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臨行前兩日,楊實受命去殳引府中。他一早便起整了衣衫前往。殳引見了他滿面堆笑,親自迎他入門。楊實要下跪叩拜,殳引忙相扶。殳引拉他的手至一張木椅旁坐下,又叫楊實坐。楊實只敢斜斜坐在上面。殳引道,“後日即要出征疆場,我做事向來颠三倒四,虧得有楊護衛将一切安排妥當。”楊實拱手辭謝。一時府中丫鬟捧上茶來,兩人飲茶閑說一番,說到一處,殳引忽而插嘴問道,“不知楊護衛今日來我府中可有人知曉?”楊實聽這話來的突兀,便停住喝茶,見殳引不看他仍劃着杯蓋吹氣,于是道,“同屋朱秀清早随丞相入宮去了,府中其餘人并不關注我行蹤,故而此行無人知曉。”殳引呷口茶,望着他道,“楊護衛在相府還與人同屋而住?”楊實點了點頭。殳引放下茶杯,叫了人來,很快一小厮托着紅木漆盤進來。殳引從盤中取下幾張紙。楊實佯裝喝茶,卻斜着眼朝旁邊瞥去。殳引将其中一張打開遞與楊實面前,道,“這張是城北張家的全貌圖,那張家老爺因犯事入了牢,他的孫侄急等錢用,便托人來央我買他家的舊宅,我一聽價格公道,便一時興起買了。然則我門下之人本也不多,于是想着那宅子空也空着,倒不如送與你去住來。”說着又将另兩張紙遞過去。楊實一看是房契和地契,當即從座上下來,跪倒在殳引腳邊,謝道,“二王子如此禮遇小人,小人定當感恩相報!”殳引扶他起來,笑道,“先不忙言謝。我确有一要緊事需吩咐你做來。”楊實道,“二王子只管說,就算拼了小人這條命小人也要替二王子辦好。”殳引挑眉看他一眼,深吸一口氣才将公培寅的計劃說與楊實聽。楊實當即唬的一怔一怔,不敢再爽口接話,殳引見他不答,便笑了笑,道,“此事極其不易,楊護衛若要拒絕我亦無話可說。”說着掃了眼門口,一時間只見大門兩側湧出二三十人,将這出口圍得嚴嚴實實。楊實心下明白,倘若自己不答應,今日必是出不了這王子府了;而倘若答應了,非但有這私家府邸相贈,日後殳引繼位,自己高官厚祿恐享之不盡來。于是手中捏緊那房、地契,朗聲道,“二王子放心,小人定當竭盡全力辦成此事!”殳引松了口氣,拍着他的肩點了點頭。
二日後,兩人出征。殳桧立于其方城門樓頂,當三軍下令,命殳引為三軍統領,殳榮為三軍副統。一時有十人兵卒組成小隊由門樓而出,每二人手托一根鼓槌上前,行至殳引跟前先頭二人下跪,殳引接過鼓槌朝一旁大鼓奮力敲擊三下,登時隆隆鼓聲振奮人心。那二位兵卒接過棒槌而去,後又二人上前,殳引又接過鼓槌敲擊大鼓……如此五組,殳引便接了五次,敲了十五下鼓。殳榮因是副統,故而只能在馬背瞪眼相看。待殳引最後一鼓捶畢,只見四周大旗拉展而開,迎風繃直旗面,嘩嘩作響。一時那擺于樓底的十幾面大鼓齊聲而作,又伴三軍将士大聲喝喊,那聲音響徹天地,洪洪叩于心胸,似要将衆人炸的一口氣大喊不休。殳引本對作戰興致索然,此情此景,心中只被激蕩的一股浩氣,恨不能立即上疆場殺他十幾二十個敵寇來。
