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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公培寅被人綁了,押去附近的一座破廟。廟中已無佛像,只剩一張破舊的供臺,朱秀從供臺後取出一個包裹,向殳桧回禀道,“殿下,此地乃有桓與嵇洲的交界,回去越國需渡過洛河,前方不遠是衡府的通商碼頭,我們可搭乘商船回國,只是為避免麻煩,還得煩勞殿下和公子,還有兩位夫人換了身上的衣服。”說着便将包中衣物取出。
殳桧等人皆打扮成商人模樣,只公培寅被朱、楊二人強行換上的下人的衣服。殳引瞧不過,便向殳桧問,“爹,公先生到底錯了何事,你要如此待他?”殳桧冷笑道,“你自己去問他罷。”殳引朝公培寅看去,公培寅綁了雙手坐在地上,此刻便說,“培寅也實不知自己錯在何處。”又看殳桧說道,“還望殿下明示。”殳桧雙手背于身後,說道,“虧我還敬你是個人物,事到如今,你竟裝蒜,我問你,當初羅安将你帶回董府,那一路你可曾唱了淇國的民謠?”培寅一愣,立即道,“我在嵇洲長大,會幾首淇國民謠有什麽稀奇,難道殿下僅憑着幾首歌謠就懷疑我是淇國奸細不成?”殳桧哼了聲不響。殳引勸道,“爹,我們此番能逃出氓國,先生功不可沒,就憑此他也斷不能是淇國奸細。”殳桧罵道,“你懂什麽!”又指着公培寅說道,“你可知他父親是何人?他父親正是淇國禮部侍郎,一個禮部侍郎的兒子不在家裏好好呆着,假冒是嵇洲部落的混進府來,為着一個敵國太子出謀劃策,說他忠心,呵,我如何信得?”殳引被此話唬的一怔,忙問公培寅,“先生,我爹他說的可是真的?”公培寅被人揭了底,此時也不作狡辯,說道,“殿下有一事說錯了,我爹曾是淇國禮部侍郎,可他早被丞相卞無巳害死,正如此我才到了氓國,在委佗遇到羅總管實屬巧合,倘若我仍惦記自己是淇國子民,又豈會将祝文苒留下。”說畢又跪在殳桧面前,“殿下若認為我出謀劃策是有私心,那公某确有一私心,便是期盼着助殿下回國後在越國謀得一官半職。”殳桧斜眼看他,道,“在我手裏,你這私心就休想實現了。”一說便揮手,喊着衆人出廟去。
沿着洛河行了十幾裏路,才見得前方河岸邊停了條大船。彼時天色漸暗,那船頭已挂出兩盞大燈籠,一盞寫着衡府,一盞寫着通商。河岸旁有幾個擔着貨物的商客正上船,朱秀便上前問其中一個商客買了一擔綢緞布匹,自己挑着。殳桧等人上船時,船家攔住了檢查貨物,朱秀又塞了錠銀子給他,吩咐道,“我家老爺怕吵,你挑個安靜的艙。”船家連連稱是,引着殳桧幾人去了。楊實将朱秀拉在身後,小聲道,“這些個小人,犯不着給太多銀子他們。”朱秀聽了只笑笑。
進了一個船艙,裏面四張桌子,只一張坐着兩人。一位細目薄須,三十歲光景,另一位白發垂須,手中拿着羽扇,二人皆帶着商帽,見殳桧等人進來只瞥一眼又兀自說話去。楊實要上前驅趕,殳桧攔住,說道,“不要生事。”說畢就在靠窗的一張桌旁坐下,朱秀、楊實等人坐在另一桌。不多時,船家進來,帶了茶水和點心。只聽那年輕的商人問道,“船家,這船幾時可以出發?”船家忙上前,彎腰打拱道,“大爺,今夜就出發了。”年輕人又道,“前日、昨日都這麽說,船家你莫不是故意拖賴着想多栽幾個人罷。”船家忙說,“大爺您有所不知,這洛河的河中央和岸邊可是兩種氣候,前兩日河中都起大風下大雨,冒雨出航的船都駛一半就回來了。何況這是朝中發的商船,我們吃的也都是官家飯,多帶一人少帶一人并沒區別。”年輕人冷笑道,“吃的飯是沒區別,那賞銀可多了幾份罷。”說着朝殳桧等一瞥,“我讓你不要領人進這個艙,你為何不聽,還是說嫌我們賞銀給的太少?”楊實見殳桧仍顧自品茶,便按耐住了沒發作。船家唯唯諾諾,光道歉。倒是一旁的老者出面止了,只見他搖着扇,緩緩道,“罷了,既然來了就算了,能同行半月也算是緣分。”說畢朝殳桧等人拱拱手,殳桧裝沒看見,倒是殳引起身還了禮。
