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殳引這才登基,第二日便親自去大牢将公培寅迎出,又将自己此前所住的府邸送與他。培寅自至越國便被冠以淇國奸細的身份,大臣們見殳引以恩師之禮相待,甚有異議。朝中一名編撰史書的文官,于此事上了奏書給殳引。殳引看罷大怒,“他仗着三朝老臣的身份,便諸多掣肘。這三朝老臣我看就到此罷!”說畢摔了奏書,叫人速拟诏書罷了那人的官。
甄思伯聞及此事,心下大駭,其與殳引雖無過節,但其女甄氏、甄氏之子殳榮皆曾得罪于殳引。自确立殳引為太子,甄思伯言行便萬分小心,等到殳引繼位,更是萬事迎奉。如今見三朝老臣輕易被罷黜,而近來朝中亦有流言說殳引欲封公培寅為丞相,甄思伯難免擔驚受怕,每日都郁郁少食。
甄思伯門下一名食客見了,便同他說,“大王自繼位起便對公培寅禮遇有加,時常與其商讨國事,而對丞相您卻萬分冷淡。”甄思伯聞言不悅道,“此事還用你說。”食客道,“我正是想提醒丞相切勿只顧悶悶不樂而不采取行動。”甄思伯大嘆一聲,說道,“大王不愛珍寶不愛美色,我也實想不出該如何讨好他了。”食客道,“既然讨好不得,何不另辟蹊徑。”甄思伯聽他似有計策,忙問,“請先生明言。”食客道,“丞相難道忘了公培寅的身份?”甄思伯道,“大王并不疑他。”食客道,“三言兩語自然不疑,若有親近之人日日多吹耳風,縱然大王堅信不疑心中也會有所防備。”說罷又将如何行事說與甄思伯。
說殳引身邊一位太監名叫馬肆,此前是侍奉殳桧的。殳引當了越王,見他諸事做的都還周到,就留了他在身邊伺候梳頭帶冠。馬肆生了一張巧嘴,又侍奉過先主,伺候殳引沒幾日便摸透了他的性情,趁着梳頭之時便說些他愛聽的話。殳引十分喜歡他,閑暇時就逗他講話,有時也故意拿小事刁難他,而馬肆倒也能很好的對付過去。
雖說殳引貼身有個蘇伐,可那蘇伐畢竟是山野長大,見識極短,往往與他閑說些心中煩惱他便聽的厭煩。如今殳引見馬肆機靈聰明,對事也能說出個所以然,就也更願意同他說說,偶爾也會問問他的意思。
甄思伯探聽了,便派人對馬肆說,“你若能替丞相辦成此事,丞相便保你在鄉下的老父母,兄弟姐妹從此錦衣玉食,再不用耕田鋤地。”又送了他幾千金。馬肆欣然答應。
一日替殳引梳頭時,馬肆裝作無意問道,“昨日倒不見公先生來宮裏拜見。”殳引未有防,随口答道,“昨日先生有事,與我告假了。”馬肆又問,“今日他可來麽?”殳引道,“該要來的。”說着從銅鏡中看他一眼,笑道,“今日小太監為何關心公先生起來了?”馬肆忙道,“公先生替大王分了憂,大王才有空同奴才閑說亂道。”殳引又笑,道,“好個閑說亂道。本王這會正巧有件事要跟你閑說閑說,你就同我亂道亂道罷。”說着便轉過頭來,将胳膊搭在案上,側靠着身子問道,“本王想讓公先生來做這個丞相,你覺得如何?”馬肆沒料及殳引問的正是自己心頭所想之事,頓就臉色變了變,但速又收斂住了,打了個恭,道,“大王已有決斷,奴才怎敢胡說。”殳引擺擺手,不耐煩道,“本王就是想聽你的胡說。”此話正中馬肆下懷,于是便将甄思伯教他說的話說了出來,“公先生才智過人,又曾是大王的老師,有他輔佐大王再好不過。只是……奴才聽說公先生是淇國人……”說及此偷偷朝殳引一瞥,見他神色無甚變化,垂着眼正擺弄案上的一個雕花小瓷瓶,馬肆便大膽說道,“若是封一個淇國人為越國丞相,只怕朝中大臣會有不滿,何況丞相位高權重,一旦為相者有異心,于大王于越國皆是不利,奴才覺得此事大王還需三思。”