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來說曾泛舟将殳桧等人從氓國太靈山谷沿溪送至洛河的蘇伐爺孫。蘇伐那時還只是個十三的少年人,跟蘇姥爺住在有桓與嵇洲的交界。洛河自嵇洲流向有桓,而與二者相交的委佗,其大小溪流均彙入洛河。蘇家依河而居幾代人,對那水流去向早已摸的透熟。只那洛河品性不善,河中動不動便是狂風暴雨,大船尚不能妥穩行駛,何況一葉扁舟來。于是蘇伐父母便在一次打魚中葬身洛河,姥爺自此只帶着蘇伐穿行在溪水間,平日捉些小魚小蝦上集市換些柴米,生活過的極其清貧。

爺孫得了殳桧的銀子,就買了豬仔鵝仔來養,期間也過了段富裕日子。等蘇伐十五歲那年,蘇姥爺壽終歸天,蘇家統共的一間茅屋兩只肥豬和幾只雞鴨,還有他們世代吃飯的小扁舟都歸了蘇伐。那蘇伐又是個不善經營的主,沒半年便将那些牲畜賣的賣,宰的宰,敗的精光。如今又回到了每日撐艘小船摸魚蝦的境地。虧得那孩子天性樂觀,生活窘迫也毫不在意。每日溪間泛舟,想到便張個破網,想不到則只坐在船頭看兩山景色,興起時就拉開嗓子,與山谷對吟。

這日一早,蘇伐便随太陽一同起了,穿上破布馬夾,揣一把曬幹的蝦米在兜裏,撩起長短的兩條褲腿,一出門便将小舟往水裏推。要問為何他倒對捕魚上心了,原是昨日上集市與賣豆的王嬸說好了,拿五斤魚蝦同她換一袋豆苗子。

雖是暑天,可在山林水間卻不覺暑意。兩側高山矗立,中間夾一條小溪,溪水時寬時窄,寬時船舶可以交會,窄時僅容小舟擦石壁而過。一時又有清風拂來,水面便泛起波紋。不久太陽升上東山,懸于谷頂,金色映在水面,水光與天色相接。蘇伐撐石劃水,在山石間自在穿梭。到午時,便就滿艙而歸,蘇伐拿棹拍擊船沿,樂的唱起漁歌。

蘇伐今日事已做畢,吃了兩口蝦米,又掬一捧溪水解渴,就躺在船中,順水下流。清風舒爽,山間幽靜,不知覺間便睡意朦胧起來。這小船飄到哪去也不管了。

蘇伐正睡的香,卻因船身一震驚醒,睜眼看天,仍清明無雲,那小船兩側晃動卻不肯朝下游去。蘇伐起得身來,撓頭納悶,探身一瞧,當即下了一跳,只見一人背心朝天浮在水上。他不及多想,便縱身跳下水去,好在溪水不深,雙腳可踏實,他托着那人的身子翻上船去,自己複又跳上船。蘇伐見眼前之人目口緊閉,探鼻下也無聲息,不知是死是活。好歹其也是水邊長大,知道溺水救人的方法。于是雙掌合着壓住溺者胸口,又捏住鼻,掰開嘴,往口中吹氣。折騰一時,不見動靜,才想要放棄,忽見溺者口中吐出兩口水,立又咳嗽幾聲,便知人已救活,方才松了口氣。

又瞧見其人胸口紅了一片,掀開衣服才知不僅溺水還受了重傷,于是也不游山玩水了,速将溺者救回家中。

那蘇伐身材瘦弱,費了不少勁才将人搬上榻去,自己也跌坐在了地上,靠榻沿休息。擡頭瞥了眼榻上之人,蘇伐忍不住啧了聲,迅速起身來,盯着面孔細看一番,口中喃喃道,“沒想竟是他。”說畢又翻他衣服,搜出一枚玉佩,一柄短刀,和着一個陶瓷葫蘆瓶。他站着想了一番,上次見面自己尚年幼,随着姥爺做事,只知這是位富家公子,同行水路半月,幾人雖未說,今日回想起情形,似是逃亡跡象。蘇伐一頓,又看殳引傷口,可見是被人所刺,于是更加确信了這是個亡命之徒。蘇伐心道,若所救是個亡命者,到時冤家找上門來,豈不是要害我性命,況且我對此人一無所知,若是個殘害善良的歹人,我豈不是好心做了壞事。想及此便又看一眼殳引,見他面色慘白,皮膚已被浸泡的起了浮腫,而那胸口的劍傷更是浸的發白。蘇伐呵笑一聲,不禁嘲笑自己,想我自诩與人為善,此刻竟也貪生怕死起來,就算他是亡命徒或是個害人的惡魔,這又與我何幹來,如今見人性命垂危,我反而猶豫不決,可見我也不是個善類。又想起在當初在船上的情形,殳引待自己極其親近友善,便有不相信這是歹人。于是立替殳引除去濕衫,換上自己的幹衣,只不過兩人體型差別,衣服只能勉強穿上。