船家正要去,朱秀喊道,“船家,将這人帶去蓬底鎖着,別教他跑了。”說着推了推公培寅。殳引想攔,見殳桧瞪眼看着自己便不敢說話了。船家谄笑着過來領培寅,又說,“大爺,這蓬底遇了大雨會進水,将人鎖在裏面恐怕……”朱秀道,“讓你去你就去,這人偷了我家老爺的銀子,被我們捉住了,這樣的賊人怎麽敢放在艙裏,快帶下去罷。”船家慌忙點頭。
艙中點兩支紅燭,船家又傳了晚飯來,殳桧等吃畢,因着有旁人在也不多細言,喚了船家燒水洗臉,就相繼吹了燭火睡去。只殳引還惦記着公培寅,趁着半夜其餘人已睡熟,便裝作去小解,偷溜出艙,叫醒了船家去給公培寅送飯。船家因被擾了清夢,大不樂意,僅用茶水泡了碗冷飯送去蓬底。此時船已出航,空中已窸窸窣窣落起了雨,雨水打在蓬上好不熱鬧。培寅數着雨聲倒未想有人前來,見船家秉着燭而來,忙起身。船家将飯擱在地上就走,培寅叫住,“船家,你好心替我将手上的繩子解開罷,不然即使有飯我也不得吃。”見船家猶豫,又說,“門已鎖住,也不必擔心我逃走,更何況這大江大水的,我又能逃去哪裏呢。”船家這才替他解了繩,離開時又鎖了兩把鎖在門上。培寅捧着碗幾口便吃盡了,聽蓬外雨聲漸大,想到船家所說這裏遇大雨會進水,便将一塊廢置的跳板架在蓬底兩端,人坐上去只彈了彈并不折斷。培寅在跳板睡了一夜不敢翻身,到清晨被漏進來的雨淋醒,往地上一踏竟踏了一腳的水,原來在他睡着的時候下了好一場大雨,蓬底已淹了小半。
等到晌午,雨水略止,只是風仍是大,船上的帆已收了,由幾個水手逆風搖着槳。殳桧吃畢了飯,因着艙內悶熱便去甲板吹風,由朱秀、楊實跟着。殳引不出去,在艙內陪着董氏和蕪霜,董、邵二人閑來無事便問船家借了一套針線,在買來的那擔布料上做起刺繡來。殳引瞧着着實沒趣,想去蓬底探望培寅,又怕殳桧知道了罵,只好轉頭去找胡占來。
胡占是武夫出身,又在甄思伯門下做事,主仆關系分的極其清楚,主子站着他絕不敢坐,主子不問話也絕不主動說話。此刻殳引與他閑聊,他也是問一句答一句,說幾番後殳引便打起了哈欠。殳引吩咐道,“我睡會兒,你去跟我爹罷。”胡占道,“小的需在此侍候公子及夫人。”殳引道,“你要在此也行,只別站在我跟前,遮住我頭頂的光。”胡占答了是,便背手站到董氏等身後去了。
殳引在竹板床上打了兩個滾,便迷迷糊糊睡去了。船在水上搖晃,搖的他腦子都混沌了,只覺的身子一會朝□□去,一會又朝右,也不知睡多久,忽然一個浪頭打來,拍的船身大動,殳引被驚醒,睜眼來只見天色已暗,艙內卻不曾點燈,昏暗不明的船艙裏竟無一人。外頭的大風吹的艙門嘩嘩亂響,殳引覺得奇,便準備去艙外瞧瞧,可才開門,那勁風竟要将他吹起來似的灌進艙來,掀翻了裏面的桌椅。殳引頂着風,去了甲板,只見甲板上一片狼藉,那些商客的貨物已吹亂了一片,而船家、水手和各商客皆不知所蹤,再擡頭,卻見頭頂一塊黑壓壓的烏雲,低低的幾乎蓋在船上,殳引心中發急,便大喊幾聲,可勁只用到嗓門卻喊不出聲來。他想,這倒是怪了,難不成啞巴了,再一想,竟連自己如何上了這船都不知,明明還在文苒房中下棋呀……可是文苒呢?殳引四周找一遍不見祝文苒蹤跡,便更慌起來,急的一頭汗,只道完了,文苒必是被大風給吹跑了。一想及此,便忍不住痛哭起來,剛才出不了聲的嗓子也發出凄凄咽咽來。
殳引哭的正傷心,卻不知身後是誰拍了他肩膀。他猛一擡頭便醒了,竟是一場夢。見蕪霜和董氏都湊在自己跟前,不待她們問,殳引便抹着臉準備起來,可一摸竟是滿臉的淚,殳引吓了一跳,原是自己睡昏了頭,竟将夢境當了真。他朝兩人笑了笑,道,“也是怪,好好的居然出了一頭汗。”說完便起身來,避開衆人去甲板。那甲板上商客、水手、船家都在,幾人一叢熙攘不休。只是殳引一時間未能從夢裏的情緒抽身,對着水面想念文苒,不知不覺又落下淚來。
洛河中央果如船家所言,晴天沒有,陰天兩三,其餘多為雨天。公培寅在蓬底關了半月,雙腿被雨水浸的發白發腫,等到靠岸時,船家來領,培寅幾乎不能走路,需靠得人扶才上了甲板。殳引見他形容消瘦,一頭亂發,不禁心生慚愧,主動上前攙扶培寅。