說畢又打了個恭。可等殳引半刻不說話,馬肆便慌起來,撲通跪倒在地,求道,“奴才胡言亂語,請大王恕罪!請大王恕罪!”說畢在地上碰碰磕起響頭。殳引仍側靠案上,看着馬肆道,“即是胡言亂語,本王又豈會當真,起來罷,別磕頭了。”馬肆剛松一口氣,才要擡起頭來,卻聽殳引冷哼一聲,“免得磕壞了我的地。”馬肆那個半擡不擡的腦袋頓時僵住了,只見那雕花瓷瓶滾到自己膝邊。頭頂殳引說道,“賞你的,喝了罷。”
公培寅吃畢飯才入宮去。傳诏的太監将他領至殿前,殳引正埋頭書寫并未看見他。公培寅便撩起袍子下跪,叩道,“參見大王。”殳引忙道,“先生快不必拘禮。”說畢拿着筆從座上下來,扶着培寅手臂将他扶起。培寅見殳引身邊無人伺候,便道,“為何不見馬肆?”殳引揚眉笑道,“咦?今日是怎說,你二人倒是惦記着彼此。”培寅聽這話出有因,就不再問了,只說,“不知大王急召培寅入宮所為何事?”殳引見問,便面露喜色,将公培寅拉至案前,用筆杆指着案上,道,“本王拟了幾道整頓朝綱的新法,請先生指教。”公培寅見紙上确實寫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便湊上前去看。殳引怕他看的不細,就将紙塞于公培寅手中。公培寅看罷,又将紙放回案上。殳引忙問,“如何?”培寅見其面上盡是期待之色,便道,“大王這幾道新法恰是正中要害,再好不過。”殳引立即道,“先生當真覺得如此?”培寅點點頭。殳引喜不自禁,将筆朝案上一擲,道,“那明日上朝,本王便可頒布新法了。”培寅搖了搖頭,說道,“此法雖好,大王卻不可操之過急。”殳引皺眉,問道,“既是正中要害之法,應需及時實施才對。”培寅道,“新法實施需從上而下,這幾道法規中,取消封地,臣民同法,官員世襲考核,親王諸侯不得擁兵……條條皆是有損于皇親貴族之利益。大王若毫無征兆,将此同時頒布,必會遭群臣發對。即使大王以君主身份相壓,勉強實施,恐怕也無人會遵循,介時各方損利者相互勾結,反于大王不利。”殳引聽及此,便收起面上喜色,道,“國中法度已沿用百年,早已陳舊不堪,實施新法是當務之急,然先生适才所言也不可不慮,先生心中若有對策請直言。”公培寅拱了拱手,道,“舊法不可不改,但須順時而改。新法之中于親王諸侯不利者居多,而親王諸侯之中有用之才甚少,這些人憑借身份,無才無德也可獲封高位,朝中不滿者比比皆是,大王何不籠絡此衆,循循善誘,待其與大王同心,再頒布部分新法削弱貴族勢力。若能将此辦成,剩餘之事便在大王掌控之中了。”
殳引沉默半晌,才道,“話雖如此,只是此刻衆臣之中無一人是本王心腹。”說畢看了眼培寅,“先生來之前,我正想一事。先生可知是何事?”培寅搖頭。殳引道,“本王欲封先生為左丞相,甄思伯為右丞相。甄思伯乃三朝老臣,朝中黨羽衆多,若貿然罷其官職,恐惹人非議。于是本王便想出此計,封你二人為左右丞相。那時先生便可助我一齊推行新法。待甄思伯權勢削減,便可令其告老還鄉。”見培寅并不聲響,殳引便問,“不知先生以為如何?”培寅這才道,“甄思伯本就是其方人士,大王要教他回哪裏去呢?何況其女康平夫人仍在宮中,按理大王也該拜夫人為太後。”
