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卷一完
山路多崎岖難行,殳桧沒了人擡,自然走不快去,尊使不及等他,速速向上爬去,不多時已落開他們一段距離。
殳引等人才至半山腰,忽聞身後有人大喊,“不好了!不好了!淇太子叛逃了!”衆人皆大驚,都止住步子,回身去瞧。只見一位小兵從人群裏鑽來,急急忙忙跑了一頭大汗,跑過殳引等身旁時,不留神腳下竟栽了個大跟鬥,但他也不及喊疼,爬起來便往尊使處去了。尊使帶人走的快,本未聽清,只站了高頭往這邊望,等小兵跑近了才聽說祝文苒的馬車朝着于還城相反的方向跑了,頓時吓的一身冷汗,要知道倘若敵國人質在自己手中逃跑,別說這官職了到時只怕連身家性命都不保。于是立即喝聲帶人去追,只留一隊人馬在殳桧身邊。
殳引聽聞祝文苒叛逃,心裏是又驚又奇,又懼又悲,驚的是他竟有膽做出這種事來,奇的是此前未察覺到任何跡象,懼的是若他被捉了回來不知會有個怎樣的處置,悲的是他要當真就此逃離氓國,恐自己今生再無機會與他相見了。一時間幾番思緒湧上心來,只教殳引呆傻的立在原地,盯着尊使等人去的方向。
董氏與蕪霜以及其餘随從自也是驚一番。只有殳桧與培寅不相與閑論,殳桧喝頓了衆人,複又上山去了。只殳引一心想着祝文苒,倒無心思去管其餘事來,也不攙着殳桧了,整個人似失了神,雙腿麻木的跟着衆人走着。
尊使等人追至前往于還城必經之路,遠遠見路口黑壓壓站了不少人,揚鞭趕馬上前,發現竟多數是董府的下人,或有被反剪着手捆綁的,或有蹲地雙手抱頭的,也有與小兵争吵的。尊使隐約覺事情有異,忙下馬來問幾個留守的随從是怎麽回事。随從答說,“董府下人除總管羅安外已盡數抓獲。”尊使一眼掃過身邊幾個下人,見面上多是懵懂不知的神色,于是問道,“這些人可有抵抗?”随從道,“全部順服,未有抵抗。”又問祝文苒在何處?答,“行至此地羅安忽然調轉馬車,朝東面瘋沖了去,淇太子就在馬車裏,小的已派人追去了。”及此,尊使方才醒悟,大叫道,“不好!”忙飛身上馬,又喊,“你們幾人快随我上山!”于是一陣猛甩馬鞭朝太靈山趕去。
殳引失神随行一路,只覺心累身累,想找地來休息。見前方不遠處有一顆根莖崩裂的老松,便道,“爹,想你爬了一路也累了,不如我們就在此歇一歇罷。”殳桧與培寅紛紛朝前方一瞧,就也點了點頭。殳引從随從手中接了水囊站在松樹下的高地上喝。殳桧見他直愣愣朝着山下遠眺,便咳嗽了聲朝培寅使了眼色。培寅扶起殳桧,又喊殳引,“少爺,我适才同你說的話全忘了?”殳引正要問是何話,卻見那老松上忽然嗖嗖跳下幾個黑影,又見這邊石下飛出十幾人,那邊又冒出幾人來……不多時便将殳引一行人圍了住。只見這些人手中握刀,各各黑巾包面,露出的兩只眼睛冷冷盯着殳引等人。朝中派出的随從只道是遇了強盜,此刻忙聚緊了護住他們。董氏和蕪霜吓的抱作一團躲了身後,殳引将要發問,卻聽殳桧冷聲下令,“動手!”
一時間只見眼前刀光血影,人影亂動,響聲不覺。殳引未見過此種陣勢,又全無防備,加之祝文苒的事本就分了神,此刻只覺天旋地轉,腳步不穩,任由他人拉扯着跑去。
尊使等人才至太靈山,便聞見山中似有打鬥聲,遂率衆人迅速上山,到山腰方見人影刀光,石上、樹上皆挂有死屍,亦有幾對人戰的難分難舍。尊使立即下令,“将這些叛賊通通抓起來!”揮手命人将殳桧的內應團團圍住。因着寡不敵衆,不多時,內應皆被捕獲,被人按着肩強壓着跪在地上。尊使找一遍不見殳桧等人,便知其已趁亂逃脫,當下又急又怕,不知回去該如何向邵君交待。尊使一把從劍鞘中抽出劍來,指着內應中一人的喉嚨,怒道,“快說,那狗賊逃去何處了!說出來,我便饒你不死!”說畢又怒目瞪視內應。那內應黑巾遮面,此刻也不知是何神色,只見他脖子一動,竟對着長劍伸去。尊使不及收劍,眼睜睜看着那人在自己面前自刎,他吓的倒退一步,略一愣,再看其餘衆內應,皆擡頭與他相視,尊使惱羞成怒,親自上前摘了衆內應的面罩,才摘下,又是一驚,原是這些人臉上皆無懼怕之色,倒是一副瞥眼嘲弄的态度。尊使緊握劍柄,叫道,“留下三人送回于還,其餘人通通就地處死!”一聲令下,只聽刀劍刺入骨肉的聲音,不聞任何驚恐慘叫之聲。
殳引被人拖着跑了十幾裏才回神過來,看自己,竟是身處于一條山溝的狹縫之中,公培寅半攙半背着殳桧,一手拉着殳引,再看董氏和蕪霜,也由着一名黑衣人護着往這邊跑。殳引回想起剛才情狀,一時間如何都想不起到底是發生了什麽。
不知又跑幾時,那狹縫突然開闊起來,只聽培寅喊道,“前方便是了!”于是一鼓作氣帶着殳引等跑了出去。才出狹縫,便見到一條小溪躺于山谷之中,将一座山分割成兩半來。培寅放開他們,獨自跑至溪邊,曲起手指放在唇邊,發出一聲悠遠尖利的哨聲,似要将山谷穿透。殳引正坐于地上喘氣休息,被這哨聲一刺,便想起心中疑惑來,忙問殳桧,“爹,到底發生了何事?”