殳引扶着培寅落在衆人身後。殳桧等人上了岸,便見甄思伯帶着兩隊人馬在岸上守候。朱、楊二人先行上前帶人将下船的商客隔擋開,留出一條道來。甄思伯攜衆人跪拜,喊道,“恭迎太子殿下歸國!”身後侍衛舉出黃龍錦旗,樂手鼓手大吹大擂。殳桧看的呆,心下激動不已,想自己在氓國忍辱負重近二十年,如今終于回歸故土,此後再不必受制于人,也再不必認奸人作君,想及此便忍不住偷偷以袖拭淚。
殳桧至甄思伯跟前将他扶起,道,“丞相快快免禮。”兩人互相端着手對望一番,近二十年未見,各自容顏都已老去,甄思伯擦着淚道,“殿下這十幾年受苦了,讓臣在此好等。”這話正說了殳桧心上,一聽又不禁紅了眼,問道,“萃颦夫人和榮兒可好?”甄思伯似才想起,一抹臉,道,“嗐,我竟忘了。”又朝身後喊,“榮兒,怎麽還不來拜見你爹。”說此時,殳引剛好扶着公培寅趕上,只見從人從裏鑽出一個身子渾圓的男子,那男子在殳桧面前跪下,喊道,“爹,孩兒給您磕頭了。”說着雙手端着舉過頭頂向殳桧拜了三拜。殳桧忙扶他起來,拉着他的手左看右看,不住點頭,說道,“不想我榮兒已長這麽大了。”殳榮簌簌落淚,道,“爹不在孩兒身邊,孩兒與娘日日夜夜都牽挂着爹。孩兒小時候每逢瞧見別家的孩子有父親領着,都要問娘,爹去哪裏了,每及此,娘都哭。後來孩兒懂了,原來爹是為國家為百姓受難去了。”殳桧用袖拭着眼角,道,“這麽些年,我不在的确難為你們了。我記得我領兵出征時,你還在乳娘懷裏喝奶,我抱着你說回來要教你拉弓射箭,只沒想這一去就是十幾年,想來也不必我來教你了。”說着兩人抱頭痛哭一番。殳榮哭的情切,說出的話也斷斷續續,“這幾年……多虧了丞相的照顧。”甄思伯立即道,“公子言重了,萃颦夫人乃思伯之女,公子乃思伯之外孫,而思伯更是殿下的臣子,照顧萃颦夫人和公子本屬分內之事。”又道,“殿下與公子父子情深,真教觀者流淚。”說畢也擡袖擦眼。
殳桧哭了一時,想起殳引等人來,因着尚未向越王請賜董氏和蕪霜的身份,此刻便只叫了殳引。殳榮早聽聞了殳桧在氓國另生一子之事,而适才與殳桧相擁而哭時也看見了殳引幾人,心中算着殳引的歲數便也知是哪位了。殳桧道,“引兒,這位便是你兄長殳榮,還不快過來拜禮。”殳引這才不情願的上前,雙手扶在胸前,彎腰恭敬道,“殳引見過長兄。”殳榮雖比殳引大了兩歲,卻個子矮了他半頭,其又長的寬臉粗眉,遠沒殳引來的細致。此刻見殳引雖面色憔悴,粗布莽衣,但舉止、品貌較之自己不知勝出幾倍,當下心中不快起來,殳引向他拜禮,他只斜眼淡淡一看,答應了一句,言語姿态裏絲毫沒有兄弟間的親切。殳桧不以為意,拉住兩人手,道,“你二人雖是兄弟,可此前也從未見過面,今後相處難免有間隙,但我還是希望你們看在血脈情誼的份上,能坦誠相待,友愛互助。引兒是在我身邊長大的,他的性子我熟知,今後若有什麽沒規矩的地方,榮兒你做兄長的要替我教教他。”話說到這份上,殳榮無法推,只得說,“定是會對弟弟好的。”殳引聽了忍不住偷偷瞥一眼殳榮。
幾人上了轎,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又出發了。行了十幾日,才至越國都城其方。殳桧認為這次自己是潛逃歸國的,不宜張揚,于是在城外便息了鼓,降了旗,進城也不驚動百官,四人轎也改坐兩人擡的紅呢小轎,留下朱、楊、胡三人在身邊,甄思伯和殳榮先行回太子府準備。
殳引頭次進其方,雖他也是在都城長大,可這其方的繁華又與于還不同。于還大多高屋建瓴,一進于還便知它氣勢不凡,而其方則處處顯得秀氣內斂,城外有護城河相繞,城內也多是小屋漆房建築,又多石橋,街道兩邊開小鋪的少,推小車的多,時逢六月,天氣燥熱,那小車販便都在肩上或在腰間搭了手巾,一面叫賣一面取了擦汗。殳引看着有趣,竟将頭鑽出轎外。可不想那擡轎的轎夫走的急,撞翻了賣燒餅的攤子,那攤販就拉着不讓走。殳引坐在轎中聽二人吵罵甚是有趣,便也不催着走。朱秀上前賠了錢才又起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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