想起他來。然殳引無事不能進宮,又及天氣漸冷,宮內各院都披雪蓋冰,便愈發無處可去了,于是假借了探望師傅董氏之名向邵君請了示,親自出宮去找殳引來了。
董氏及殳氏父子領府內家仆站了門口,待公主馬轎極近便扶膝下跪,先是由兩排太監站了大門兩旁,隔開圍觀民衆,再見一架八人大轎擡了往府內去,見轎子入內,衆人才起身跟去,接着朱紅大門閉起。
蕪霜跳下轎來,董氏等人剛要行禮,蕪霜便道,“快快免禮罷。”又拉了董氏的手,親昵道,“我這帶了快繡帕來給師傅瞧瞧繡的怎樣?”說着便要向衣襟處掏去。董氏忙止住,“公主……”然後左右看了看,道,“公主還是別稱我師傅的好。”
蕪霜道,“你本就是我師傅呀,我不這麽叫難不成也随他們叫你小姐?”
董氏忙作揖,“那更不可了。”
蕪霜道,“那就是了。”
殳桧吩咐了羅安招呼公主随行去安歇吃喝。殳引見并沒自己什麽事,便打算溜開。然才擡腳,只聽一邊蕪霜喚道,“嗳,你去哪裏?”說罷便至他跟前,側頭打量他。
殳引無法,只得止步作揖。
蕪霜道,“說好我來瞧你,你見到我如何不高興?”
殳引立即道,“我本以為公主是說了玩的,不敢當真,沒想公主竟真來了。”
蕪霜嘻笑道,“我說的話一向當真,嗳,聽父王說你明年可要入宮和我一同學習去了。”
殳引道,“正是的。”
蕪霜突然捂嘴笑起來,笑畢才說,“那你這回可真上當了。”
殳引不解,問道,“不知如何是上當了?”
蕪霜道,“你去後便知李太傅是個怎樣呆板,脾氣差的老師了。”
董氏在旁聽着也不知是個什麽意思,便說,“公主即與引兒相熟,不如去我房內細聊罷,且別站了風頭裏,怪凍的。”
蕪霜點頭答應,對殳引說道,“正好你也來瞧瞧我繡的怎樣。”
殳引雖心中說我又不懂刺繡,然無法只得跟去。
去了董氏房中,丫鬟才伺候蕪霜脫了鬥篷拿去挂,蕪霜便掏出一塊櫻草黃的繡帕來,雙手攤着朝董氏面前一伸,随後又遞了殳引面前。殳引瞧去,只見繡帕中央用桃色絲線繡了團不知是什麽玩意兒的東西,他盯着瞧了半晌,知蕪霜正等自己說話,便擡頭笑道,“這小鴨子倒是繡的生動。”然才說畢,蕪霜本笑吟吟看着他的臉立即拉長起來,縮回了手,雙手捏着帕子護在胸前,道,“我原不想給你看的,哼!”殳引知是自己說了錯話,忙道,“是我沒瞧仔細,公主再讓我細細看看。”蕪霜賭氣道,“不給你看了。”只是話雖如此手仍又遞了過去。殳引歪頭細看良久,實瞧不出個花來,只能硬着頭皮道,“那……我想該是只鴛鴦罷?”蕪霜氣的直跺腳,“你就直說我繡的不好,何必拐彎抹角來羞辱我。”殳引趕緊賠禮,“我可沒這意思,嗳,實在是我眼拙。”董氏瞧兩人如此模樣,忙拉了蕪霜,說道,“公主不必和他計較,且給我看來。”說着端了繡帕托在手心,瞧一陣後笑道,“公主如何說繡的不好,這不就是只活靈活現的小兔子麽?”說畢将帕子遞了殳引,道,“你這混賬又是如何瞧出鴨子、鴛鴦來的?你只将帕子調個身,可不見就是只兔子?”殳引就着董氏的手一瞧,果真倒瞧出些肥兔的模樣來。董氏将帕子還了蕪霜,說道,“公主手藝是愈發精進了。”蕪霜這才含笑,“和師傅比還差的遠哩。”于是免不得又向董氏求教一番。
殳引坐了旁邊,只見二人擺弄針線,盯久了,眼皮子忍不住打架起來,身體往前一沖,差些從椅上跌了下來。蕪霜見了又笑他,“我們動手的人都不喊累,你只是看就乏了?”