殳引領兵,每日只行百裏,又僅白日行軍,日出鳴號出發,日落紮營休息。殳榮背地裏對朱秀、楊實說,“殳引貪逸淫樂、怕苦怕累,又成日與小卒逗玩說笑,絲毫沒有統領氣魄。”朱秀點頭稱是,“越王實在不明智,竟将三軍交由此人統率。”談及此兩人皆嘆息搖頭。只楊實裝作忙于他事,并不參與議論。一日傍晚,全軍紮營休息,楊實便趁隙閃進殳引營內。殳引見了他,倒有些吃驚,問道,“你怎麽無故跑來我這裏,若被他們看見了,反惹嫌疑。”楊實拱拱手,道,“小人前來是有一事想提醒二王子。”于是便将殳榮與朱秀之言說與殳引聽,又道,“二王子若每日只行百裏,那需得半月才至國境。這可足足比以往行軍晚了五日,此事若傳回朝中,恐會被人參奏是帶兵不善。”殳引扶案大笑道,“我當是何事?兩軍相持半年還差這五日來,況且你若辦成要事,區區幾句中傷,我又有何懼來。”楊實本是好意,此刻聽此言似有怪罪自己辦事不力的意思,當即面上一僵,只答一聲是。殳引行至他跟前,從白袍腰間掏出一只青色小瓶。殳引湊近道,“倘若不便動手,便用此物。”說着将小瓶塞給楊實,楊實忙握在手心,雙手抱拳作了揖,道,“小人明白。”殳引點點頭,道,“若無其他事,你先去罷,此是要緊時刻,我不便留你用飯,事成之後定當款待。”楊實又打了恭告退。出了殳引帳營,東張西望一番,見無人才拔腿跑走。
只朱秀正巧小解路過,見楊實鬼鬼祟祟從殳引帳中出來,心中甚是疑惑,便躲在帳後。見他走了才忙去殳榮帳內,将此事與殳榮一說。殳榮皺眉想一番,實想不出個緣故,只道,“我倒是不知這兩人還有交情?”朱秀略一遲疑,說道,“出征前二王子确實幾番找過楊實。”殳榮心中一頓,忙問,“可聽說是為何事?”朱秀想了想,道,“似乎是為着修院子還是買東西來着,這事丞相也知道……”殳榮舉手止住,思索片刻又搖了搖手,道,“我看此事并不簡單。”又對朱秀道,“此地離國境尚有五百裏。按此速度五日後便到,介時駐軍紮營,其必有動作。這段時間,你替我看住楊實,記住,別被他發現了。”朱秀雖有不解,可見殳榮神情嚴肅也不敢多問,只點頭答應了。
楊實受了命,總在暗中尋找機會。然而殳榮本也是謹慎之人,殳引尚能想到在兵隊中安插親信,他豈會考慮不周。于是每夜都有幾人在帳營口輪流守候,就連朱秀進去都需通報。那楊實始終無法下手。
到第五日,全軍抵達越國國境,與鹄山頂上駐紮的越軍彙合。殳引下令就地紮營,又召集前線将士,問明對戰情況。将士道,“兩軍相持不下,此前三五十日氓軍才出兵邀戰,而這幾日竟天天派兵前來騷擾,然則皆是小打小鬧。”殳引聽了,心中便道,公先生所料果真不錯,定是氓軍糧草短缺,再不可就此僵持。只如今瞧這陣勢,似是不想作最後一搏,可就此撤兵又有損氓國威嚴,于是只得反複派兵相惹。殳引暗笑,也不知此次氓軍統帥是何人,作戰竟比自己還來的幼稚淘氣。
殳引與幾名将士在營中秉燭至半夜,論軍情議決策,凡事說的頭頭是道,有理有據令人信服,全不像個初上疆場之人。反而殳榮于一旁熬至夜裏,哈欠連天,殳引見了,便道,“此刻尚無動靜,王兄不如先回去休息。”殳榮求之不得,招呼也不打就脫身去了。
在帳中見外面天色青白,以為已是清早,出了帳才發現只是那輪銀月離着山頂近些而已。殳榮被涼風一吹,頓時人又清爽了,肚中也咕咕叫起來。回了自己帳營,就叫人上菜上酒來吃。不多時,酒菜送進來,殳榮一瞧,竟是楊實。楊實端着酒壺與羊腿放于案上,道,“小人巧也還未睡,聽說王長子夜食,就趕緊送來了。”殳榮瞥了眼案臺,笑道,“只有你才有這孝心。朱秀那小子此刻怕早已睡成豬了。”說畢又呵呵笑幾聲。楊實一面跟着打趣朱秀,一面偷朝那酒壺看。殳榮看在眼裏,鼻中輕哼一聲,拿起酒壺倒了杯酒遞給楊實,道,“楊護衛此番也辛苦了,今夜就陪我喝幾杯罷。”楊實不想還有這事,忙推,連聲道,“不敢不敢,小人地位卑微豈敢喝王長子的酒。”殳榮冷笑道,“你是不敢喝我的酒還是單單不敢喝這壺酒?”楊實一呆,登時傻了。殳榮大喝道,“來呀,将這奸人給我抓起來,我要好好審問來!”