殳桧雙目緊閉靠躺于一塊大石上,聽了殳引問,才睜開眼來,慢慢說道,“引兒,從此之後你再不是氓國囚徒、董屈之孫,而是我越國臣民,是當朝太子之子,你要切記這個身份。”
殳引一愣,細品此言,似有所悟卻也道不明确切,只向殳桧問道,“爹,我們這是要去哪裏?”又道,“我想尊使他們這會子已經制服了那幫賊寇,我們快回去罷。”
殳桧本是雖有急但已到此地倒也平心靜氣,此時聽殳引一句,當即氣的直罵道,“沒用的東西!真是個沒用的東西……”才說就連聲咳嗽起來。殳引全沒意識到自己所說的話正是犯了殳桧的忌,此刻只在心裏埋怨,不知又好端端罵起人來做什麽。
此時聽溪中傳來槳聲,只見一艘烏篷小船從懸崖陡壁的一角中隐出,又見培寅在岸邊朝他們招手,再看身後,蕪霜等人也大喘着粗氣趕到。那黑衣人直向殳引處走去,到了他身邊也不看他,只摘下面罩,黑巾捏在手中,雙手抱拳向殳桧叩拜起來,只聽他道,“小的胡占,奉丞相之命前來接應太子殿下。”
殳引一怔,再看殳桧,見他仍靠了石上,面無驚色,說道,“起來罷,适才你掩護我們離開,也算是有功。”
胡占仍打着拱,道“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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殳桧瞧他一眼,問,“你現在朝中當何職?”
胡占道,“小的在丞相門下做事,朝上并無職位。”
殳桧點點頭。
殳引見殳桧由胡占攙扶着朝溪邊去,而公培寅已站了劃來的小舟上等候。殳引想起适才殳桧所言,又結合此時境況,心中那種不分明的感覺越發清晰起來,雖他不知殳桧與公培寅的計劃,然也猜到了這是要逃回越國。一旦知曉了事情真相,殳引頓時緊張起來,看着浮在溪上的木舟卻不靠近。
董氏和蕪霜歇了半刻,互相扶着朝這邊來。殳引雙手托住董氏的手,急道,“娘,我們不能過去,他們準備……”
董氏不待他說完,“引兒勿要多言,快随你父親走罷。”
殳引緊抓住董氏的手,問道,“娘,你知道他們在做什麽嗎!”
董氏見他瞪圓了雙眼,一臉的不解和着急,便輕握住他的手,點點頭。
殳引跌退兩步,雙手垂于身側,定住半刻才擡起頭,看一旁蕪霜,蕪霜低下頭去。殳引過去拉起她的手,道,“我爹即要叛逃氓國,此行兇吉未蔔,若未能逃離,被抓了回去,邵仁君必會治我們的罪,你乃氓國公主,犯不着跟着我們冒險。”又道,“你我雖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你跟着我也實在委屈,即使随我去了越國,只怕日後也會惹人非議,落人話柄。”
蕪霜聽了這一席話,不禁簌簌落淚,擡頭看着殳引說道,“你此刻教我走,我又能走哪裏去呢?你說我是氓國公主,可自我嫁入你家,便不再是這個身份了。你好心怕我随了你,邵仁君會治我的罪,可難道我離了你回去,他就不會治我罪嗎?我的夫君,我的公公婆婆,你們舉家叛逃氓國,單留下我,你們教我如何還能在氓國立足!”蕪霜只顧說話,連眼淚都忘記擦,任憑淚珠滾落下來,只聽她凄凄嘤嘤一番,又哽咽道,“我堂堂正正的一個人,為何要去怕他人背地裏冷言中傷,只怕……只怕是你問心有愧,在擔心惹人非議,落人話柄!”
