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經這一鬧,董氏大病一場,殳引也因此逃過了斷指之災。
說那董氏自此後身子便時好時壞,入冬了更是每日卧床。甄氏本就瞧她不順,又因殳榮之事,對其更添新恨,如今瞧董氏病情愈發嚴重,便有心尋事想除了這個眼中釘。
其方臘月雖不似于還寒冷,卻因城中多有河流湖泊,是而冷氣中常夾濕意,董氏頭次在其方過冬,着實不适,即使房間燒着碳火,蓋着鵝羽厚被,仍覺寒意滲骨。因此董氏房中總比別屋多燒了些碳。
一日伺候董氏的丫鬟享兒去取炭,回來時碰到了甄氏房中的丫鬟采杞,兩人同年入的太子府,又因年紀相仿,故雖甄、董二人不合,享兒和采杞見面仍然說話。采杞迎面過來見享兒手中捧着碳匣子,便問道,“你去取了麽?今日的碳如何?是鳳碳麽?”問着便用手開了匣蓋看。享兒忙搶了蓋住,道,“是鳳碳,你快去取罷,去晚了該被別房拿光了。”采杞道,“是了,昨日取了差的才被夫人打呢。”又朝享兒揮揮手,“那過會兒等空了再來找你說話。”說畢便急急去了。倒是享兒愣了一會才離開。
享兒捧着碳回去,見董氏已經醒了,披着裘袍靠在床頭。享兒見了,忙将新取碳添入炭盆,一面放着一面道,“夫人,今兒我去的早,取的都是鳳碳,燒的時間久又不嗆人。”說着便加了兩塊在裏面,又倒了水來扶着董氏喝。董氏強喝兩口,便咳嗽起來,揮着手叫她去。享兒拿着茶杯站在床頭不走,說道,“夫人,進臘月後你便咳個不止,我看還是請大夫重新診脈拟方罷。”董氏搖搖頭道,“不用……”一擡頭看見享兒一雙圓眼裏含着淚,便嘆氣道,“也虧還有你伺候我,否則我的病恐比現在還要重了。”享兒哭道,“夫人待享兒好,享兒願意伺候夫人一輩子。”董氏拉住她的手,苦笑道,“我這一輩子就要到頭了。”享兒聽了更是哭。
正及主仆二人悲戚之時,卻聞門外一陣腳步聲快速及近,董氏與享兒未止住淚,就聽屋門被大力推開。那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甄氏。甄氏帶着幾個丫鬟闖進董氏房中,挺背肅穆,朝四周一瞧,見案桌上放着碳匣子,便叫一丫鬟,“去将那匣子裏的碳好好數數有幾塊來。”說畢又冷笑着看着董氏。
享兒見采杞站在甄氏身後,頓時明白過來,于是惡狠狠盯着采杞。采杞只作瞧不見,斜着眼看窗外。那丫鬟數了回道,“夫人,一共十八塊,都是鳳碳。”甄氏聽了臉上頓生出得意之色,向董氏問道,“你可知府中規定每屋每日可用幾塊碳?”董氏适才見她氣勢洶洶闖進來,便知她是有意來尋茬,捂着嘴咳兩聲才道,“向來我不管府內之事,這每日可用幾塊碳我并不知。”甄氏鼻中哼氣,又向跪在地上的享兒問,“你這丫頭總該知道吧。”享兒咬着唇看董氏一眼才道,“府中規定每屋每日可用八塊碳。”甄氏又問,“那今早你取了多少?”享兒低聲道,“十八塊。”“胡說!”甄氏喝道,“我進來時案上匣子已打開,可知你已取用了。”又瞧炭盆燃的正旺,便罵道,“這盆中分明才添過碳。哼,你個小小丫鬟,居然敢對主撒謊,可見平時被人慣皮了。”享兒辯道,“我家夫人體弱怕冷,所以才多取的,何況就幾塊碳而已,明日叫人多送……”未說完,便挨了甄氏一巴掌。