頃刻七八名侍衛沖進帳來,見是楊實,皆都呆愣,一手按住腰間挎刀,面面相觑,不敢妄動。殳榮見狀,摔了酒杯,怒道,“愣着做什麽,快把他抓起來呀!”侍衛方才上前。楊實也不反抗,任憑着反手被捆起,押至牢營。
殳榮經此事早就困頓全消,喊上朱秀,拿着那壺酒也即去了牢營。
一進營,便見裏面擁擠着百來個戰俘,皆都病怏怏渾身是傷昏躺在地。一旁柱子上也綁着幾人,受刑輕的用眼怒瞪殳榮,受過重型的像塊臘肉耷拉着挂在麻繩之上。殳榮目不側視,速度跨過這群人,去了牢營最裏處。那楊實正被綁在裏面的柱子上。殳榮兩步走至他面前,抱胸冷笑一聲。楊實當即側過頭去。殳榮道,“難道楊護衛不想替自己辯護幾句?”楊實見一旁朱秀手中拿着酒,心知事情已敗露,便道,“小人無話可說。”殳榮笑了笑,道,“既如此,可見楊護衛也是聰明之人。”說着從朱秀手中接過酒壺,遞與楊實面前,“既是聰明人,想必不用我們多問。”楊實擡頭瞥了眼酒壺。殳榮見他不響,便大聲道,“快說,是誰指使你在酒壺裏下毒的!你此刻若招出來還可免受皮肉之苦。若不肯招,就別怪我不念主仆之情對你用刑了!”楊實心道,倘若此番将殳引供出來,自己背着謀害王子之罪仍難逃一死,而若咬牙不說,說不定殳引還留後手,能救自己性命來。決心一定,楊實便抿住嘴再不肯說一句。殳榮見狀,哼笑一聲,道,“你不說我也知道是那蠻國賤種。”楊實側臉看着別處。殳榮雙手反抄在背後,靠近楊實身側,捏起他一根小指,自己兩指一用勁,楊實登時大叫出來。再看那小指,已脫了骨節只由皮肉相連。楊實慘叫一聲,強忍住痛。殳榮道,“如若不說,再斷一指,再不肯說,再斷一指,十指不夠再斷腳趾,腳趾斷完,割皮刮肉,你若這都能忍,我便敬你是條漢子。不過想來能被外人收買之人,恐連這兩只手都忍不過。”才說又掰一根中指。楊實咬緊牙關,只見其兩鬓額頂滲出豆大的冷汗。殳榮叫人搬來椅子,自己坐在楊實面前,叫朱秀替之行刑。朱秀因念及往日與楊實的兄弟情義,并不忍下狠手,掰着食指,折一時不斷,楊實渾身發抖,忍痛道,“不必磨磨蹭蹭,給兄弟來個爽快的!”朱秀嘆口氣,道,“老兄又為何如此想不開,竟受這罪,不如快快招來罷。”楊實搖頭。朱秀兩指一登,直将那指掰到手背去。如此一手已斷四指,殳榮叫停,朱秀忙退後,楊實大喘着氣從亂發裏擡頭看他。只見殳榮從地上撿起一根枯枝,伸長着朝楊實斷指戳去,似有節奏的連續敲打那斷指骨節。楊實只疼的哇哇大叫。
折磨一夜,殳榮也着實累得,見其死活不說,便氣的摔掉枯枝,踹翻椅子,怒沖沖回帳營去了。
話說那殳引安插在牢營的親信,得知殳榮對楊實用刑,雖不知為何事,也當即就趕去告訴殳引。殳引聽了,連聲道不好,又叫來胡占商議對策。胡占道,“只要楊實不說,這事便與二王子無關。”殳引拍案叫道,“我又怎能保證他不說來,況且如此酷刑,招出來只在早晚的事。”胡占看一眼旁處。殳引立叫報信之人出去。殳引道,“胡護衛的意思……”胡占接口道,“正是。且在楊實說出實情之前,二王子先派人前去滅口。這樣死無對證,就算王長子懷疑是您所為,然則苦無證據亦是無可奈何。”殳引嘆氣道,“只是此刻怕已無隙下手了。”于是叫來親信一問,果然殳榮已派人輪流看守,無命令誰都靠近不得,若違命則以同謀罪論處。殳引怕更遭嫌疑,便佯裝不知此事,命胡占暗中盯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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