殳引聽了,便冷笑一聲,“那惡婦有何資格去做太後!”又斜眼朝培寅一瞥,道,“聽先生之言是不想做這個丞相了?”公培寅忙拱手謝罪,道,“大王救培寅于牢籠,又處處以禮相待,若能替大王稍解憂愁,培寅必當盡心竭力。只是此刻丞相之位,培寅尚做不得,請大王恕罪。”殳引冷冷道,“為何做不得,先生不妨說來聽聽。”培寅道,“大王若封我為丞相,那便是要我與甄思伯分庭抗禮,甄思伯為保自己權勢,必會結黨營朋,與我做對。而如今大王這番待我,已有不少大臣視我為眼中釘,只是見我仍一身布衣,倒能忍住不尋麻煩,我若做這丞相,只怕在朝中寸步難行啊。”殳引笑道,“還道何事?先生不必懼怕,萬事有本王撐着你。”培寅道,“我并非為自己擔心,是為了大王您擔心啊。丞相不想着為君主分擔國事,只顧盤結勢力,各自內鬥,朝廷一分為二,君臣不能同心,各謀其事。臣不像臣,君不像君,那時就不要說推行新法,只怕整個國家都會不得安寧。”殳引聽的一怔,忙問,“那依先生所言,何時才願意做本王的丞相呢?”培寅道,“大王也道甄思伯乃三朝老臣,其年事已高,再由他吃幾年朝俸又何妨。而大王善待老臣亦可獲取人心,此于新法推行也是大有益處。”殳引點點頭,又道,“只是你無官無職,本王每日召見你入宮也是不便。”培寅道,“大王既然仍不改稱謂,稱呼培寅為先生,那便賜我一個太傅之位罷。”殳引答應了。
此後殳引便依公培寅所言,暫緩新法推行。又在全國貼出告示,尋求人才。凡有德者,不謂門楣,皆都破格拔擢。
到第二年,殳引已能将諸事處理的有條不紊。
因蘇伐是在溪邊長大,極愛泛舟戲水。殳引為讨他歡心,便命人在宮中多建水池。
這日夜晚,殳引見月色正好,便邀蘇伐一同夜游新修的院子。二人行至一道廊橋,殳引指着池中之水,說道,“這是你家鄉的水。”蘇伐見池子并不大,周遭也未挖掘溝渠,便以為殳引戲弄自己,推着他說道,“這明明是潭死水。”殳引笑道,“本王幾時騙過你,這水是命人從洛河運來的。”蘇伐驚的不住看他,“洛河離其方有多少路?”殳引道,“由百人趕三十駕車運一月即可。”蘇伐聽的大喜,忙下到堤岸,彎腰掬水來喝。才嘗一口便已覺出殳引未說假話,便笑着回頭看一眼橋上的殳引,複蹲下身去,雙手在水中來回擺弄,又捧水撲在臉上。蘇伐見了洛河的水尤其親切,而滿月之時更是極為想家,他知道殳引已走至身邊,卻不擡頭看他,對着水面自言自語一般,“我小時常愛将手插入溪水之中,那時洛河的水被太陽照的又溫又柔,并不如此刻這般冰涼。”殳引立在他身畔,見空中一輪圓月,水中一輪圓月,皆如鬥篷大小,只是空中圓月不會随風而動,水中之月卻盡是搖曳之姿。那月一動便勾的他心頭一動,他突然想起在氓國的一個中秋之夜,也是這般靜谧,身旁之人也是這般感傷。涼夜的清風輕拂他的衣袍,輕拂他赤露的肌膚,吹起他的頭發,吹的他心中千頭萬緒。
蘇伐見殳引望着水中出神,便起身來,用腳尖将堤上的小石子踢入池中,頓時水中的月被打的零零碎碎。殳引轉頭來看他,蘇伐的臉上被月光蒙了層極其朦胧的光輝。殳引眯起眼睛,似看不清,似又像看到了別人,他端起蘇伐的下巴低頭去親他。這刻,那擊碎的月也安靜的恢複成了回來的模樣,沉在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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