殳引确沒這個心思,他一心為了蕪霜着想,沒想卻被她如此冤枉,心中又傷心又難過,當下也不勸了,只道,“我不替自己辯,只要你今後不後悔。”
蕪霜拭淚說道,“你叫我如何後悔去。”
殳引嘆氣一聲,攜着董氏和蕪霜朝溪邊去了。
那艘木船剛好容下這幾人,船中用草席紮了個蓬頂,相擺食物供人避雨休息。殳桧自是坐于蓬中,董氏與蕪霜席坐于蓬外,公培寅與胡占站于船頭交談,殳引一人坐于船尾。船上的艄公是位上年紀的老者,一頭花白頭發,幾根薄須,下手的卻是位十三四歲的少年人,他們話語不多,只在殳桧等問話時才小心的答說兩句。
順水而行,小船駛的飛快,如落水的樹葉滑過。殳引坐在船尾,随小船一路漂流,幾日已見了兩岸多種景色,一時是怪石林立,一時是為寒氣所抑的梅花,一時又是漫山的野桃野梨,而此又不知到了何地,竟是一湖的碧荷,荷花未開,只有青色的荷葉鋪張在水中,鋪的滿滿一池,小船從中穿行,那葉便在船身刮出格格的響聲。殳引惆悵幾日,想的都是在氓國的種種,小時的頑劣,董屈的兇悍,芄蘭的照顧,朱颠的戲弄……而念念不忘的自然是祝文苒。當初還道是文苒先離自己而去,此刻才知道先離去的竟是自己,然無論是誰先走,這再無緣相見的感傷卻是相同的。殳引雙手墊于腦後,躺在露天的船中,看着滿天星辰和一彎明月,不禁暗自嘆息。
到後半夜,艄公睡去,換了少年看船。夜裏不及劃船,憑船自浮于水上。少年坐在船頭,望着夜色無事,便輕聲哼起歌謠來。殳引本未睡熟,忽聞歌聲便醒了過來,細聽那聲音又輕又柔,又是少年童音,悠揚清新,殳引不禁起身,從船尾走至船頭去。
少年不知殳引在身後,兀自用槳搗着水,口中哼着曲。
殳引問道,“你唱的何地的歌謠?”
那少年唬的一跳,差些失手将槳板掉入水去,忙站起來,向殳引賠罪。殳引靠着船頭坐下,并不怪罪他,又問,“你怎麽不唱了?”那少年低着頭不敢看他,怯生生答道,“怕吵醒了大家。”殳引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輕笑道,“你坐這邊來小聲唱給我聽。”少年不敢違逆,只得坐過去。可這次唱的卻又不同了。原是少年挨着殳引,一時緊張歌聲便不再輕快自在了,斷斷續續唱了一時,不聽殳引叫停,少年也不敢停下,偷偷瞥眼瞧殳引,竟見他歪頭笑看着自己。少年吓的忙回正了頭,再不敢向邊上看了。
殳引忽然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知是問自己,歌中插一句“蘇伐”。殳引這才喊停,“先別唱了,陪我說說話來。”
蘇伐趕緊收住聲。
殳引見他低着頭,擰緊了放在膝上的雙手,時而咬嘴唇時而眨眼,月光落在他身上,讓他看起來似透着光。殳引嘆息道,“你教我想起一個人來。”
蘇伐聽的好奇,忍不住回頭看殳引。殳引垂着眼,默默道,“他也常這幅神态,如此……”未說完卻停住,只盡力的去回憶文苒所有的細節,一時間不禁心痛不已。
蘇伐見殳引握胸皺眉,便怕起來了,小心的問了聲,“公子,你餓麽,我去拿些東西給你。”
殳引落寞的笑了聲,道,“去拿些藕尖來罷。”
在小船上飄蕩了半月,終于能看到岸邊有人家了。胡占向殳桧回話,“殿下,此地已是有桓與嵇洲的交界,丞相派來的接應就在岸上了。”
蘇伐因與殳引相熟了,話比以往多,此刻見即将到家門口,便越發高興起來,繞着殳引說要請他去家裏做客。殳引摸着他的頭,笑問,“你家可有好吃的招待?不然我便不去了。”蘇伐道,“爺爺養了兩只雞,只要這半月沒被人偷去,回去我便殺了與公子吃。”
到了岸上,胡占又給蘇伐爺孫一錠銀子,并交待此事不可與他人說。兩人謝了恩便去了。蘇伐一路幾次回頭,殳引也知是為做客之事,然此在殳桧面前卻不敢提,只能愧疚着看着蘇伐離開。
胡占帶幾人順河道而行,此地雖有人家,但畢竟仍是荒蕪之地,行了半日才遇見兩人,那兩人均是白繩束發,穿着平民的服飾,舉手投足間卻赫然有勁。胡占向兩人一拱手,然後讓開,顯出殳桧等人來。兩人面色一變,忙跪下身,連磕三個頭,“恭迎太子殿下!”原來這二人便是甄思伯府上的侍衛楊實和朱秀。殳桧免了兩人的禮,叫殳引上前,說道,“這是我兒殳引,你們今後要好生看着他。”又一一介紹了董氏和邵蕪霜。殳桧将公培寅叫上前來,培寅向楊、朱二人拱了拱手,才要說話,卻聞身邊殳桧冷言喝道,“将此人捆起來,帶回朝中審問!”
公培寅等四人無人不驚,不及發問,便教人反剪雙手押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卷完結了。
第二卷預計進度三月八號起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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