蘇伐去了市集,也不與王嬸換豆苗了,直奔藥鋪。一進店鋪便叫着要請郎中。那掌櫃見他衣着褴褛,不僅不搭理,反而要轟他出去。蘇伐氣不住,幸好他是個性情溫和之人,也不與掌櫃吵,想說,他要轟我,不就是怕我沒錢麽?于是從掏出殳引的玉佩遞給去,道,“瞧瞧這玉可夠治病配藥的錢了?”那掌櫃倒也是個識貨的人,只看一眼便知此玉價值連城,他不住拿眼打量蘇伐,如何看他也像是能有這樣玉的人,于是皮笑肉不笑道,“不知小哥何處來的玉?”蘇伐心中知道他如何想,便哼聲道,“此玉乃是我家祖傳之寶,今日若不是為救人性命,我是斷不能拿出來賣的。”掌櫃呵呵兩聲,道,“瞧不出你家祖上還是個有錢人呢。”蘇伐忍住氣,道,“還不準我有幾個富親戚!你不肯就直說,我就去別家了。”說畢便要将玉收回去。掌櫃見狀,便急了,也不管這玉的來歷,一把搶了過去,道,“我肯,我肯。”一面說一面将玉舉着看,看半時也放不下來。蘇伐不耐道,“你看完了麽,看完就替我去請郎中。”掌櫃将玉塞入懷中,谄笑道,“我便是郎中。”見蘇伐不信,又道,“想來小哥沒生過病,你出去問問哪家開藥鋪的掌櫃不會看病的。”蘇伐想也是,于是便就帶他去了。

蘇伐帶掌櫃進了茅屋,朝榻上一指,“便是這人。”掌櫃雖有疑,可收人錢財竟也仔細診斷起來。先看傷口,就哎喲的說了聲不妙,又翻開眼皮,又測溫探脈,看了許久才罷,起身對蘇伐道,“傷中要害,又在濕過水,恐怕……”轉而一想,立即改口道,“雖傷了要害,幸好救的及時,倒也沒有性命之憂,你此刻就随我去鋪中取藥。”蘇伐喜道,“當真還有的救?”掌櫃扯着臉皮點頭。

蘇伐随去藥鋪取了藥,到家才發覺自己并未煎過藥,複又回去藥鋪。掌櫃心知那藥方并不能治好病,草草告訴幾句就打發他走了。

蘇伐來回集市跑,等藥熬好日已西沉。那殳引已無法自己喝藥,蘇伐只得撬開他的口強灌下去,又因盛藥的碗缺了大口,一大半藥流了出來,沾了殳引一脖子。然那掌櫃開的只是普通消炎降火的藥方,殳引此刻已傷及性命,單靠此藥是萬不能好的。好在傷口未有潰爛,喝藥昏睡五日倒也未死去。蘇伐見藥并無甚作用,又去找藥鋪掌櫃,那掌櫃早見了他不耐煩,便道玉佩所抵的費用已用盡,叫他重新拿錢來。蘇伐哪裏拿的出,明知掌櫃耍賴坑人,卻也無法,求了幾次又吵了兩句便不肯再去受冷臉了。

蘇伐雖不懂醫術,可日夜聽其發出将死之聲,又見其時常翻起白眼,也知殳引即将去了。那蘇伐從集市回來,對着殳引嘆氣道,“不是我不救你,是你命只到此。”于是在床邊坐了一夜等其斷氣。等第二日太陽升起,試探殳引鼻息,氣弱游絲,時斷時繼,竟還強撐着,蘇伐也驚奇他居然又拖過一日。于是伸着懶腰打哈欠起身,忽望見擺在枕邊的那柄匕首和那瓷葫蘆。蘇伐心道,這兩件東西與那玉佩是他随身攜帶的,玉佩為替他看病已失掉了,這兩件東西介時就随他一起埋了罷。于是拿起匕首,拔出刀刃,頓時寒光乍現,蘇伐皺眉抖了抖肩,将匕首放了回去。又拿起那小瓶,從外看實瞧不出有何特殊之處,要說玉佩是貴族随身必備之物,匕首是為防身,那這小瓶卻是個什麽?蘇伐越看越奇,放耳邊搖了搖,只聽瓶內有滾動響聲,于是便拔去木塞,攤開手将瓶中之物倒出,蘇伐見那物又圓又黑,放近些竟有一股蘭芝的清幽氣味。蘇伐忽而驚醒,是了,這恐怕是顆救命的藥丸,即是他貼身放置,可見是極其重要之物,一個逃亡的富家公子,玉佩、匕首都帶了,怎可不帶救命靈丹。遂喜着掰開殳引的嘴将藥丸塞了進去。蘇伐等一刻,見并無異狀;又等一刻,仍不見殳引醒來;再等一刻,便不耐煩去搖殳引肩膀。殳引此時如個沒骨頭的人,任他擺弄仍只昏睡。蘇伐安慰自己,就是靈丹,也不會立即起作用,我這一夜沒睡,也着實累得緊,倒不妨先去休息片刻,否則公子醒來我反而累到,豈不是沒人照顧他了。想及此,便倒在床尾睡了。