甄氏豎着眉狠狠道,“你這丫鬟竟敢與我犟嘴,也不知誰教的!”瞥一眼董氏後又道,“我看這妮子滿嘴胡言,着實欠打。什麽你家我家,難道康平夫人與本夫人不是同在殳家?又道幾塊碳而已,你可知這碳的珍貴?又可知其方每日有幾人被凍死?城中百姓皆知太子府規矩嚴明,說一不二,既然府中規定每屋只能用八塊,多取就是違反規矩,理應受罰。”說着叫身邊兩丫鬟,“将她捆到北地,重打二十棍。”享兒吓的癱在地上,連求饒都說不出。董氏聽的十分氣憤,想說話卻一時情急,咳嗽不止,眼睜睜瞧着享兒被拉了出去。甄氏又笑對董氏道,“想來是你病了,疏忽了對下人的管教,今日正好讓我替你束束規矩。”董氏捂着嘴咳的腰都彎下去,只聽甄氏道,“留下三塊碳,其餘都帶走。”董氏沒力氣攔,只能由着甄氏去了。
享兒當日在北地被打的皮開肉綻,筋骨脫散,已無法再去董氏房中。其餘丫鬟行刑後,便将她丢在柴屋中,此時正是一年最冷之時,享兒無人照顧,當夜就感了重寒,等第二日中午丫鬟送飯去時,發現已經睜着大眼死去了。
享兒死後,甄氏便在自己房中挑了個丫鬟送去服侍董氏。那丫鬟早知了甄氏的意思,對董氏萬事不盡心,睡得比她早起的比她晚。一日夜裏董氏覺着口幹,便叫她倒水,那丫鬟睡得死,叫了幾聲都沒動靜,董氏無法只得自己起身,然才下床,身上一沾寒氣,頭便發重,站不穩就倒在地上,昏了一夜。第二日丫鬟起來見了,才吓的趕緊去叫大夫。那大夫診了脈,只默默搖頭,拟的仍是前次的方子。董氏的病便一日重似一日了。
府中雖有耿直善良之人,卻因畏懼甄氏潑悍而不敢言語。那殳桧因着越王卧榻不再理政,便成日忙于朝上,即使偶然回府,也因甄氏花言巧語而疏遠了董氏。殳引随着殳桧學政,也常住宮中,如今已有一月未到董氏房中探望。那董氏病重時便愈發想念夫君與兒子,相思不得解便更增體中淤氣。如此離開歲還有十天,董氏再支撐不住,一日夜深人寐時便斷了氣。
那挑去的丫鬟并未發覺,送藥時不見動靜,只當董氏仍睡着,便丢了藥碗在桌上出去玩了,等中午回去,見藥和董氏均無變化,才微覺不對,上前叫兩聲,不見回應,連忙跑去請大夫。大夫一看,董氏渾身僵硬,已斷氣多時了。丫鬟怕甄氏罵,就騙說早上還叫她倒水喝的,又編出許多細節。甄氏聽的不耐煩,就揮手打發她,“死都死了,說這些有什麽用。”丫鬟問是否要去宮裏叫殳桧和殳引回來。甄氏想了想,道,“先不忙。前日聽我爹說,大王病情越來越重,怕就這幾天的事了,殿下才回越國不久,就讓他在大王身邊盡盡孝罷。”說着便叫人送大夫回去,又對那丫鬟道,“這事你只作不知,每日送藥送飯照舊。”丫鬟點了點頭。
這日殳引得空回府,去董氏房中探望。丫鬟正坐在門前小圓凳上嗑瓜子曬太陽,殳引過來時沒瞧見,等走近才連忙跳起來。殳引見地上一堆瓜子殼,便皺了皺眉,但見丫鬟怕極似的低着頭就也沒罵她,只問道,“我娘在裏面?”丫鬟小聲答了是。