殳引氣道,“你們動手的只會覺着有趣又怎麽會累呢,叫你單坐着瞧一件自己不會的玩意兒保你也打瞌睡去。”
蕪霜聽說了又笑一番。
董氏收了針線道,“公主難得來此,不如讓引兒帶你四處逛逛,府中景致雖不及宮內精致,但到底也算是個陌生地兒,公主也能瞧個新鮮。”
殳引巴不得快些離開,聽如此說,忙道,“是啊,公主如果只是呆悶了在房裏,那和在宮中有什麽區別呢?”
蕪霜點頭答應。
董氏吩咐拿鬥篷來的丫鬟準備個手爐給蕪霜,蕪霜穿戴整齊才複又出去。
正值在廊間穿行,蕪霜便問及殳引關于平日學習之事。
蕪霜道,“你此前有幾位老師教你?”
殳引道,“有四位。”
蕪霜奇道,“如何有四位之多,我們在宮內也只有三位老師。”
殳引道,“原是三位,後又來了一位公先生教些我們拳腳上的工夫。”
蕪霜道,“原是如此。”停罷又問,“即是‘我們’那是誰和你一同學習的?”
殳引道,“公主難道不知還有位淇國太子也在府內?”
蕪霜這才想起,說道,“倒确有聽聞。”想一番又道,“既來此地,不如帶我去見見那位淇太子罷。”
祝文苒自殳引離去,就一人悶悶呆了屋內,想抄寫幾本詩詞,又嫌手凍,于是懶懶的靠了床上,漸漸竟睡去了。殳引帶了蕪霜前去叩門,文苒正睡得混沌,腦子有些發暈,便不耐煩道,“誰在外面吵鬧。”又命丫頭,“你看你的火爐子,別去理他。”殳引在門外聽了,倒替他尴尬起來,向蕪霜賠罪道,“他原不是這樣的,此前生了大病就嬌了。”蕪霜正環顧四周環境,并沒在意,只說,“此地倒是府內幽靜之處。”
殳引喊道,“公主在門口,還不來開門。”
文苒聽見了直皺眉。一旁丫頭不敢怠慢,也不去管文苒的吩咐趕緊前去開門。
殳引和蕪霜進屋,文苒仍靠了床上未起身相迎。蕪霜心說他是淇國太子,身份地位本應與我相當,自不去多惱,至了床頭才見到人。蕪霜雖才十三四歲,然分辨男女俊俏已有自己一套看法,見文苒膚色白淨,容顏清秀,慵慵懶懶靠了床上,不禁臉上一紅,不敢直視過去。殳引也覺文苒面有倦意,便關心道,“你又怎麽了?大白天竟然睡的這麽昏。”
文苒擡眼皮瞧他,道,“我又不似你,有人陪着玩。”
蕪霜聽了更是不敢做聲。
殳引道,“我們這不來找你了麽?這位便是蕪霜公主。”
文苒自蕪霜進屋都未正眼看她,此刻聽殳引說才瞥過眼去,淡淡的喚了聲“公主殿下”。
蕪霜道,“淇太子不必拘禮。”
文苒冷笑道,“我竟幾年未聽過這一稱謂了。”
三人正相對尴尬着,殳引忽想起自己即将入宮學習之事,于是便趁此向蕪霜提道,“公主殿下,我與文苒此前一直共同學習,開歲後我即要與他分開上學倒會覺的不習慣,不知可否麻煩公主向邵君請示讓他也一齊入宮學習呢?”
文苒聞言呆了呆,随即看向殳引。殳引正打恭向蕪霜讨話也未及見到文苒的神色。蕪霜本覺這倒是未嘗不可的事,方要答應,文苒即道,“邵君既将我禁足此地,想必是不會同意的。而我也不願入宮,與他國皇孫貴族同學習,還是不勞煩公主了。”
既然文苒都如此說來,殳引與蕪霜自然無話。
三人話不投機,蕪霜呆了半刻便就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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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