這一睡便是半日,蘇伐肚裏打着響醒來,昨夜起他便未吃東西,到此刻已餓的兩眼發花,于是跑到廚房舀了兩瓢涼水墊肚子。再回去看殳引,果然喜見他氣息平穩許多,面上也開始有了生氣。蘇伐道,“幸虧有這靈丹,否則你的性命便保不住了。”想着殳引将醒,便急去溪間捕了一船魚,上集市換了幾兩小米,回來熬了極薄的粥,自己忍着餓只吃了一碗,剩餘全喂了殳引。

當初太靈真人贈與董氏靈丹,救殳桧性命,那殳桧已服九顆,最後那顆等三年後再服,如今卻被殳引給吃了,這與殳桧該如何,此乃後話。

說殳引服用了靈丹,胸口的劍傷頃刻便有了好轉,人也神氣起來,又睡了兩日,就醒過來了。殳引回想自己被朱秀所刺,又跌落懸崖,只當自己已命喪黃泉,如今發覺自己非但沒死,還躺于榻上着實震驚。再着茅屋內,家設簡陋,主人卻并不在。他雖昏睡多日,然此刻只是覺得身上沒力氣,腦子卻十分清醒,于是勉強支着身體,扶牆出去。一出門便看見有一人蹲在一排矮栅欄下,殳引心道,這位就是救我性命的恩人了。于是蹒跚着要上前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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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伐清早才去王嬸處拿了豆苗回來種,此刻已擺弄半日,他并不知殳引已醒來。正欲起身去挑水,忽見殳引站在身後,頓時哎呀一聲跌在地上。殳引見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人,便摸着自己瘦的突出顴骨的臉,笑問道,“我長得吓人麽?”蘇伐愣了愣,忽又想起自己坐着的正是剛種下的豆苗處,于是又哎哎叫着跳起來。殳引見他一驚一乍也實不解起來,只是一見這位少年,又覺面熟的很,卻如何也想不起在哪裏見過。殳引問道,“是你救了我麽?”蘇伐不及答,将豆苗重新擺正了。殳引又問,“你叫什麽名字?”那蘇伐又急着去挑水,也未理他。殳引甚是無奈,站在遠處看着蘇伐忙前忙後。蘇伐挑了水來,叫着“你站過去,別在這裏礙事。”又用手去推殳引。殳引忙退後幾步。等他澆了水,才又上前,道,“你忙完了?可同我講話了?”蘇伐擦着額頭的汗,看了殳引一眼,道,“你才醒,并別站在外面,又吹病了。”說着便扶殳引屋內坐去。殳引見他衣服褲子都補着補丁,便問,“家中的其他人呢?”蘇伐白眼道,“我還未問你身世,你倒打聽起我來了。”殳引聽他話語爽快,便笑說,“好,那我不打聽你,你也別問我,這樣行嗎?”蘇伐指着床尾一堆衣服道,“那是你的衣服,胸口破的地方我已經縫補好了。”殳引一怔,又看蘇伐身上的幾處補丁,這才後悔自己方才不該無禮。蘇伐雙手叉腰站在殳引面前,道,“你還真将我忘記了?”殳引正換衣服,聽這話,忙停下來,回頭看着蘇伐。蘇伐見他一臉疑惑,便哼一聲,道,“說好來我家吃雞的,公子難道已不記得了?”見殳引仍不解,蘇伐淺笑一聲,道,“公子當初從氓國太靈山邊境乘坐小舟去越國,這該不至于也忘了罷。”殳引恍然大悟,喜道,“是你!”說着又将蘇伐從頭至尾看一遍,大笑道,“難怪我說為何見你如此眼熟,只是那時你才這麽點高,我一時之間竟未想到,實在是我的過失,還望……蘇老弟見諒。”蘇伐擺手道,“公子既已身處山野之地,就不要再說客氣話了。”殳引也笑,“那你也勿要再稱呼我作公子了。”蘇伐一愣,道,“那不知又該稱呼什麽?”殳引道,“叫大哥如何?”蘇伐忙道,“我雖不知公子來歷,可也看得出你身份高貴,我乃一介村夫,如何好跟公子稱兄道弟。”殳引又笑,“我這命是你救的,稱你一聲弟又有什麽不該的。”說了再三,蘇伐仍是不肯,殳引無奈,只得道,“罷了,你愛稱呼公子也随你,反正我今日便稱你為伐兒了,以示我二人親近。”蘇伐這才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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