殳引進去,見房內窗戶緊閉,又未燒炭爐,再看董氏正閉眼躺在床上,床邊的小桌上擺了一碗藥和半碗飯菜,都是已無熱氣。殳引便覺有些怪異,走及董氏床邊喊了聲,“娘,引兒來看您了。”見董氏不動,就伸手推了推她的肩,“娘,近來身體可好些?瞧你光知道貪睡,連藥都不喝了。”殳引一面說一面端起那碗藥,聞了聞又放下,見董氏仍未醒,又推了推,可仍是沒動靜。殳引這才慌起來,連聲叫道,“娘,娘,你怎麽?”又将董氏的手從被中拿出。結果剛觸及那手,殳引便吓的松了開,這時他才注意到董氏臉上已無生氣。殳引愣了半晌,呆坐在床邊看着董氏,張了張口卻沒發出聲音。等到回神過來,眼淚才撲簌簌的落下來,趴在冰冷的屍體上大哭。
那丫鬟見殳引進房,就跑去告訴了甄氏。甄氏翹着腿正剪指甲,聽後對着小指吹口氣才說,“既然都瞞不住了,那就進宮去告訴太子吧。”之後自己也帶着人往董氏處去。才到門口便聞見殳引在屋內嚎啕大哭,甄氏冷笑了聲,推門進屋去。甄氏道,“引兒難得回府一趟,怎的在這裏哭呢?”殳引回過頭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盯着董氏狠狠道,“是你害死我娘的!”甄氏捂着嘴哎呀了聲,忙走近兩步,遠遠朝董氏床上一望,便掩住面哭起來,“我可憐的妹妹啊,你怎麽好端端就走了呢!”跟來的丫鬟見了都趕緊跪下來哭。一時間,這間常無人聲的屋子終于也熱鬧了起來。
說來也巧,董氏才病逝三日,老越王也駕崩了。傳信的小厮才到宮門,便見幾個太監拿着白绫朝梁上紮,又聽宮內似有哭聲。小厮問道,“公公,為何在宮門口紮白绫,難道宮內也有白事?”太監道,“大王剛駕崩了,這會子群臣都在寝宮哭喪呢。”小厮聽的一臉驚愕,便不敢提董氏病逝的事了,又急急忙忙趕回太子府,禀告了甄氏。甄氏一聽老越王死了,趕緊止住哭,面上換作喜色,問道,“可聽說殿下何時登基?”小厮搖搖頭。
甄氏喜着當國母,哪還有心做戲來,當下便帶着丫鬟們出了去。留下殳引一人在董氏床前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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殳引從白天哭到夜裏,哭的嗓子發啞,雙眼紅腫。到了半夜才定了神,他替董氏理了頭發,又将被子蓋住她的臉,又坐了一會才站起來,拖着步子,走出門外。
朝中都忙着老越王的喪事,誰還會在意董氏去。好在殳引身邊還有個胡占,于是董氏喪事的所有準備都交由胡占去做了。因着甄氏反對将靈堂設在正院大堂,于是乎那董氏的靈堂也只能擺在自己房裏。殳引在房中守了三日靈。等到第四日,宮內來人,說殳桧要登基,老越王要發喪,催他入宮。殳引道,“且讓我同我娘辭個別再起身。”宮中的人見他一副傷心欲絕的神情,便同意了,去太子府門口等他。殳引跪在董氏靈堂前,哭道,“引兒未能在娘跟前侍奉,讓娘離世前還受盡苦,實在是引兒不孝。”說畢叩了三個響頭,起身時瞥見董氏床鋪內放着一只檀木盒,殳引便去取了打開,只見裏面放着董氏平日刺繡的針線和越王賜封夫人的诏文,還有個陶瓷葫蘆小瓶。殳引心道,娘日夜枕着木盒入睡,可見這些對她是極其重要。于是便将木盒帶在身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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